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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高雄州,東港郡南平堤防
一九四四年十月初二,上午十一點三十四分
一名年約十三、十四歲,理著一顆山本頭的黑髮少年,正蹲在一座木造平房的亭仔腳下煎藥。
少年小心翼翼地掀開架在地上的煎藥壺蓋,將湯匙探入壺內,看了看之後,又添加一些柴火。
他將旁邊一塊切面整齊、又沉重的木頭移到旁邊,然後手肘架在膝上靜靜地看著煎藥壺,深深吸了口夾雜著中藥跟木柴燃燒的氣味。這股香氣使他舒服了許多,讓他覺得今天跟往常一樣,沒有什麼太大不同──除了外頭正颳著狂風暴雨。
煎藥的味道,讓少年的肚子忍不住咕咕作響。他嘗試轉移注意力,就順手拾起地上一根細木枝直接就往嘴巴一咬。
陰暗狹窄的木造屋內傳來抽噎聲,少年轉頭望去,眉頭焦慮深鎖。他用湯匙撥開壺蓋再探視一次,這時一縷灰煙隨著木柴爆裂的火花揚升。
少年站起了身子。
「妹啊?」他輕聲問。「妳還好嗎?」
屋內沒再傳出聲響,少年慢慢靠上前去。他的妹妹已經躺在床上好幾個星期了,她的兩腳不知什麼原因就是使不上力,整個癱軟。
他拉開掛在床柱上的防蚊帳,俯身靠向用稻草跟木柴堆架起來的床。蠟燭的火光在棉被上跳動,照亮了一張亂髮環簇的蒼白小臉,女孩的雙眼正圓澄澄地盯著少年瞧。
「妳醒了嗎?」少年露出笑容,順了順妹妹披散在枕頭上的髮絲。
「歐尼醬怎麼還沒出門?」女孩吐出微弱的聲音。
「哈,妳睡迷糊了喔,今天外面透風颱啊。」他說。「藥快好了,我等一下幫妳端過來。」
少年再次來到床邊,用湯匙將藥餵入妹妹口中。女孩虛弱地啜飲,深褐色的藥湯順著嘴角流向下巴。少年用拇指揩去藥汁,手指上還沾有木炭的黑漬。一看到女孩那病弱的臉龐,他的胸口便糾結起來。
這個妹妹並不是他的親生妹妹。正確來說,是童養媳。
女孩在他三歲的時候就賣給了他爸媽。不過少年的父母半年前在農地工作,受到美軍空襲,結果逃避不及,雙雙身亡。他又是家中的獨子,沒有兄弟姐妺,因此這個家就剩下他與這位女孩相依為命了。
他不是沒試著找過女孩的親生父母,因為少年不希望讓女孩陪著他一起吃苦。
但最後僅得知他們早就離開原本的家了。於是,他便把女孩當作自己的妹妹看待。無奈女孩得了怪病,於是他一人挑起家中的經濟來源,獨自出外打零工跟做一些稻草蓆來貼補家用。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陣的呼喊聲跟敲鑼聲。少年安撫好妹妹後,便走到了外面,想瞧個清楚是發生什麼事。
只見到村莊裡的叔叔阿姨們紛紛帶著一家老小,冒著風雨像是在逃難似的在外頭兒趕路。
「空襲?」
少年直接聯想到這個,但隨後他心想不對;他沒聽到空襲警報啊,而且現在的天候狀況,美軍怎麼空襲?
一名警察注意到了少年的存在,於是急忙朝他奔去。
「阿弟仔!快離開這裡,往北邊的高處跑!能到多高就多高!」警察喊著。
「大人……是發生什麼代誌啊!?」
「要起蛟龍啊!」警察手指往海邊的方向說:「南平的堤防根本擋不住,這裡再過沒多久海水就會灌進來。大家已經開始在逃了,你也要趁現在緊造!」
話一說完,那位警察便匆忙地往其他地方了。
「怎麼會這樣……」少年頓時間不知所措,他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家中能帶走的細軟。其實能帶走的不多,裝不到半個麻布袋滿,他接著來到妹妹的床前。
「妹啊,出事了。」少年小心翼翼地將妹妹扶起身,並為她穿上簑衣。
「歐尼醬……怎麼了嗎?外面怎麼這麼吵?」女孩不解地問道。
「先賣悶好嘛。歐尼醬要揹妳走。」少年強壓住心中的不安,深怕影響到女孩的情緒。
「大家在喊什麼?是不是空襲要來了?」
「來,嘿咻──」少年已將妹妹揹在背上。「妳要抓好歐尼醬的喔。」
「歐尼醬……」
「某代誌啦。」少年轉頭對著女孩微笑說:「我們只要跟著大家跑就好了,應該不用一天就會回來了。要抓好喔!」
「啊對了,歐尼醬不是前幾天有買一個玉珮給妳嗎?妳有帶在身上嗎?」
「我一直都戴在身上啊……」
「那就好,呵呵。」
少年心想已經耽擱太久了,海嘯不知何時會沖毀堤防,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二話不說,他揹著女孩趕緊奔出屋外,隨著大家一同往北邊跑去。
外頭還在刮著強風暴雨,大隊人馬爭先恐後的逃難,一個瘦小的少年還要揹著一個人避難,本來就相當吃力。過了不久,少年一個重心不穩,連同背上的妹妹,兩人摔倒在地。
然而,這一摔也把少年的左腳給扭到了。
「妹啊,妳還好嗎!?」少年顧不得自己的情況,忍著痛苦趕緊抱起地上的女孩。
「我沒事……」女孩虛弱地回應著。
「沒事就好。來,我們繼續……唔!」少年的左腳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讓他忍不住動作稍微停了一下。
「歐尼醬……」
「某代誌啦。」少年再度露出笑容對著女孩說。
「……歐尼醬,不要管我了。你自己先走好嗎……」
「妳在說什麼話啦,我不是說我某代誌嗎?」
「……我剛剛有聽到人家在說,要起蛟龍了……」女孩說話的聲音越來越細,像是在啜泣一般。「歐尼醬帶著我是絕對跑不快的……所以……不要管我了……」
少年低頭凝望著在懷中的女孩,看到她那張虛弱到幾近透明的臉頰,他將女孩緊緊抱住,咬著牙說道:「甭通驚……無論發生什麼事,歐尼醬絕不會丟下妳的。」
少年重新打起精神,將女孩揹到身後並調整了一下姿勢,便拖著扭傷的腳用他最快的速度持續往北邊的高處跑。
『撐住……要撐住。只要再一下下、再一下下……』
男孩不斷地在心裡告訴自己,他速度要快,而且絕對不能在這邊倒下去。因為他明白海嘯的恐怖,雖然他沒經歷過,但村莊的耆老們以及父母都說過以往海嘯侵襲村莊過後的慘狀。
然而,命運之神絲毫不眷顧他們兄妹倆──
南平堤防潰堤了。
無情的海水瞬間漫過堤防,不消半刻狂爆的洪流形成十幾米高的水牆,海水如萬馬奔騰,掀起驚濤駭浪並挾帶著大量的泥沙跟雜物撲向少年所在的村莊。
少年聽到背後傳來陣陣的奇怪嗡隆聲,他這輩子從沒聽過那種聲音,他好奇地回頭一看。這一看,他露出了絕望的眼神。
一切都太遲了。
洶湧的大水沖擊了少年的身體,強勁的洪流迫使他跟女孩分開,少年顧不得自己吞了好幾口骯髒的海水,努力地想把女孩重新抓回來。但混濁的鹹水讓他的視線模糊,雙手傳回來的感覺盡是無窮的恐懼跟絕望。
少年奮力地掙扎並浮出水面,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他用盡全身力氣哭喊著女孩的名;
「──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