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貓咪怎麼了?
「牠死了。」
有時候小孩不能當他是小孩,就算年紀還不到二位數,也有成熟的時候。比方說那孩子,那天黃昏時分我在辦公室沒見著他,他平常都會做在沙發上、看著書,或是玩手機,等到我開完會之後回來找他,接著再進行接下來的課程。
我以為他是去其他地方蹓躂了,直到我後知後覺的望向窗外的天空看天色時,發現中庭有一個紅色的小身影蹲在樹前。那是我要找的學生小紅帽。
就跟一般人一樣,我起初認為他是在玩樹下的泥土、或是用樹枝逗弄小蟲。直到走進之後才發現,他拿著園丁的鏟子在挖洞,而他腳邊有一團用白色的布蓋起來的東西。
「這是我在巷子裡發現的貓,牠受了傷,奄奄一息的。我用手帕把牠包回來給醫護室裡的人看,可是到的時候牠已經沒氣了。」小孩子蹲在樹前挖著洞,手漸漸慢下來。說:「我來不及救牠。」
這不是你的錯,畢竟⋯⋯
我試著說些安慰的話,卻被那孩子打斷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有錯。」把手中的鏟子放到洞口旁邊說。我愣了一下,這不像是一般孩子的嘴巴會冒出的話。
「沒有幫助牠的必要、更沒有埋葬牠的理由。」稚嫩的孩童聲音說著不符合的話,輕輕地拿起那團布,放進挖出來的洞裡。然後他毫無預警的沉默了,半晌之後才說:
「⋯⋯⋯⋯但我卻感覺很悲傷。」
「老師,死亡是什麼?」
埋葬好了死亡的貓,那孩子原地站起來,轉過頭問我:「為什麼人們畏懼死亡?如果它是一件如此正常的事,為什麼人們還會害怕它?因為痛?還是什麼?」
「如果人都會死⋯⋯那生命值得的點在哪裡?它終將逝去,那我們重視它的理由是什麼?」
⋯⋯
這個問題讓我想了一會兒,不敢輕率回答。我很確定我作為大人、作為老師,接下來所說出的每個字,都會決定這孩子將來的處事態度、做人準則。
以及未來帶領眾人達到什麼高度。
先是仰頭看向橘紅逐漸轉暗的天空,再看向夕陽。之後低頭,看向一旁的花圃。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花圃那邊嗎?」
任何地方,只要是你看見的都告訴我。不只是看見,還有所有你感受到的,還有你的想法。
「我看見了夕陽、花圃中的紫色花朵上有蝴蝶在覓食、樹上我聽見鳥兒的聲音。我聞到青草跟泥土的味道、感覺到微風拂過臉頰、還有逐漸消逝的陽光的溫暖⋯⋯」
告訴我,死去的人感受的這些嗎?
「如果僅僅只是被剝奪這些感覺,那⋯⋯」
不只這些。我打斷了他的話。這只是你現在感受到的,再來說說你人與人之間感覺到什麼?
「我⋯⋯不太懂?」
與人在一起時,會產生各種情緒。那是一個人時無法感覺到的。
難過像海水一樣,又鹹又苦。生氣宛如火焰,又熱又疼。而喜悅是⋯⋯
「很甜。」小紅帽低著頭接下我的話,說:「甜的像一場夢一樣。」
我們信奉神明,所以我們知道死亡不是種結束,而是變成靈魂,展開另一趟旅程。
換句話說,死亡是種分離。
「永遠的分離⋯⋯」他仍低著頭說。
聽著,孩子。我不想約束你什麼。雖然我會想要你尊重生命,但我不會要求你禁止殺生。
我也曾經強迫他人結束生命,那不是什麼好的感覺。你不會有成就感,你只會努力試著不要去想死掉的那個人當時是什麼感受。你不會想體驗禁止思考的。
不過事實是,就算你不殺人,也有人可能會想來殺你。也許你總有一天會讓手染上血,也有可能是讓別人的手染上你的血。
「我不喜歡打架。」
那你可能就只有挨打的份了。你還小所以不知道,這世界不是只有生與死,還有更多事⋯⋯
「⋯⋯如果。」
「如果我堅持不殺人呢?打架不一定會有死亡,如果不管怎樣,我都不殺人呢?」
那我會說你太天真了。這世界⋯⋯
「很複雜,每個大人都這樣說。但你們卻從沒想過它為什麼複雜,有沒有可能是你們把它變複雜的?」
⋯⋯
「殺或不殺。這問題很單純,在於會不會奪走他人剩下的人生,而我不想這麼做。那是他們的權利,我沒有資格奪取。僅此而已,不論他們是否想奪走我的。」
⋯⋯
⋯⋯隨便你吧。
我轉過身,離開了中庭,留那孩子一個人待在那裡。反正今天其實也沒有課要教他。
或⋯⋯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他了。
回過頭,看見那小紅帽站在中庭之間。一陣風吹過,使他身上的斗篷隨風擺動。
要形容我們這種人。我會說:站在光明之下,看得見陰影的人。
要說孩子的話,我會說。
⋯⋯他只是個傻孩子。
而我必須照顧他。
但這不代表我得讓他與世界的黑暗隔絕,而是要讓他成為足夠獨自面對它的一盞明燈。
⋯⋯
唉。
我已經可以預想到我就連退休之後也得為那孩子操心了。無奈的搔了搔頭,離開了那裡,走回去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