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咿呀一聲打開了，小小的身影穿了進來，白沙閉眼假寐。
雨下得很大，把走動的聲音給掩蓋住了，卻擋不住源自背後的視線，小孩似乎說了什麼，淅瀝淅瀝、落地的雨珠打的地上一個又是一個的坑洞。
包裹著被子，他像個僵硬許久的屍體蜷縮著、佔據嗅覺的唯有沾滿潮氣的被鋪。
撿回一條命，白沙沒存半點喜悅可言，他只是覺得很累、從一個疲憊的夢魘跌入另一個更深層的夢境之中，記憶中幽暗的房內打磨銳利金屬，人類尖聲交談著，言詞間滿溢沾沾自喜、就快了，他們恨不得現在動手，應是吉兆的存在如今被禁錮著，身穿華服、端戴高帽的生物比起畏懼陽光潛伏於影子裡的妖物還不如，面上的水瑩不見靈性、空餘如同漩渦般深不可測的黑，黏稠的黑如同深沼舉目所視將一切貪婪的包覆。
他在那裏待了多久？很久沒看到天空了，失去光澤的皮毛染著乾涸多時的液體，惹得渾身發癢，獨自窩於牢籠一角，只能透過欄杆的餘隙猜測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是幾時幾刻。
沒想到出來了仍是見不著。
雨一直下一直下，沖散了僅存的渴望，垂死的神獸朝天發出一聲哀鳴。
不該是這樣的啊。
留著這樣的身體又有何意義？以人類的姿態苟延殘喘，他原來的模樣又是如何？舉目所見一片混濁，潔白無瑕的皮毛不復存在、鼻尖充斥唯有刺鼻黏膩的臭味，而犄角的殘骸遠遠的、隨意棄置於欄杆外的一角，伸手也無法碰著；他們這又是在做什麼？捨棄的事物無法重回，不論出自於自願或者強迫皆是如此，無視事實的人們只是追溯不可能逐回的歲月，最後將刀刃指向他脆弱的腰腹。
而瘋狂的神獸血洗了一切。
床板側端傳來震動，與背景的雨聲融在一塊，布料的摩娑聲由遠而近，直到濕潤的草味襲入鼻尖。
「換藥了。」
又輕又滑的重量壓在睫毛上，小孩的髮梢尚黏著一滴欲落的水珠。
這個家住著三個人，正確來說現在是兩個，由稱呼來判斷該是師徒的關係，被稱為師傅的人他沒見過，聽說目前出了趟遠門；負責替他上藥的則是小孩，這個孩子不多話，上藥的動作卻顯得老練，總是睜著細長的眼兒盯著他瞧，兩個人可以大眼瞪小眼一整個下午，卻不會說過三句話；性子一起便用手指搓搓他的手背，隨後小心地後退兩步觀察白沙的反應。
男人不是每次都會出現，但他的出現總使白沙嚇一跳，明明上一秒還沒看見，打個盹便又靜靜佇立在那裏，彷彿融於背景似的，卻也不是刻意嚇人，男人就是看著窗外，室內有什麼東西不是他的重點；衣袖裡頭的東西沙沙扭動著，有時候繞在手臂上頭，不過一會又滑到腿側，大的小的似乎不只一隻，白沙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內心的本能警告自己不要接近比較好，直到男人眼角一瞥，方才扭捏的別過臉。
「這雨要下到甚麼時候？」白沙開口，聲音依舊乾啞，對於照顧他的孩子印象僅止於竹簡摩擦的喀啦聲。
「就快停了。」男人依舊背對著他，身影將窗外的光線遮去大半。
「你怎麼知道？」
「梅雨。」地上的影子像是暈開的墨水，周圍糊糊的又被誰在上頭撒了層煙灰「這個季節都是這樣的。」
他們聽著一成不變的背景聲，背著光男人的影子被拉的細長，空氣中充滿黏膩的濕氣，渾身濕透的落水者站在火燒的正旺的熔爐前，膨脹的濕氣把人薰的窒息。
「好悶。」
灰暗的光線照在被子上，窗前的人影已不在。
男人的步伐很輕，總在雨勢變大的時候來，又在雨水震的遮雨板咚咚作響時離去；即便現身也僅是佇立在房間一角。研、他只留下一個名字，莫名的出現莫名的離去、白沙無法理解男人的目的，他向來維持著生疏的禮貌，五步六步就是沒辦法碰著的距離。
白沙嗤笑，這副模樣正常的，房裡的鏡子給這兩人收的乾淨，是什麼意思他自然明白反正自己也不會想看到現在的樣子。
可依研的面容，這份距離應該不是單純畏懼他半毀的身體；研的話也不多，起碼他聽不出屈指可數的語句裡藏有過分的起伏。
這個寡言的孩子也很怪，身上獨特的氣息應該是藥師的學徒，孩童的模樣上藥換藥的手法卻十足老練，近距離拉下繃帶也不見懼色，稚嫩的面龐配上嚴肅的神情倒也有些令人莞爾，小小的孩子挺起身子，濕潤的草香沾上白沙的衣服，用著嫩白的指尖替自己撫上不怎麼好聞的藥膏。
「你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用著似懂非懂的表情看著自己。
白沙將手指比向胸前。
「白沙。」然後將手食指一轉「你？」
輕輕一跳、小孩拖著幾乎垂地的袖子跑走了。
「你師弟有點怕生。」
白沙盯著天花板，與背對的男人閒聊。
「師傅不在」研的聲音沒什麼起伏，手指手指勾在背後，觀賞窗前的白霧「別看他那樣，戒心是重了點，可這孩子很黏人。」
戒心重？是好奇罷、那個孩子擺明有一堆問題想問，就算是窩在椅子上看書，眼角的餘光也會偷偷溜搭在他身上。
「他叫什麼名字？」
右肩的衣物突起了一塊，有個細長的東西從頸側漏了點蹤跡。
有腳……很多腳。
「我師弟。」研若無其事地把那玩意兒給拍回去，左手卻又竄出一條粗短的生物，繞著食指像個戒指似的纏在上頭。
「他不喜歡被直呼名字」男人拉起手裡扭捏的事物，交織著鮮豔的藍紅色彩，小心地把毛毛蟲放在潮溼的枝枒上。
「深山遠林這種季節蟲蚋難免的，一不注意便會跑進衣服裡頭。」他回道，用著閒話家常的口吻敘述近乎多此一舉的常識。
而白沙的表情是緊繃的、研身後的衣物始終湧動著，彷彿打自雨聲降臨前便沒有停歇過。
「連大蟲子都出來溜搭了是罷？」
雨水打落在蟲子上。
研沒有再過來了，取而代之是寡言的小師弟。
這孩子安靜的像個啞吧，挪了張椅子靠在床側，兩隻腳一收便窩在上頭讀起竹簡。
好奇心收的乾乾淨淨，小孩變的專注而沉默，儘管與原本也相去不遠，可帶來的感受卻更加煩悶；就僅是單純地待在那裏看他的書，時間到便爬上床替自己換藥，好似他只是個練習用的人偶，連對話都省了。
他們是什麼？人類的姿態猜測不出真實的身分，這對師兄弟模仿的太像了，妖異的特徵全收了起來，黑色的髮墨、大河之下滋潤的肌膚、典型的東方面孔，實在無法從稀薄的氣息裡窺探本為何物。
他們知道自己收留的病人是什麼？深山遠林沒事費這麼大的勁搬人過來是存何居心？這時代沒人這般爛好心罷、養起來好當藥引嗎？白沙咳了幾聲、連著諷刺聽來格外乾啞，果然墮落了、有著這樣想法的自己真不配擁有那個稱呼。
就算傷好了，又該何去何從？不會有人諒解他的，早在塵土未被染上濕潤之前便被捨棄。
白沙明瞭於心、雨就是在那一日開始下的，打從他背離仁獸之名踐染生靈時，那一切便成為久遠。
隔著雨聲，所有消融在灰白的帷幕裡。
創作內容
白沙 之二
刀劍亂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