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男人低沈的打呼微微響著。城市燈光照亮污濁的夜空，經過反射斜透進落地窗，那畫面有點神聖感。我穿上衣服，悄悄地從目標的無名指脫下那枚戒指，工作就完成了。摻了安眠藥的水杯還擺在床頭櫃上。我將它倒進馬桶，湮滅最後的證據。半夜五點半左右。我戴上鴨舌帽，走出汽車旅館的某間房。
由於期限的關係，而且順路，我決定直接前往山羊的辦公室，交付戒指以及工作順利完成的消息。以前，我偶爾會想，當委託人見到這枚戒指，或者其它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東西，是否會湧出一絲感謝？雖然在經歷過不少階段之後讓我知道這種事情並不可能，但假設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一度感謝「公司」和「工蟻」，對我們而言，罪惡感多少也能減輕一些——如果我們還有罪惡感的話。
「還順利嗎？」
當我開門，山羊劈頭這麼問。我點點頭，並且將戒指放在辦公桌上的棋盤旁。山羊收起戒指，接著繼續下棋。棋盤上擺滿了黑白子，交互穿插，根本看不明白。「明天同一時間過來，我把酬勞給妳。」
「知道了。」我坐上沙發，重重吁出一口氣。
「妳很久沒有露出這麼累的表情了。」
「準備時間太短，不累也不行。而且那個男的不知道是壓力無處發洩還是欲求不滿，對我一點也不客氣。總共做了三次。我甚至差點睡著。」我脫下高跟鞋，平躺下來。「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嗎？」
山羊沒有回應，應該是默許了。
疲勞按摩著我的肌肉，使我放鬆，很快就感覺到睡意的來臨。自從進入「公司」以後，作息就日夜顛倒——應該說，必須日夜顛倒。大部分的工作需要在夜晚執行。起初很不適應，總是覺得睡不飽，但長久下來也漸漸習慣了這種貓頭鷹式生活。沒想到，我開始討厭白晝。這大概可以說是一種職業傷害吧？明亮的陽光會暴露我們的行蹤，使我們漆黑醜陋的外表展露無遺。於是我依賴夜晚。它是溫柔的外衣，擁有接納一切萬物的包容力。
隔著眼皮，隱約可以看見一點光線。快天亮了。我用外套蓋住臉，慢慢睡著。
醒來時，山羊已經離開了，只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提醒我記得鎖門。然後，我驚訝地發現，天還亮著。窗外的陽光燦爛得像是在戲謔我。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根本還沒過中午。可能是睡不慣沙發的關係，睡眠時間比我想的還要短。
我有點沮喪。還是快點回家吧。
雖然冬天，不過多虧溫室效應，天氣還算舒適暖和。藍天白雲，晴朗陽光照耀整座城市。真是地獄啊。或許是睡眠不足，又或者太久不曾在白天出門，我的眼睛異常疼痛，幾乎睜不開，只能瞇著眼勉強看清路況。晒在臉上的陽光也讓人難受，彷彿汗毛都要燒光了。看見自己的影子時，有種奇妙的感覺，像是巧遇許多年不見的朋友，熟悉而陌生。
騎樓是沙漠裡的綠洲。偶爾我會停下腳步，暫時在陰影處休息，揉揉眼睛，再繼續上路。我的心情糟糕透頂。除了白晝環境所帶來的痛苦，人也是因素之一。他們是詭異的存在。打扮亮麗的年輕人、慢跑者、笑著聊天的中年婦女、溜狗的人、單車族、散步老人。我和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沒辦法、也不想去解讀他們臉上的表情。偏偏我必須與無數個他們擦肩而過。我像是夾在外星人隊伍裡的唯一人類。或者相反。
終於，我受夠了。
我踏進一間咖啡廳逃離太陽。室內採光並不怎麼樣，有些昏暗。這正是我需要的。我挑了一個最角落的座位，隨便點了一杯冰咖啡。好不容易煩躁的情緒才隨著咖啡廳的清閒氣氛慢慢平靜下來。
我環顧四周，注意到窗邊坐著一對情侶。兩人面前放著飲料，玻璃杯上的水珠在陽光下發光閃爍。他們望著彼此，以只有他們能聽見的音量交談。他們的眼眸微微彎曲，透出喜悅。每次看到這樣的畫面，總會讓我不可思議。我相信他們互相喜歡，現在。可是如果未來的某天，他們的情感出現裂痕，那麼此刻甜蜜的時光就會隨之瓦解或消失，甚至無法成為回憶。人類是最奇怪的動物了。有時彼此相愛，有時彼此仇恨。而仇恨會讓所有的愛失去價值。
我不曾跟什麼人交往過。或許是害怕。當信任的人再也不是原來的樣貌，那無遺是對心靈的謀殺。與其如此，還不如獨自一個人。然而人們無法想通這點，依然尋覓著愛情。我想他們應該也知道，甜食會加深苦味，卻還是忍受不了孤獨，寧可吃下那邪惡的果實。哈，也許這也是一種快樂吧。
雖然喝了咖啡，睏意反而越來越濃了。不如就這麼待到晚上吧。趴在桌上小睡一下，店員應該不會說什麼。我將臉埋進臂彎之間，準備來一趟夢境之旅。我在現實活得太辛苦了，需要逃避。誰說逃避是負面詞？否則牛羚是為了什麼倉皇狂奔？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勇氣當獅子。
桌面晃動了一下。
大概是服務生收走空杯時碰到的。我以為是這樣，可是有點不對勁。我微妙地感覺到，有人的氣息，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對危機特別敏感，職業的關係不得不如此。我抬起頭。視線仍模糊不清。不過我確定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人。我揉揉眼睛。是個男人，圍著圍裙。擺明就是這裡的店員。但店員為什麼要坐在我的對面？我既詫異又疑惑。
「有什麼事嗎？」我聲音乾澀地問。
「我想請問……」他直視著我。「妳是不是林貞黛？」
我倒抽一口氣。
那個名字，在好幾年前，早就從白晝的世界消失了。
——為什麼？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