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那些血紅的眼
余人是不喜歡念書的。
他呆呆看著草房裡堆疊的書卷,嘴角抽搐了很久。
「……我要念完這些?」
「對,哥哥。」
兩人眼前這堆紙邊泛黃,上頭滿滿灰塵和蜘蛛網的書卷,就是學院裡存放的「道藏三千」。
也是余人要在三天內全部看完的東西。
至於為什麼要在三天內呢?
「三天後就要舉行官考了,哥哥看得完嗎?」余韻眨著大眼睛,一臉天真地問。
余人一直都認為自己很優秀的,他覺得自己帥,覺得自己有風度,覺得自己會打架又會吟詩,根本就是全才,但……
他再怎樣全能,也不可能在三天內把這高度幾乎堆到天花板的書卷看完。
絕對不可能。
「余韻啊,咱們別考試了好不好,我找找別的方法進軍部。」所以余人直接迴避了余韻的問題,他覺得世界這麼大,進軍部的方法也絕不可能只有一種。
「可是用別的方法,除了賄賂,就只有乖乖從城衛兵當起了。」
「城衛兵幹什麼的?」
「種田、挑糞、看門。」
「除了看門其他的工作不就跟農夫一樣嗎?!」
「不一樣。」
「……怎麼說。」
「農夫還會看天氣,算時節,比城衛兵有用多了。」
余人默默從書堆裡抽走了其中一卷書。
他不是很想從城衛兵開始當起。
道藏卷三千,天下在其間。
這是一句大周諺語,在大周,念過道藏的人不一定有地位,但沒念過道藏的人一定沒有地位。
余人忘了自己是誰,但他可以肯定,以前的自己肯定看過道藏。
他不會對全沒接觸過的東西排斥,他一定會對排斥的東西有所了解,因為他認為只有接觸過或了解過,才有資格談論喜歡不喜歡。
他看過道藏,也許消失在他的記憶長河裡,但長河裡有其順水流過的波紋痕跡。
他很確定,但又迷惘了。
他看過道藏。
但不是這樣的道藏。
他小心翼翼捏著書頁,因為時光讓每張紙都變得又硬又脆。
就和很多東西一樣,時間過去了,都是一捏就碎。
「……」他的目光一直在書卷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一旁,余韻又睡了過去。
他放下書卷,替女孩蓋上自己的外衣,盯著她的小臉看了一陣子。
大周的夜晚來的很慢,往往都是吃過晚飯天才緩緩黑了下來。
余人點起蠟燭,也順便到外頭撿了些細枝短柴,然後燒起爐火。
他烤了一張餅,分成兩半。
一半自己拿著啃,一半放著。
又過了大概一刻,余韻醒來了。
「……哥哥?」
「吃飯,先吃飯。」
余人沒有回頭,即使聽見女孩小踏步走到自己身後,也沒有回頭。
他手裡捏著書卷。
他一直以為自己讀過,以為自己懂。
但現在看著學院裡的道藏,才明白自己什麼也不懂。
因為是不一樣的書了。
同樣的道藏,內容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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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時間很快。
余韻聽見遠遠的雞鳴,摸了摸肚子,很快睜開眼睛。
今天是哥哥官考的日子。
余韻揉著眼睛,然後有點慌張地從床上滾了下來。
「哥哥!官考了!」
小小的草屋裡迴盪著她的聲音,但沒有人回應。
爐火上烤著一張餅,旁邊放了一張青蔥煎蛋。
余人出門了。
余人走在街上,心神卻不在眼前的路上。
這三天,他沒有把學院裡的道藏看完,但心裡卻多了太多疑問。
道藏三千,這三天他只看完了六分之一。
那是「易卷」。
早晨的風涼,吹到臉上卻不會刺痛。
吹面不寒楊柳風,可最近時節紅的不是草裡的花,而是城外的楓。
余人修的道是體法醫全能,主修的是體,所以他對自己的武力很有信心。
但即使他對自己的武力這麼有信心了,他卻無法明白學院裡道藏說的到底是一般治國的道理還是學武的道理。
不過他大概明白為什麼大周會討厭學院了。
或者說,讀書人應該都會討厭那裡。
在大周,沒讀過書的人都是鄉野草民;讀過書的,都在朝廷裡。
但現在先別想那麼多。
即使余人明白官考會考的肯定不是學院裡的道藏,但這三天他依然很努力地把他能唸的都唸了。
老實說,要不是為了混進軍部,他連官考都不想來。
他想繼續看學院裡的道藏,那不一樣的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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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雙血紅的眼,沒有淚水,卻讓每個見到的人都想哭。
木杖揮擊的聲音很急,揮下的力道自然很強。
於是重重打在那人的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
「說還是不說?」揮杖的人問,即使他明白一定得不到這人的回答。
「……」被杖打的人沒有回應,卻比了一個很不好的手勢。
那是中指。
「……學院的人都很硬氣。」揮杖的人這麼說著,又打了一杖。
「……那當然。」被杖打的人抬起了頭,清秀的臉上有很多血跡,但最紅的仍是他的那雙眼。
然後,他狠狠吐了一口血。
就此暈了過去。
「……又死了一個。」拿杖的人臉色不變,將已經被自己打死的那個屍體踢到一旁,轉頭看向鐵柵欄裡一雙雙血紅的眼。
這些眼沒有淚水,卻讓每個見到的人都覺得想哭。
但拿杖的這個人不會。
因為只有弱者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那是不甘的眼神。
他太強了,不明白那樣的眼神。
於是他冷冷說著。
「……下一個。」
杖又揮下。
「秦洛,你不得好死!!!」又一雙血紅眼睛的主人大喊。
秦洛皺了皺眉頭,木杖卻沒有遲疑。
「……我也想死。」他淡淡說著,「我活太久,幫大周做了太多事。」
「我本來可以在十年前好好的死,卻沒死成。」
「所以我若要死,只可能是找到十年前那個人。」
秦洛打死過很多人,他身上的紅袍滿滿都是血腥味道。
說出來的話也是。
「但如果要找到那人,大周沒有線索。」
「可學院有,因為你們修的道更貼近那個人的道。」
「我在想,是不是把你們都打死,就可以知道那個人在哪裡了。」
「……秦洛,你瘋了!!」鐵柵欄裡,一個人嘶喊著,聲音沙啞,也有些顫抖。
「我沒瘋。」秦洛回道,「我就是想明白而已。」
說完,木杖下又多了一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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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城,慕將軍府。
一個下人匆匆走著,穿過白石拱橋,走過紅簷涼亭,到了一扇黃銅門前。
他拿起門環,輕輕一敲。
「進來。」一個渾厚的聲音自門裡傳出,聽來有些蒼老,但仔細聽著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下人推開門,走了進去。
裡頭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都是竹製的。
椅子上,坐著一個眉鬚皆白的……年輕人。
「先生,官考開始了,將軍求您移駕。」那下人跪了下來。
「……官考開始了?這次終於肯讓我主考了?」那年輕人捏著鬍鬚,笑了,「可我老了,不怎麼想動了。」
是的,他老了,看著年輕,但老了。
下人沒有回應,只是一直跪著。
但有時沒有回應,便是最好的回答了。
因為跪著的其實不是下人。
是將軍。
大周護國將軍有兩位,一位姓夏,一位姓慕。
他是姓慕的那個。
就連年輕人,或者說,看著年輕的老人,都禁不起他跪在自己面前太久。
於是年輕人站了起來。
「……走吧。去考場。」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