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都藏在細節裡」意思是當你忽略了一點小事，往往都將成為大事敗壞的根本之因。雖然是來自海外的俗語，但如今在台灣已是任何人都能朗朗上口，就連知名的《郭語錄》都曾經提及。
而我的好友，小羅，他身為一名陶藝家，更是將這句話奉為圭臬。
為了信念，藝術家一定都會有所堅持。而對於小羅，他的信念就是不會放過作品中的任何細節，只要是成品稍有不滿意，他寧可將之打碎、也不願讓自己的創作歷程中有任何汙點。
「也許我是一名細節中的殉教者。」
每每提及小羅對於創作的態度，他都會如此苦笑應道。但即便被他打碎的成品遠遠多於展出的作品，他也不曾對創作有任何一絲疲累。正如其言，他是細節中的殉教者。而殉教者不需要他人無謂的憐憫。
只是如此平凡不過的自嘲，卻也真讓小羅走上了殉教者的路。
因為量少質精，小羅的作品打從第一次開展就有了成績，成為新人陶藝家中不容忽視的存在。可是隨著時間經過，他的作品也跟著愈發減少，直到最近幾乎能說是毫無新品可出。就如同許多新人創作者般，小羅在距離第一次展出後的第四年碰上瓶頸。
「小羅喔？他現在就跟瘋子沒有兩樣！」我與小羅共通的友人如是說道：
「他啊，現在成天把自己鎖在工作室內！有時候哈哈大笑，有時候則高聲咆哮！幾個助手原本想要進去確認他的狀況，但全都被他從門外一一罵走，就連女朋友都因此氣得要跟他分手哩！」
聽到這番話我不禁面露難色。事實上這也不算小羅第一次碰上難題，畢竟創作上又有誰能一帆風順呢？不過，就連愛情長跑至今的女友都要為此離去，可想而知事情本身的嚴重性已是不可小覷。
「所以啦，身為他的死黨，這回換你去探探他吧？」
我皺了皺眉。
死黨，這一直是個相當微妙的詞語，而我可能也真是恰如其分的存在。我不捏陶，只是個賣弄文字用以餬口的無名小輩。而之所以會跟小羅勾搭在一起，只因為他很喜歡聽我隨口胡謅的故事，所以就這麼聽到了現在。
據他表示，這可以讓他暫時忘記陶藝上的煩惱。
「嗯，我試試看吧。」
隔天一早，帶著一手啤酒，我便來到了小羅的工作室門前。
我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按下門鈴，而是在門外思索到底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會比較好。雖然早在來之前就先傳了Line打聲招呼，但直到現在小羅連個已讀都不給……看來他不僅是把自己給鎖在門後，就連對外的一切聯絡方式都直接斷絕。這還真是第一次。
所以，我也只能先從門鈴著手。
電子鈴聲開始響起，我也跟著旋律逕自哼了起來。只是無論門鈴響了多久，眼前的大門緊閉依然，對方就連對講機都沒有使用的打算。但我並不會因此死心，畢竟如此結果早在預料之內，於是我採取為此準備許久的密藏方案：敲門。
「小羅！你在裡面吧？是我啊！」
一邊敲門且一邊如此喊著，再加上我手上來拎著啤酒，要不是現在是大白天，我看起來肯定跟個喝醉的瘋漢沒有兩樣，搞得我是不知道該收斂自己的嗓門、還是該拍得用力些好讓小羅早些注意到我的存在。
「小——羅——我有帶啤酒來喔！」
啤酒，早知道我應該在第一時間就喊出這個魔法關鍵字才對。因為就在這句話才剛喊完沒多久，原本緊閉著的大門忽然開了道隙縫。我還為此差點摔倒。
「……啤酒？」
門縫之後，小羅的聲音有氣無力、乾啞粗糙，彷彿數日滴水未進般嚇人；然而在那一頭亂髮之下，他往外探看的雙眼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生氣。當他看到我手上的啤酒，小羅旋即綻放出笑容：
「雖然紅酒比較適合，或者是香檳，但啤酒也不錯……不，只要是酒都好，慶祝……慶祝絕對不能沒有酒。」
雖然說起話來沒頭沒腦，但至少比起剛剛被關在外頭還要好。晃著啤酒，我對他笑了笑問道：
「不管你要慶祝什麼，是不是該先邀請我進去坐坐呀？」
「坐坐？對，坐坐，你也可以一起進來……一起慶祝。用那些酒。」
語畢，他將腦袋縮回門後，緊接著就是逐漸往房內深處消失的腳步聲。我聳了聳肩，推開門便走了進去。然後對著門後的景象呆愣數秒。
小羅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工作室給重新裝潢了？當我仔細一看，這個問題登時豁然開朗。地上繽紛無比的馬賽克地磚是、是由許多五顏六色的陶瓷碎片所組成，連他從前得獎所拿到的琉璃獎盃也跟著摔了個粉碎；牆面的設計也不再像原來那般簡潔洗鍊，四處可見乾裂的陶土黏在牆上，就連照片中的人物容顏、也被陶土捏成的可笑五官一一蓋上……好吧，看來小羅在這段時間的壓力確實不小，我也大概可以猜到他那有潔癖的女友為何會有放生小羅的理由了。
「來……到這邊。」
順著小羅的喊聲，我來到了此處專門用以作業的空間。如同一進門所看見的那般，此處也是慘不忍睹。燈光昏暗，原本陳列在四周的作品、如今已成滿地破片；捏陶所用的旋轉台也無法倖免、紛紛被人惡意推倒在旁；一個大甕的半成品好似遭人以亂拳捶打變形，還猶如刺蝟一樣插滿著一根又一根的刮刀。要不是我從前來過這間工作室，不然真會以為這廣大的區域是不是專門棄置垃圾所用。
可是在房間的正中央，卻有著一個毫無任何殘骸碎片的空間，恰好形成完整的圓。小羅就這麼低著頭坐在裡面。
我來到小羅的正前方輕輕坐下。仔細觀察，縱然套著寬鬆的衣服，我也能輕易看出他足足瘦了一圈，鬍鬚參差不齊，憔悴的神色上還有著一對熊貓眼；可是他的神情專注，不似往常會因為龐大的壓力導致眼神渙散。只是，如果他願意記得洗澡我會更感謝一點。
「小羅，你上次出門是什麼時候啊？」
「……我不記得。」
「你的助手都很擔心你呢，就連我也是。你這陣子有好好吃過東西嗎？」
「……我不需要。」
「就連你的女朋友都已經打算不要你囉！等等先打個電話給她道歉比較好吧？」
「……我不在意。」
「呃——那麼你現在工作的近況如何了？剛剛聽你說要慶祝，總不會只是慶祝你把工作室給重新裝潢了吧？哈哈哈……」
話才剛說完，小羅猛然抬頭，一雙眼有如金魚那般直盯著我。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的嘴角旋即上揚：
「啊……對，要慶祝……酒呢？」
看來啤酒比我還要重要多了啊——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只是點頭笑笑，並主動替他開了一罐啤酒。不過小羅一口也沒有碰，與我互道「乾杯！」之後就只是拿著而已。而且不稍數秒，他的目光又轉回原處，垂著腦袋、不發一語……或許該說，他正凝視著什麼？
當我定睛一看，就在小羅的腳前，有個東西矗立於此。那是一個紅色的小瓷瓶。
約莫一個手掌高，口窄身長、曲線圓滑。我沒什麼美學概念，但假如在這種小瓶裡插上一朵玫瑰或許還算不賴，雖然瓶身的顏色就是差了些。先說我個人並不討厭紅色，只是即便光線昏暗，這瓶子上的紅看上去實在不能說是賞心悅目。
「新作品？」
我指著瓶子問道。小羅瞥了我一眼，嘴角再度浮現為笑：
「最……最棒的傑作……」
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子捧起，彷彿那不僅是一個紅色瓷瓶如此簡單，而是等同於翠玉白菜那樣的曠世經典。證據就是他雖然將之湊到我的眼前，但持瓶的泛白指節似乎沒有輕易脫手的打算。
也罷，一直以來我也盡量不去親手碰這類物品，要知道小羅的作品現在拿到拍賣會少說也有六位數，而我下一本書何時出版卻還是遙遙無期——不過，小羅他真的沒有問題嗎？
即便毫無美學的涵養可言，我仍看過小羅的作品，亦讀過相關的評論。複雜的造型、華麗的設計，他一直是以令人難以想像的創作方式博得肯定，作品歷史中絕對看不見「簡約」二字。而今天這小紅瓶雖說不上有什麼大毛病，但肯定會遭他人如此懷疑：這真能夠算是小羅的作品嗎？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環境影響，這瓶身上的紅越看越讓我感到詭異。不知怎麼著，我突然想起了從前與陶瓷有關的恐怖故事。一名陶藝家醉心於製作出完美的紅瓷，甚至不惜以貓狗的鮮血上色，最終還將至親殺死的故事……我趕緊搖了搖頭，無論小羅再怎麼憂鬱，也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吧？
「喂……細節中半點瑕疵都沒有……對吧？」
小羅笑著問道，嗓聲之乾枯如同黑板搔刮般刺耳難耐，滿布血絲的雙眼更好似充滿著癲狂，彷彿只要我對這件作品稍微有一點不悅，他就會衝上前來、對準我的喉嚨就是狠狠咬上一口！正當我在思考該如何好好大讚這件作品以及如何脫身自保的時候，手機恰巧在這時鈴聲大作，嚇得我把手中的啤酒灑去了半罐之多！
「喂！你現在人應該是在小羅的工作室吧？」
電話那頭是熟悉的聲音、今早此一行程的餿主意發想人。雖說很想立刻對他破口大罵，但「你他媽怎麼沒先跟我說小羅已經成了瘋子啦！」諸如此類的話實在很難在小羅面前說出口。簡單與之說明家裡打來的電話後，我趕緊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回話：
「你他媽……我是說，你怎麼沒跟我說清楚小羅的狀況？」
「嗄？喔，對，小羅的狀況確實很糟。」
「什麼很糟？那已經不算正常了吧？我跟他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他變成這樣啊。」
「唉呀，我也是第一次啊！不過放心吧，小羅剛剛醒過來了，醫生說只要再休息一陣子就沒什麼問題啦！」
一時間我愣了一下。小羅醒過來了？醫生？那傢伙到底在跟我說什麼玩意兒？
「不過你也真的很厲害耶，我也是剛剛才接到消息而已，原本還以為你今天過去工作室會直接撲空呢！怎麼？是去幫他回工作室拿什麼東西嗎？」
到底是對方在胡言亂語、還是我正在精神錯亂？明明小羅就在我身邊不遠處，可是那傢伙說得好像小羅人在住院似的。為了確認整件事情不是搞錯，我只能低聲問道：
「等等……你說小羅現在在哪裡？」
「耶？他就在醫院啊，這你不是知道嗎？」
「你昨天你不是才跟我講他把自己鎖在工作室？」
「昨天確實是這樣跟你說的啦，但就在剛剛我才知道、他女朋友夥同幾名助手在半夜強行闖了進去，結果發現小羅一個人昏倒在工作室裡，所以他們就趕緊把他送到醫院去啦！還好檢查發現他只是這幾天過度操勞而已，醫生說給他好好休息，明早就能出院囉！」
「但我剛剛確實才跟小羅他……」
話還沒說完，一個清脆的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循聲過去，我回到了原先小羅獨自一人所在的工作區，不過就在他方才所待著的圓內已不見任何身影，只留下原先小羅那罐拿在手中半滴未沾的啤酒、如今倒在地上流淌著汩汩白沫。
「對了，小羅他一直問我有沒有看到什麼紅色瓶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還是說你去工作室就是為了幫他拿那東西啊？」
寂靜無聲的空間中，除了話筒中傳出的清晰疑問，就剩下我的心跳聲在胸腔中逐發變快、增強，只為了一個消失無蹤的紅色瓷瓶。
小羅到底曾經製作過什麼？現在已找不到任何痕跡。然而，我也許已經見到了，小羅因執著而招來的弔詭境遇。
一個因細節而生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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