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震藍,是個頭髮稀疏、臉上有著嚴重變形皺紋、戴著一副厚重的黑框老花眼鏡且脾氣有些古怪的老退休公務人員。
正確來說──是個退休的官員。
在他退休前,是地方政府的局處首長,更讓他的退休俸祿比起一般的公務人員又多了不少。
雖然優渥的退休俸祿讓他可以安享晚年,不愁吃穿。但是,一下子讓他從一個公務繁忙且威風八面的長官,變成一個無所事事、整天只能坐在客廳盯著天花的糟老頭。
這實在是讓他非常不習慣。
沒有人可以給他使換來、使喚去的;沒有偶爾出槌的科員或科長可以給你罵、糾正、說教;沒有人可以在他來的時候給他奉茶、打理一切,甚至偶爾拍拍他馬屁。這些全都在他退休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以至於讓他開始懷念起自己工作的那段時光。
因此,他開始與其他老人一樣到公園、體育場或者村里活動中心跟人下棋、打太極拳及聊天。
但是,最讓這些老人最感興趣也是最能讓這些老人從新獲得年輕活力的項目就非聊天莫屬。
而聊天的內容也包羅萬象,從政治、情史、兒孫、經濟、文藝等等各種都有。然而,光是這些真的能夠讓這些老人能夠短暫回到年輕人狀態嗎?這可真讓人懷疑。
這些老人家並不在乎這些話題可以讓他們學到多少、有沒有意義之類的;而是面子之爭啊!這可跟生死存亡的問題一樣重要呀!談話中,可以顯示自己曾有多麼輝煌的過往和成就,好讓人能比個高下出來。
常常就為了個不重要的事情,就爭得臉紅脖子粗甚至大打出手,把自己不在年輕的事實都拋諸腦後,讓旁人得時時刻刻都在為他們會不會突然就此歸天而捏把冷汗。
不管如何,這裡的生態似乎讓退休後逐漸退化的陳震藍重獲新生一樣。
他為此感到歡喜不已。因為,在第一次的「討論大會」中,他以高官的身分出馬,立刻震懾住這些平民老百姓讓他們驚訝、羨慕不已。對他來說,要對付這些平民老百姓可是非常得心應手,不管是在耍心機還是耍嘴皮子上,他總是能夠料敵先機並克敵制勝。
那麼對底下的人又是如何呢?
對於他的屬下們......老實說並不是很滿意。認為他們缺乏做事的效率、熱情以及不知變通,就好像一副死屍以極為緩慢的知覺在這世界上生活著。真不懂政府為什麼會讓這些人當公務人員呢?一想到自己和這些屬下們被外界視為同一掛就讓他感到渾身不對勁,甚至厭惡。
雖然如此,他還是把大部分的事情交給下面的屬下去做。據他所稱,這是為了磨練他們、訓練他們。這樣久而久之,他們的能力就能夠有所精進。
「這也是為了你們好啊!」每次當他把工作交給屬下時,他都這麼對他們說而且完全沒發現屬下們臉上那藏也藏不住的厭惡及蔑視。
那對自己的家人呢?
他的兒子和女兒目前都已經成年。一個在大學,一個剛在社會上打滾。而對此他也不太滿意,雖然在兒女出生的時候,他是滿懷著希望和歡喜的。就像所有父母親一樣;他對於子女有非常高得期待,對他們也投注非常多的心力,除了是在陪孩子的成長之外,另一個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孩子得獎時他可以大聲地對別人說,「他就是我兒子(女兒)!就是我把他教成這樣的。」等等如此跟別人炫耀。
現在,孩子長大、成年,開始有自己的想法,想走自己要走的路了。這就讓原本養兒育女的樂趣漸失。因為他們倆都不再聽從父親的話,甚者還會頂嘴反抗,這更讓這位退休的老官員倍感挫折。
而他的枕邊人......就更不用提了!從婚後開始就從沒停止爭吵過:為了誰出奶粉錢、小孩的教育方針、公婆問題、房事或者每次上廁所不掀馬桶蓋等等之類的事爭吵。至今這項習慣依然沒有改變,依然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亂。」的規律在進行著。因此,去公園和這些老人鬥鬥嘴就成為陳震藍現在唯一的樂趣了。
今天,一如往常。陳震藍走出家門,拿著拐杖一步一步地用看似緩慢卻又十分迅速的步伐朝公園走去,那是他靈魂上唯一的慰藉。
然而,就在過馬路時他那迫切的心情讓他忽視了周遭的情況以至於忘了要看一下交通號誌和左右來車......
刺眼的白光突然射入雙瞳,讓他想舉起手遮住光線來源卻發現自己的手似乎動彈不得。他頭想往旁看去,卻發現頭也被固定住了。這時他又看到,自己的左腿被吊著並打上一層層厚厚的石膏,接著他又用餘光瞄到自己的雙手也被石膏包得緊緊地,立即明白自己遭遇到什麼事情了。
「老、老爺爺,您、您終於醒了。」說話的是一個臉蛋清秀且氣宇軒昂的陌生男子,他一臉擔憂的神情凝視著陳震藍,這讓他腦中湧現了關於孫子的畫面。
「你......你是誰?」陳震藍虛弱詢問道。
那男子愣住了,他咬緊下唇,皺起眉頭不知道該不該回應這老人家。
「你......你是誰?」陳震藍那虛弱的聲音又再度響起,這次他吃力的扭過頭來望著那位男子。「啊......你長得真不錯......要是我有孫子一定要長得像你這樣......」
那男子一聽,靈機一動,立即回應道。「爺爺,我──就是你孫子啊!」他輕聲細語,就像是融化中的春雪般使得陳震藍第一次迎來這幾年從沒見過的溫暖笑容。
「好、好乖孫......好乖孫。」陳震藍哽咽地啜喜道,老淚縱橫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嘗過這種感覺了。尤其一想到長期身處爾虞我詐的官場,以及和家人之間的齷齟更使得他有一種從長期處在黑夜中終於看到日出了那種感動。
事實上,這位年輕的男子──被陳震藍稱為孫子的人就是撞倒他的元凶。當天在撞倒陳震藍後,焦急不已並打電話叫救護車一路跟隨到醫院跟著陳震藍的家屬一齊等候,讓陳震藍的家屬對他的印象有稍微好轉些。
自從車禍之後,這位男子每天都到陳震藍的病床來看他,替他叫醫生、換點滴、削蘋果把屎把尿的,幾乎讓原本在一旁照顧的妻子無事可做。
本來大夥,就是那些來探望陳震藍的親友們都認為這年輕人不錯,做錯事後勇於認錯並誠懇補償的態度。但是,自從陳震藍開始叫他乖孫之後,他們開始越來越懷疑這年輕人的動機。
因為,他的照顧實在是太無微不至了!幾乎是全天候的陪伴以及對陳震藍做出幾乎令旁人噁心──甚至會張大嘴巴陷入傻呼呼狀態的撒嬌狀也做了出來。
但是這些舉動,卻深深擄獲了陳震藍的心。
對一個從未喝過上等葡萄酒,只喝過水甚至是苦水、髒水、臭水的人來說,喝了這一口就好像毒品一般讓人無把自拔。而陳震藍就陷入這樣另類的溫柔鄉中,他貪婪地從這位年輕人身上擷取每一丁點溫暖;而這位年輕人也為了某種目的繼續和陳震藍玩這種「祖孫遊戲」。
隨著時間的增長,這樣的行為已經令旁人快看不下去了。有些人開始對陳震藍提出勸告,告訴他,這小子別有意圖要小心,卻都招來一頓罵。而妻子及兒女的勸說也是落得跟其他人一樣的下場。其中,兒子還為此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後就在那年輕人進房那一刻,就尷尬地、草草了事地結束爭吵。
從此,這位年輕人在陳震藍心中已經無可取代。
對於這位年輕人,陳震藍瘋狂地從他身上吸取著那種他所希望的溫暖。但到底是何種溫暖?什麼樣的溫暖?我想,陳震藍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總之他就像染上毒癮一般,沒有那位年輕人在他身旁的一天──脾氣就會變得異常暴躁,或者讓他整天都不對勁。
沒多久,陳震藍就出院了。
出院之後聽從醫生的建議回到家中繼續休養,而這位年輕人依然每天登門造訪陳家。儼然,在醫院那「溫馨」的場景依然在陳家客廳裡持續上演,這次連原本對這位年輕抱持懷疑的張家其他成員也都不禁要問,這小子到底是玩真的還假的啊?
隨著時間的消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快一年。
陳家人從原本的拒絕、排斥、懷疑、到最後平淡的接受這位年輕人。從此這位小夥子儼然已經征服了這家人的心,雖然最主要還是那位老爺爺為他如癡如狂的才會讓這家人妥協接受。而陳震藍更因為多了個孫子,似乎把家裡的其他人當成空氣,更誇張的是還要用一棟房子給他,最後就在妻子堅決的反對下作罷了。
然而,就在一個跟以往無異的平淡日子裡。陳震藍一早起床就吩咐看護把家中的門打開並把他的搖椅推到屋簷下的灰白石磚上,就是等待他的孫子到來。
可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見孫子的蹤影。
陳震藍無法忍受,他已經無法離開那位親愛的孫子了。沒有他的一刻,就像一朵花沒有陽光和水一樣,幾乎瀕臨死亡。他拿起柺杖,站直身子吃力地、快速地走向客廳,粗魯地拿起電話筒,用已經在劇烈顫抖的手撥著號碼。
「嘟......嘟......」陳震藍拿著電話筒緊接著自己的臉頰,幾乎要把自己的耳朵給幾成一片薄肉乾了。「嘟......喀!」陳震藍心中大悅!電話終於不在是讓人幾乎發狂的嘟嘟聲,接下來,就是他那親愛的孫子,他可愛的嗓音了。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在撥,謝謝......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在撥,謝謝......」
從此以後,那位陳震藍口中的「孫子」就從未出現在他們家門口,直到他灑手人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