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會怎樣呢?)
返家途中,佑禾一邊收拾著歷經多番波折的心情,一邊敲了敲累積過多壓力而沉重的肩膀。彎過距離到家的最後一處轉角,佑禾拉起視線望向不遠處那棟與周遭格格不入,巧妙融合現代簡約風格與復古歐風元素的特色建築--佑禾住了十六年的家。
儘管出自德國某位知名建築大師之手,更多次獲得國際建築雜誌的專欄介紹,佑禾卻從來不以此驕傲,甚至想不透這棟房子有什麼值得駐足欣賞的吸引力。
鳥籠。
對佑禾來說,那不過是座華美卻毫無感情的冰冷牢獄。
然而……
(不、不會吧……)
眼中所見明明是在熟悉不過的家,佑禾卻猶如中了石化魔法般,雙腿連同身體整個人僵在巷口。佑禾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想再三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
佑禾握緊莫名顫抖、不知何時爬滿雞皮疙瘩的手臂。暴風雪般的恐懼惡寒正以驚人速度瘋狂蔓延,幾乎快將血液冰封。想試著前進,無奈雙腿像是獨自與身體斷絕聯繫,對於佑禾所傳遞的思考行為全盤否決。
砰咚--
心臟猛然一揪,佑禾似乎聽見體內傳來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響。那是一份才編織完畢,卻隨即慘遭現實無情扼殺,小小幸福的哀嚎。
佑禾反覆深呼吸,努力維持住如風中吊橋般劇烈震盪的情緒。好不容易喚回雙腿的自主權後,佑禾朝家門邁出步伐。
燈亮了……
此時此刻,佑禾腦中僅僅容得下這三個字。
平常佑禾獨自在家,他頂多打開客廳跟寢室的燈,但現在是整棟房全點了燈,要是小偷的話未免過於囂張。
既然如此,可能性只有一個……
主張住家必須燈火通明,才能洞悉真相的那個人回來了。
屬於佑禾個人的戰鬥,率先來臨。
*
靜得連呼吸聲也令人煩躁的偌大客廳中,是佑禾最不願見到,同時是最糟糕的答案。
父母回國了。
看到約兩個月不見的父母,佑禾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倒像個誤踩地雷的軍人般,只是僵直著身體不敢妄動。
余家家訓之一--當父親看報紙時,無論如何都絕不允許打擾。
佑禾忍受著足以窒息的死寂氛圍,戰戰兢兢的眼神緩慢落向沙發左側。
沙發上坐著一名鐵灰色西裝,旁分瀏海中摻著幾絲白髮,凝神閱讀的視線快速於報紙行間移動的中年男性,其身分為法律界鼎鼎大名,人稱「法庭之鬼」的余以正律師--也是佑禾父親。
曾受過專業速讀訓練的他,擁有半小時內徹底讀熟一本十萬字書籍的超凡閱讀力。而在他對面,則是名坐姿優雅,一頭披肩長髮貌似日本人偶般切齊端正,相較於佑禾父親宛如與報紙對決的嚴肅目光,神色間多了幾分慵懶,半睜著眼好像沒睡飽似的女性。
一襲夜色套裝包覆著儘管年過四旬,仍不減嬌小卻玲瓏有致的好身材。此人同樣是國際法界中無人不知的女中豪傑--佑禾的母親余綺律師。
度秒如年的等待不曉得過了多久,總算盼到父親收起報紙的佑禾立刻出聲:
「爸,您回來--」
「閉嘴!」
以正平靜卻威嚴攝人的嗓音打斷佑禾。佑禾嚇得挺起背脊,眼睛不經意掃過父親手中的報紙,頁面恰巧是頭版。
風佐野霸凌事件,事件學生雙方於媒體見證下和解。
標題下方是占據整幅版面,葉蕪與草香握手的照片。
佑禾因恐懼而打顫的牙根在腦中迴盪著,震得他頭痛欲裂。折好報紙,以正扶好細框眼鏡,鏡片後方那雙鎖鏈般的眼神勒得佑禾快喘不上氣。
「我們原本預定搭昨晚八點的班機,並出席上午的記者會,但一想到兒子做出這麼丟臉的事,我真不曉得該拿什麼臉出席。」
「我……」
「叫你閉嘴聽不懂嗎?」以正毫不留情的冷沉音色喝住佑禾。
即使注意到兒子正雙腿發軟,隨時可能會跪倒的模樣,身為母親的余綺仍面無表情繼續翻閱報紙,完全沒有插嘴的打算。
「關於你這段時間跟素行不良的學長姊鬼混、瞞著我加入社團的事情、訓導主任都已經告訴我了。此外,我會在下次出差前幫你找好家教。」
說完,以正刻意停頓數秒,試圖增加佑禾的心理壓力。
重新啟口,這名戰勝無數官司的男人繼續宣讀既是兒子,卻也是犯人的罪行:
「我還聽附近鄰居說,不久前曾看到你跟一個女生在一起,時間是上午九點左右,你怎麼解釋?」
說的是他被午苑強拉出校門,翹課探望草香那天。當時幸虧有阿國等人掩護,佑禾才得以成功逃過一劫。沒想到居然被鄰居撞見。
「因為社團的同學無故缺席,我們擔心她所以…………」
佑禾坦然言之。
他無法說謊。
自有記憶以來,佑禾從來沒有一道謊言能在父親的審問中過關。
「為了這種理由翹課,我可不記得將你教育成這種孩子!」
句末猛然拔尖的高亢語調響徹屋內。論氣勢、論正當性,佑禾根本無從反擊,儼然像隻遭逼往死胡同的老鼠,瑟縮身軀發抖任憑處置。
「進入高中才一個多月,你居然變得如此無法無天,從小教你的東西都扔哪去了!」
以正盛怒的責罵聲如雷鳴撕裂空氣,劈得佑禾支撐恐懼的雙腿屈膝跪地。
「……真的很對不起。」
除了道歉,佑禾腦筋只剩存著無限空白。
只不過,佑禾比誰都來得清楚,眼前這名賦予他生命的至親,絕不會因為一聲道歉而善罷甘休。
「從明天開始,你給我待在家好好反省,哪都不准去!」
替有罪之人加諸適當裁罰。
才是他的一切。
*
次日,傍晚時分。
「好緊張喔!傳奇人物要見我耶!」
追夢社涼亭內,應霖露要求前來的小悅捲著招牌雙馬尾,難掩興奮地來回走動。
「草香!我聽說校長胸部比妳還大!是真的嘛!」
一聽到這句話,草香立刻紅著臉護住胸部。
「我……我不知道……」
「學姊!不要欺負草香啦!」
「午苑學妹!貧乳也不要自卑喔!重點是胸型!不過……學妹妳似乎有點……」
小悅朝午苑伸長脖子,緊盯午苑幾乎零起伏的胸口,絕望地嘆了口氣。
「少、少囉嗦啦!」
雖然性格男孩子氣,但午苑終究是個女孩。她其實比誰都在意沉默多年的胸部。
「小悅,別欺負我們的新生。」
映澄出面緩頰。不過午苑卻哼一聲甩過臉,毫不領情映澄的救援。
「什麼啦!男生不都很喜歡討論胸部嘛!偷偷告訴你,上次我們去買衣服時,我發現你老婆其實是穿衣服顯得瘦--好痛!」
映澄忍不住動用手刀,才總算讓這個好動的天才音樂少女安分。
「待會跟校長話說時正經點!」
「知道!我超級期待的!」
事實上,小悅一年級時曾見過校長。只不過是上一任,當時仍是校長的茵樺父親。現任校長是在前年上任,除了知道她是校長女兒外,小悅與大部分學生一樣,將校長奉為傳說。
如今,這號傳奇人物主動找上自己,從昨晚映澄告知她見面一事後,她可是緊張得整晚睡不著覺。
「學姊,妳最好別對老姊抱太大期待……」
總是讓人傷腦筋的茵樺難得對別人搖頭,而且是自家姊姊。她萬般希望待霖露能盡量不摧毀小悅的滿心期盼。
小悅掃視涼亭一圈,發現人數似乎不對。
「映澄,佑禾學弟勒?那傢伙呆呆的也很好玩。」
「說到佑禾,他的手機從昨晚就打不通,我再打一通好了。」
依然是語音信箱。換作平常,佑禾即使沒接電話,也會在最短時間內回撥,然後死命道歉。
「余同學會不會是生病了呢?」草香提出看法。
「有可能喔,他看起來頗虛的。」午苑附議道。
「大家傍晚安啦!」
這時,奇怪的問候語傳了過來。
眾人目光移向涼亭外,便見兩手提著便利超商的塑膠袋,邊哼著自創旋律,邊踏著像在某種舞蹈般輕快步伐的霖露。現在的她不僅是風佐野高中校長,同時身兼追夢社指導老師。
「來!人人有份喔。茵樺,去去去!」
霖露揮揮手把茵樺趕下社長席,擺上光看就重量感十足的塑膠袋。袋中裝滿了幾乎在超商能買到的冰淇淋款式。霖露率先搶走巧克力口味後,順帶挑了香蕉雪糕給茵樺。
「老姊……妳故意的吧……」
茵樺臉色一沉。霖露明明知道她最討厭香蕉,擺明是捉弄她。
「挑食胸部會長不大喔。」
「咱吃就是唄……」
一面對霖露,總是奉行獨裁主義的茵樺也只能乖乖聽話。狠狠啃掉半隻冰淇淋後,霖露終於注意到新面孔,並想起此次集會目的。
「哈囉!妳就是小悅吧!我有去看妳比賽喔,妳唱歌超好聽的啦!」
「謝、謝謝!」
驚喜之餘,小悅更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女性就是校長。雖然先前從電話中聽過聲音,想不到實際樣貌如此年輕,說她只有二十五歲,應該也沒人會懷疑。
「老姊,快開會了唄!」
茵樺沒好氣地催促著。翻遍塑膠袋,茵樺依然沒找到她最愛的草莓口味,讓她確信霖露是故意的。生氣歸生氣,她還是硬著頭皮吃下香蕉口味--茵樺雖不如午苑悲劇,卻同樣在意不爭氣的胸部。
挖空最後一口冰淇淋,霖露決先先宣布某件事:
「會議開始前,我要先做個規定。那就是,大家以後統一叫我霖露姊姊,叫校長感覺很老,聽懂了嗎?」
眾人齊聲應好。霖露聖心大悅地雙手拍掌,活像個哄騙小孩的幼稚園老師。
會議開始,同樣是全員坐地板。
「扣掉今天,我們只剩五天準備,所以今天我要分配你們各自的工作!」
「那校--」
「啥!」霖露斜眼瞪視小悅。
「那……霖露姊要我們做什麼呢?」小悅急忙改口。
「問得好!大家看過來。」
霖露攤開昨天在校長室會議解散後,她根據討論內容重新整理的作戰會議表。新版本不僅寫有追夢社成員名字,連小悅也在其中。
除了名字,每個人的名字下方都配有一個畫技欠佳,勉強看得出是樂器的圖案。茵樺是電子琴、映澄鼓手、午苑吉他兼伴唱、草香貝斯兼主唱與作詞、小悅作曲。
「老姊……看妳這張分配圖……該不會是要……」
霖露用力點頭,肯定笨妹妹的直覺。
「沒錯!追夢社的參賽項目就是樂團演奏!負責樂器是我考量過你們每個人的特性才決定的。順帶一提,稍早社委會已經公布出場順序,我們是第四組。」
縱使霖露話語中自信滿滿,眾人卻是一致凍結表情。
「老、老姊!這麼做的話不就跟輕樂社一樣了嘛!」
茵樺迅速異議。雖說追夢社的社團性質不明確是值得利用的點,但也不能就這麼直接模仿其他社團,何況是去年第一的社團。採用相同模式競爭,不用比都知道結果。
霖露手指抵住嘴唇,要茵樺稍安勿躁。
「來,問個問題--」
霖露將話鋒轉往小悅。
「身為社長,妳認為今年輕樂社連霸最大的敵人是誰?」
被突然一問,小悅旋即凝神思考。
「我覺得是熱舞社。他們去年只輸我們一百多票,而且今年聽說有幾名國中組全國水準高手入社,實力絕對比去年更好,重點是--」
小悅暫時打住,接著說出震驚全場的情報。
「去年國中組全國第一,還打入國際組前十名的傢伙也在熱舞社,就是葉蕪。」
糾纏追夢社的怨靈,少女的名字又一次成為阻礙。
「那、那又怎樣!」
午苑大聲反駁,表達對葉蕪打從心底痛恨的厭惡。若不是這個女人,追夢社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原來葉同學那麼了不起呀……」
儘管是敵人,草香仍藏不住訝異而稱讚起葉蕪。
「我也是昨天才聽熱舞社學妹說的。她說葉蕪一進社權力就形同副社長,剛開始大家都很討厭她,不過親眼見識過她的舞技後,就沒人敢說話了。」
「我還以為她只有演戲厲害,沒想到多才多藝。」霖露嘲諷似的發表感言。
「不過呢--」
小悅立起指頭,語氣剎然轉折。
「這次大賽她不會出場喔,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
得知應該是好消息的情報,眾人不約而同望向午苑。某姊妹甚至面露奸笑,揚起讚賞的大拇指。
「但這次的比賽舞蹈是由她設計,即使沒親自上場也不能掉以輕心,報告完畢!」
小悅挺直腰桿,逗趣的朝霖露敬上美國大兵舉手禮,霖露也配合回禮。
焦點回到分工表。
「好,接下來我要詳細說明每個人的工作。聽好,我只說一次。」
霖露首先指向茵樺跟映澄。
「給你們三天,拼死也要把分到的樂器摸熟!烤焦也沒關係!知道嘛!」
「沒問題。」
「咱才沒在怕呢!」
兩名領頭人物表現出無所畏懼的氣勢,讓霖露相當滿意。
指尖移位,這次在草香面前定格。
「聽茵樺說妳國中時是樂團主唱,連小悅都很賞識妳的歌嗓。午苑就交給妳,好好指導她唱歌技巧!我要星光大道等級的!」
「「是!」」兩名少女同聲回答。
最後是小悅,接受指尖點名的她正眼凝視霖露,以輕樂社社長身分迎接考驗。
「雖然對輕樂社很不好思思,但請妳在三天內盡量寫出幾首曲子,然後跟草香一起填詞,我們必須留兩天練習。」
「交給我吧,我其實有很多珍藏喔!而且我超期待跟草香合作喔!」
小悅最後一句是對著草香說。
五天內組成一支實力足以稱霸新秀大賽的樂團。
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小子們聽好!抱著必死的決心加油吧!」
「「「加油!」」」
霖露振臂吶喊,眾人提聲跟進,替追夢社灌注衝勁。
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事。
完成所謂的夢想,正是這群人聚集在此的理由。
「那個……請問一下……」
在徹底揮灑青春熱血的奮力吶喊後,草香戰戰兢兢地舉手發問:
「怎啦,草香小妹?」
大家應該都有發現吧--草香配合著細聲呢喃,目光逐一看過在場夥伴。
「……為什麼,分工表裡面沒有余同學呢?」
從沒有誰特別驚訝的反應看來,草香相信大家都注意到了。
霖露嘟起嘴唇,一臉困擾的抓抓頭。
「本來有排啦,只是昨晚他爸媽打電話給我,表示佑禾小弟要請假兩周,還約我今晚去他家。」
話聲才落,眾人倒抽一口寒氣的聲音填滿涼亭。
佑禾的雙親。
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聽似平凡的一句話。
對佑禾而言,代表著比任何事物都可怕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