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祖陳這種年紀的人，俗稱老人……
參加同學會的人逐年減少，有些人會去世，就像張義賢。有些則是失去行動能力，更有人已經失去記憶，學名阿茲海默症，俗稱老人癡呆症。
阿茲海默症，是鄭祖陳的惡夢……
他照顧的母親就是阿茲海默症患者，在幾年前終於去世，享壽九十八歲。
這當中他目睹了母親從一個精明幹練的女長者慢慢變成什麼都不記得的憔悴患者。母親的老去與疾病使她失去最重視的東西──尊嚴。
或許某一天我也會跟母親一樣，鄭祖陳自己是知道的。
他最怕的是將來的某天，會忘記去學校接孫女鄭如燕，他豈能忍受乖孫女苦苦等不到人接送。為此，鄭祖陳其實把自己的神經繃得很緊，兒子鄭天順幫他買的抗氧化營養品一項都不敢漏吃。
可惜，天不從人願，鄭祖陳才剛接過郵差給的訃聞，走出兩個巷口後。
「怪了，咱這好同學叫啥名？」
鄭祖陳緊緊捏著手上這張訃聞，卻是故意不看，死命地在腦海翻攪記憶碎屑。
他邊走邊想，經過一間水果行才霎時想起來，嘴裡喃喃念道：「喔！張義賢……是張義賢。」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頭，彷彿張義賢成了他的救星。
說來詭異，他方才完全失去「張義賢」這三個字的印象，但與張義賢過往的點滴居然在剎那間充斥著他，種種回憶猶如昨日才發生的清晰。
憶起過往種種，使得鄭祖陳心裡無限悼念這名老朋友，一滴眼淚從眼角的皺紋摺痕滑落。
＊
幾天後，鄭祖陳穿得肅穆、慎重，特別戴了一頂黑色紳士圓帽，這是他當年最拉風流行的帽子款式，國中畢業之後也跟張義賢用這造型風流了好一段時日，這造型算是向張義賢這名已故老友致意。
今日的穿搭與當年別無二致，只不過，手上多了一柄登山杖……
怪的是，前來喪禮致意的朋友不多了……
也許是日子不好，也許是不想沾染喪禮氣氛……也許是……同年的老友們都早一步「走了」。
鄭祖陳於上香後，由張義賢的兒女帶往一處擺滿椅子的地方坐著。
隔兩個位置坐了一位女士，她年約七十，與鄭祖陳相仿。頭戴一頂圓頂大帽，裹著黑紗裝飾，穿著黑底紅牡丹的連身旗袍，看起來是特意打扮得像舊時代的佳人兒，莊重不失典雅。
臉蛋上抹著少許腮紅，眼尾有些皺紋，總的而言算是一枚美人。
在鄭祖陳看得入神時，這名女士轉對鄭祖陳微微點頭。
鄭祖陳並未覺得自己冒昧而瑟縮，他這年紀已經是坦蕩蕩，認為女子美貌就是應讓男人欣賞，所以他也回以微笑當作答覆。
女士看著鄭祖陳的眼神轉趨訝異，欲語還休，但仍道出：「你？是不是，祖陳？」
這種驚問可真是嚇了鄭祖陳一跳，但他仍是穩住性子，禮貌地摘下紳士帽：「我是鄭祖陳，請問我們認識？」
「我是林麗霞。」林麗霞回答後的頓點似乎是想讓鄭祖陳回想。
鄭祖陳的腦筋不靈光了，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到「林麗霞」是何人，的確覺得林麗霞的臉很面善，可是……完全想不到。
「歹勢啦……我……不記得……」鄭祖陳放棄掙扎之際，面前女士的臉龐輪廓慢慢勾勒出四五十年前的一名可人兒，對了，林麗霞……是隔壁有錢人家的女兒！鄭祖陳敲敲腦袋說：「阿霞！隔壁棉被鋪子的小女兒！」
鄭祖陳只記得這項資訊，其餘片段非常瑣碎。
「對啦！你想起來了呢！你真的老了耶！」林麗霞毫不遮掩地道出這段話。
鄭祖陳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認份地點頭苦笑，然後伸手過去拍拍林麗霞的手背問：「妳怎麼會來張義賢的喪禮？我記得妳跟咱不同班呀。」
只見林麗霞看著鄭祖陳發愣，似笑非笑地說：「那時，你說我都交不到男朋友，所以把好朋友張義賢介紹給我認識，你真忘了？後來我跟義賢交往了一段時間就分手了。」
鄭祖陳扶著額頭說，有些感嘆地說：「啊對……然後妳因為家裡的婚約嫁人去了，然後就消失了……我記得那時候好難過呀。」
鄭祖陳不知道自己怎會迸出最後那句「好難過」，這三個字在這段對話其實並不得體。若他倆當時沒有一段情，自己怎會道出這話呢？而且林麗霞曾經跟自己的好同學交往過，以鄭祖陳的性格應該不會對林麗霞有二心才是。
林麗霞並不介意鄭祖陳的話語，反倒露出欣慰與悄笑：「連我的名字都差點忘記，你居然會記得當時好難過？」
「失禮，失禮，妳有丈夫的人，我不該這樣說話。」鄭祖陳搧手。
「離婚了。」
「啥？」這突如其來的回答嚇得鄭祖陳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
「四十歲那年離婚了，過得不開心，就離婚了。」林麗霞這才把大黑圓帽摘下，她的頭髮染得烏黑，唯有髮根新生的白髮讓她略顯蒼老，但仍不減風華，微捲的頭髮用木髮簪盤起，她對妝容髮型的講究引人著迷。
「唉……我老婆也在我四十歲那年走了。」鄭祖陳唯有這件事情不曾忘，他哀戚的眼神無法被臉上的皺紋藏住。鄭祖陳不想多提傷心事，逕自轉了話題說：「倒是妳啊！想法從以前就這麼前衛，以我們那年代，根本沒人敢離婚呢！」
「是呀，但是背負罵名的可不是我。」林麗霞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這話……意思是阿霞的丈夫對不起她在先嗎？
「既然聊到往事，我們好久沒敘舊了呢，容許我邀妳這老友出去散步嗎？」鄭祖陳戴回紳士帽，探出手肘欲讓林麗霞搭上。
林麗霞賞臉地扶上鄭祖陳，兩老一左一右地往街道上走去。
＊
當晚，鄭祖陳與兒子鄭天順一如往常地聚著吃晚飯。
媳婦蔡欣蓉用手肘頂了丈夫鄭天順，示意要他瞧瞧阿爸。
看見鄭祖陳替孫女夾菜，臉上彎起慈祥的笑容。
鄭天順有些不耐煩地問：「老婆，怎樣啊？有話就說，我看不懂啊！」
蔡欣蓉白了丈夫一眼：「沒意思……」然後對著阿爸說：「聽說呀，隔壁賣香的輝伯看見阿爸跟一位女士散步呢！瞧瞧阿爸回家後，臉上一直笑盈盈的。」
鄭天順這才明白老婆想說的事，直接問阿爸：「爸，是哪個阿姨？我怎從沒聽你提起過？」
「我去張叔叔的喪禮遇見一位老相識。」
「喔。」鄭天順嚼嚼道：「是老相識還是老相好？」
「阿公，老相好是什麼？」鄭如燕第一時間問道。
鄭祖陳差點沒噴出一口茶。
「呃……這……」鄭祖陳尷尬地摳臉。
蔡欣蓉瞪著鄭天順：「你自己女兒自己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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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故事，平淡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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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７０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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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道一方(本傳)(完結)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