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黑蝶　－01

　　人們生活在光明中。但有些人，註定只能活在黑暗裡。

　　對我而言，夕暮是悲傷的顏色，昏黃得讓人寂寞。所以我盡量在下午五點過後起床，並且在搬入這間套房時，隨即掛上新買的淡紫色窗簾，隔絕所有陽光。如果想要美白，這是不錯且極端的方法，怕老的三十歲熟女也許可以試試。幸好我還年輕，青春的外衣仍然穿在身上。我可不想整天煩惱著魚尾紋，以及其他不願承認的歲月痕跡。

　　只要沒碰上什麼意外，人終會抵達三十歲這個界線。我也是。但我不怕老，進而不怕死。過去所發生的，已經讓我年老，讓我死去。人們總會說，痛苦能夠使人成長。我想，說出這種話的人肯定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痛苦，充其量遇到一點小麻煩，就彷彿墜入地獄似的，怨天尤人，然後上臉書發表一些看似成熟的言論，證明自己成長了。在我看來，他們是一群快樂的蜜蜂。非常快樂。

　　快樂很重要。那是人生至高的追求。有些人，尤其年長的人，總是一副快樂的樣子，儘管從旁人的角度看上去有些愚蠢。他們不介意被當成愚蠢，因為那不妨礙他們的快樂。有時我羨慕他們。我也希望能夠隨時懷抱快樂。然而不可能。就如同沒有眼睛的人看不見世界，沒有心的人無法快樂。

　　我從夢中醒來。下午六點。試著回憶夢的情節，卻想不起來。經常如此。掀開棉被，從床上準備走進浴室時，注意到放在茶几上的發票。我要不把發票捐掉，就是扔掉，這種東西不會出現在我的房間。肯定是那個男人不經意留下的。他叫什麼名字？算了。希望下次遇見時，我還能記得他的臉。我將發票揉成一團，丟進浴室的垃圾桶。

　　一隻牙刷，一條牙膏，一只漱口杯。單身女人需要的不多。面對鏡子。門牙，臼齒。從內側到外側。一想到昨晚含著那根噁心的東西，我不自覺地刷得特別用心。漱了漱口，再捧水洗臉。我抬起頭，重新面對鏡子，看見的還是同一張臉。很久以前，我曾有過毀掉它的念頭，卻又捨不得。當然，它是漂亮的。但我不喜歡。

　　必須出發了。我換上牛仔褲和長T，罩一件外套，化上淡妝，提起包包出門。我住在一棟由民宅改建而成的三層公寓。聽說鬧鬼。以前這裡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後來妻子發現丈夫外遇，卻為了兒子不願離婚，漸漸地患上憂鬱症。有一天妻子打開瓦斯桶，點火引爆，抱著兒子葬身在火中。後來這棟房子落到建築公司那裡，賣給現在的屋主，也就是我的房東。他原本不曉得這棟房子鬧鬼，直到有住戶在半夜聽見女人和小孩的哭聲。房東趕緊搬離這裡，卻繼續給人承租。但不知道是我八字重或怎麼樣，一次也沒有遇過靈異事件。總之因此房租相當便宜，對我有利無弊。

　　走出巷子，來到主要道路。汽車和機車擠成一團。當我走過斑馬線，無數個車頭燈朝我照來，刺眼得讓我皺起眉頭。我是徒步，不必跟他們一起擠馬路，但在人行道上還是需要閃避單車族。或許無論在哪裡，無論交通再怎麼改革，台北就是不准讓人鬆口氣。搭上捷運，在大安站下車。出入口有街頭藝人在自彈自唱，我聽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

　　距離「上班」還有一點時間，於是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杯美式咖啡，坐在店外的盆栽上，搭配香菸慢慢啜飲。等時間到了，我才繞進防火巷，走進「公司」的後門。內部沒有裝潢，完全的水泥色調。我踏上階梯，來到五樓。

　　一推開山羊的辦公室門，就能聞到一股濃厚菸味，從地毯和牆面各處沾粘的焦油所散發的。音響播放著古典樂。棕色壁紙，其中一面牆掛著現代主義畫作。對面靠放沙發和書櫃。辦公桌上有一台筆記型電腦，還有棋盤。山羊就坐在那兒，正在下圍棋。他一手拿著書，另一手落子。對他的嗜好我一點共鳴也沒有。

　　「妳差點就遲到了。」

　　「我有算好時間。」我將包包隨手扔向沙發。

　　山羊不再說話，繼續專注於棋盤。我坐在沙發上等候，一邊聽著音樂發呆。棋子與棋盤的碰撞聲此起彼落，顯得氣氛更加沉默。從我認識他以來，山羊就是那副德性，他只會提起工作的關於，絕不說多餘的事，更不可能從他那裡聽到任何一點私事。這樣正好。太多的交流會造就友誼，但我們兩人之間不能出現友誼。我們都知道，那是一種情感累贅。

　　突然，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我悄悄倒吸一口氣，心跳略微加快，像個被審者。命運將決定我的去處。山羊放下書本，接起電話。「是，是。」他一邊回應對方，一邊挪移滑鼠。「嗯，沒什麼大問題。她可以的……可能明天或後天……嗯，好。」山羊放下電話，作手勢叫我過去。

　　「我會把照片寄給妳。還有內容和注意事項。」他指著電腦螢幕上的男人。長相凶悍，肯定不是什麼善類。

　　「有危險嗎？」

　　「有一點。但不困難。」山羊從抽屜裡取出一把槍，交給我。「把這個帶在身上。除非不得已，否則別拿出來用。」

　　「好。」槍的重量讓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夠好好使用它。就當成護身符吧。

　　「如果有什麼疑問，再打電話給我。」

　　「知道了。」

　　我將槍放進包包，準備離開。緊張感像是某種幽魂一般纏繞著我。腋下流出汗水。雙手冰冷。雖然這份工作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我還是不能習慣它所帶來的恐懼。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但緊張只能在此時此刻，當我走出山羊的辦公室，就必須切割自我的所有部分，專心且乾淨地做好我的工作。

　　「貞黛。」山羊叫住我，還有我的腳步。「有沒有遺憾想要完成？」

　　短暫地，那些記憶迅速穿過眼前。

　　「沒有。」

　　我關上門。古典樂聲漸漸遙遠。

　　遺憾，就是遺憾。永遠不可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