任誰也沒想到,在書塚的最深處會是這樣一副情景。
余人張大著嘴,看著眼前那道與背影對峙的血色人影。
錯不了,那就是三年前,擋住自己最後生路的,那個血衣之人!
那根木杖的主人!
「……秦、秦洛!你果然出現了!」慕白在看見血色的瞬間就站到夏妍身前,他雙目如鷹,神色沉凝,轉眼長劍就握在手中,做出防禦的態勢。
姬意寒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白皙的雙掌中間都冒出赤紅的光,形成兩顆跳躍燃燒的火種。
王君德和葛青更是早早就護在慕白左右。
倒是陳子鳴並未出現任何詫異的表情,只是微微瞇起眼睛,似乎正打量著若自己遇上了這位血色人影,究竟有幾分的勝算。
但被稱作秦洛的這位披著血衣的人,卻是絲毫不理會身後突然冒出的一堆「毛頭小子」,只是緊緊盯著眼前的那道背影。
那的確就僅僅是一道背影,在秦洛眼中,卻是他尋求十年都找不到的,真正的解脫。
而那個背影的名字,就叫余人。
沒有任何巧合,沒有任何曲解,就是百家姓的余,閒人的人。
與秋離現在的名字一模一樣的,余人。
「……我終於,終於找到你了!余人!」
秦洛咧開嘴,森白的牙齒露出,為他的面容增添了更多不詳的神色。
--------
被忽略在一旁的龍組眾人和陳子鳴與瑤兒,此時此刻,就這麼停下動作,一起聽著秦洛說出的話語。
無他,只因秦洛尚未發難,甚至是無視了他們一行人,那他們自然也不該有任何過激的反應。
冷靜,保留實力,同為修者,他們都明白這是唯一也是此刻最好的方法。
但余人卻是深深地感到戰慄。
他看著秦洛手中的木杖,想起那個他完全無法比擬的力量,捏了捏拳頭,似乎在感嘆著,自己一如既往的弱小。
是的,一如既往。
在半湖,他刺了姬意寒一劍,心裡除了不捨,還有無止盡的懊悔。
之後,他沒能逃出半湖那場被大周針對的殺局,原因無他,就只是因為他太弱了。
他用盡一切手段,劍光達到了極致的速度,卻依然被那根木杖攔截下來。
無路可走,無法可破。
他渴求著前進,渴求著掙脫,但眼前,仍舊是那根木杖--阻斷了他一切的可能。
是的,余人的劍既快又強,但在被全方面的嚴謹壓制下,他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沒有突破口,對於殺人劍來說,就是死路。
那時的余人以為自己必死,可最終,他活了下來--即使失去了記憶與過往,但生命,依然留存。
但他究竟怎麼活下來的?
這一切埋藏在他過去裡的答案,是不是,能從那個同樣名為「余人」的背影裡,得到他要的解答?
所以余人戰慄。
那是面臨強敵的恐懼,也是將迎向未知真相的,興奮的戰慄。
他瞇起眼,和隨著無數血滴漂浮在半空的秦洛,同樣盯著那一道背影。
--------
看著那道似乎恍惚,卻又明確存在於眼前的背影,秦洛笑了,秦洛開口了。
他捏著木杖的手無法遏止的顫動著,一如他此時雙眼裡狂熱又興奮的神色。
「……你可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十年!整整十年!」
「你知道這十年我怎麼過的嗎?我殺你學院的人,殺了無數!就只為了從他們口中找到有關你的線索!」
「當然,學院的人都很硬氣,他們沒半個人說出你的下落。」
「畢竟,你是他們最推崇,最尊敬的夫子啊!」
「可又有誰會想到,所謂的夫子,就是在十年前,一怒斬去二十萬大周將士的怪物呢?」
秦洛的話語暫落,但那道背影完全沒有回應,不久,秦洛再度開口。
「……就在三年前,我找到了你和你的女兒,就在那間破舊的草屋裡。」
「我在你女兒熟睡時帶走了你,依我個人的原則,我是不會對小於十五歲的人下手的,這是我對你唯一的仁慈。」
「可是,我那時抓走的你,竟然只是你的一個分身!」
秦洛的血衣獵獵作響,似乎響應著他的瘋狂與憤怒,漂浮在空間中的血滴也逐漸凝聚,成了一面--血做的令旗。
「但是今天,我終於找到你了,余人!」
「我被人稱作是瘋子,是喪心病狂的屠夫,但我都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我要找到你,殺了你,然後死亡!」
終於,那道背影之下,傳來了一個看似飄渺,卻又渾厚的不可思議的嗓音。
而那個嗓音,帶來的是一個嘆息。
「……秦洛?你還放不下嗎?」
--------
「……秦洛?你還放不下嗎?」
那是,夫子的聲音。
「……哈哈哈,你說我放不下?」秦洛終於得到了回應,他瞪大眼,咧開嘴,狂笑出聲,「你說我放不下?你也不曾放下啊!十年前毒種的死,你不也走不出來嗎?」
背影沉默,似乎默認了秦洛的說法。
「……否則你不會一直待在春秋經的面前!你一直想解讀這東西,不就是為了救回那個毒種嗎?!」秦洛的臉扭曲的更加厲害,「……我告訴你,余人!我每晚聽見的都是亡靈的呼喊,那二十萬大周將士的埋怨與咒恨!我曾是他們的將領,卻生生將他們帶進了死亡!」
「十年前,你沒將我殺死!三年前,你用分身唬弄我的無知!」
「今天,我披著沾染二十萬將士的血衣,帶著手中學院諸生的憤恨,尋求死亡!」
「只要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就是真正的解脫!!」
是的,秦洛不僅僅是大周最強的修者,同時也是十年前,夫子一刀覆滅二十萬將士的那一戰,唯一的將領與倖存者。
他背負著將士的怨恨,背負十年的光陰,而今,以一個尋仇者的身分,來到了夫子面前。
然後,尋求他的死亡,他的解脫。
敗軍之將,不足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
身披血衣的他,在十年前,的的確確就是個敗軍之將。
所以,他不是勇者、不是屠夫。
他就只是個,失敗的戰士。
秦洛仰頭,在這十年,他被說是瘋狗、怪物等等,都已經無所謂了。
因為,他終於來到夫子面前。
他回想著環繞自己整整十年的夢魘,那些將士在他睡夢中怨恨的低語,還有手中那些,為了敲出夫子情報,無數學院之人的血腥。
他笑了,那是大仇將要得報的笑。
他笑了,笑著笑著,雙眼卻流下清晰的淚痕。
不知為何,他突然懷念起少年的時候,從軍時,那些與同袍一同吶喊的,足以讓人熱血沸騰的,出征的口號。
咧開嘴角,微鹹的淚滴流過雙頰,他在書塚的最深處,高聲喊道。
「……我說,戰士的旗幟永不傾倒!」
「……我說,戰士的眼神從不動搖!」
「……我說,戰士的敵人絕不輕饒!」
「……我說,戰士的話語絕非嬉鬧!」
「……我說……」
「……戰士的生命,如同火藥。」
「該燃則燃,該燒則燒,只為相同的目標。」
秦洛的雙眼全是淚水,他奮力一搥自己的胸前,站的無比挺直,像個最驕傲的戰士。
而他的確就是。
「……我只是要尋求死亡,這是我的罪孽。」
「……我的罪孽,不論隔了多久,都不敢忘。」
「……那二十萬戰士的生命,學院的曾經……」
「……我來背!」
他是秦洛!
他說得到,做得到!
這十年前後的罪孽,他誓言,要一肩扛起!
不為什麼,只因為,他是秦洛!
血衣之上,是他麾下的熱血。
手中之恨,是書院眾人的冤魂。
他被認為是瘋子,被稱作屠夫。
但一直以來,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個……
尋求著死亡的戰士。
秦洛眨了眨眼,讓剩下的淚水不再模糊他的視線。
然後木杖隨著血色令旗的擺動,高舉。
向著夫子的背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