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有沒受傷？」
凡事謹慎而行，我斜眼撇望並肩的幽子，她和平常沒差多少，那件類似旗袍的開叉長裙依然穿著，唯一的變化大概是她沒穿馬靴、也沒有襪子保護足部，白皙的裸足讓她看起來柔弱不少。當她注意到我視線時，綠色的眼珠咕嚕嚕轉動：「快被你看到受傷了。」
「看看又不會少一塊肉。」確認對方狀態良好後，我笑言重新備戰：「接下來嘛……」
她也同時甩了甩杖劍，小心翼翼地站到靠我身後的位置：「山崎君，那男人，很強。」
「我知道。」咬緊牙咧出逞強的笑容，我手持電棍身子微蹲，為應對任何可能的攻擊。我是唐吉軻德症候群患者，病症刺激著腦內嗎啡與腎上腺素的分泌，我本該比普通人強大，但此時此刻，我卻摸不著勝利的邊，就像跌入一片無底的窟窿般，毫無對策。
幽子是以「很強」來簡易描述敵人，而我想到的詞彙便是……
深淵。他就是能以此名詞代稱的人——凱納金．歐格柏格從方才發言後就不再多語，他僅是雙手背在身後筆直豎立於我們面前。沒有任何備戰架式、沒有任何敵意散發，然而他卻明顯讓我們感受到壓迫，也讓我們知道避戰而逃是無法成功的。
雖然才誇下海口說要解決掉他再去救翠葉，但是——很他媽棘手啊。
該死，追根究柢，要不是我睡太死，翠葉那傢伙……就不會被抓走了。
翠葉、翠葉、翠葉，翠葉。
妳現在一定很害怕吧。
「小翠葉沒事。」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幽子的嗓音平淡地傳入我耳內。我驚醒轉頭望向她，只見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凱納金身上，只是從那平穩粉唇中輕吐出的，卻是對她來說極其罕見的打氣話語：「但是你不去找她，她就不會回來。」
……啊啊。
「說的也是。」
閉眼，我為方才的懦弱自嘲而笑，笑容間腳步已然重踏地面，蹬起便化為前衝的勁力。幽子說的一點也沒錯，現在不是躊躇的時候，凱納金只是個「人類」，我沒道理會輸給他。我其實只是在害怕，所以克服吧！克服童年的陰影，擊碎那道我一直畏懼攀附的高牆！
「站穩了混蛋！」
沒錯，畏懼攀附，但不代表我無法粉碎它啊！
血液奔流於體內，我感受全身熱量的運行。雖然沒有計算確切時間，但當我疾衝至凱納金面前時，應該沒有用超過兩秒。快速，可是——還不夠！要比現在還要快速！攻擊也要比現在更敏捷、更刁鑽！才能一招將之擊殺！
世界在我眼中越轉越慢，我拇指按下了電棍的發力鈕，近乎是靜電的湛藍散出之際，我便側身朝凱納金的眉、胸、鼠蹊進行了三連抽打——破風之聲在我耳中迴盪，然而沒有！一次也沒有擊中的手感、更沒有棍棒敲打在肉體上的悶響！
「什……」我愕然的定睛細望，凱納金就豎立於原地，然而我卻沒有打中他？
他的表情從未改變過，那份泰然簡直就像與孩童玩耍：「你可以更快些。」
「唔！」還未來得及細想是怎麼回事，胸口傳來的擠壓感逐漸擴散。不到一秒時間，沉重壓力傳遞至整片肋骨，我的肺臟因壓力而瞬間失去了換氣功能，身子也因衝擊而節節後退，我踉蹌的退後了好幾步，捂胸猛咳：「咳！咳咳……見、見鬼……」
怎麼會沒有擊中！閃避？不可能……我根本沒看到他移動啊？
「他躲過了。」幽子的嗓音不如往常般平淡了，它是帶了點敬畏的抖音波折：「你專注攻擊或許沒看清楚，但那三下，他都用最小幅度躲過了。」旁觀者清，耳聞其解析，我不敢置信的抬眼瞪向凱納金。人類的反射神經是有極限的，或許一秒、或許零點幾秒……
但我確信，我剛剛的攻擊速度遠在那「極限」之上。
這傢伙，還算是人類嗎？
怪物的魔爪已然抽離了身後，凱納金左手掌心面向我。想必剛剛拍在我胸口上的就是那一掌吧？我呼吸還未平定，只見他緩緩將左手放下，並微笑向我們偏偏頭：「四點四十分，距離你們『擊敗我再去營救小姑娘』的計畫時限好像越來越短了呢。
混帳西裝頭，我以後看到誰理西裝頭一定不由分說把他們腦袋砍掉。
不過正如他所說，我們的時間是不多了，看來……得使點小伎倆吧。
思緒轉動，我蹲伏地面假裝喘息著，幽子則豎立於我身旁，她沒有找到進攻機會，所以目光是停留在我身上的。她很聰明，見到我左手悄悄繞到後腰，便意會地抽開目光，並將手中劍尖指向凱納金：「這男的太沒用了，接下來換我，接招。」
接招一語不富情感，卻成功奪取了凱納金的目光。
「請。」就一瞬間，凱納金勾起微笑，從容的朝其頷首——
砰！
也就一瞬間，槍響迴盪。現實終究不是武打電影，決定勝負的永遠是冷兵器。我於凱納金分神瞬間，抽出了藏在後腰那把我一直情有獨鍾的麥格農，它陪我挺過了法蘭克神父這關、也打敗了桑田兄妹，現在換凱納金嚐嚐它的威力了！
然而——
理想跟現實永遠有著差距。才如此得意著，我便瞪眼看著麥格農脫手而出。
凱納金右手持槍，槍口仍冒著硝煙，而方才的槍響正是從那片漆黑中爆出。
子彈準確擊在麥格農槍身上，強烈衝擊將之轟飛。「決定勝負的永遠是冷兵器，你該不會也是這麼想吧？」耳聞凱納金的戲言，我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還是不禁咧齒一笑。他媽的，這人跟我真像！像到有夠噁心！但是——
但是我們之間還是有決定性的不同！
砰！
我一直空出來的左手，從襯衫內側掏出了另一支手槍。那是交給翠葉的警用手槍，我因為不喜歡它而轉交翠葉保管，但是命運或許就是如此玩味，我在翠葉被擄的房間中找回了它，而它輾轉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這槍就當翠葉開的吧。」
血沫噴散，由於我完全沒時間瞄準，子彈因此打偏了。它擦過了凱納金的肩頭，造成的傷勢極輕，可就因那一擊，凱納金所持的手槍因此落地，它發出了沉悶的咚咚聲。我想抓緊機會多補幾槍，卻見凱納金搶先猛力一踹，將落地的手槍踢向了我！
槍械畢竟是金屬所構成，人們常開玩笑說「最後一發子彈便是槍械本身」，正因為它被拋擲出也有一定的殺傷力，才會產生這種戲言。所以我果斷抬手格擋，感受金屬撞擊在手骨上的疼痛，簡直就像被鈍器砸中一般，五指發麻握不住槍。
「兩把槍。」凱納金為我的計策喃喃自語，他手捂肩膀的擦傷，嘴角泛上一絲微笑。就在此時，一直待機的幽子總算抓到了機會，她將拐杖劍做為刺刀，猛力前伸試圖貫穿凱納金的胸口：「在客房裡你還欠我刺一刀呢，求求你讓我砍吧。」
「這要求有點任性呢，女孩。」
儘管是抓準了凱納金負傷的時機，這一刀還是被他巧妙地用掌背敲開了。幽子不甘示弱地將失效的攻擊化為斜砍，斬向其側腹——被閃過，那就再砍、再刺！將攻擊化為無數的雨點灑向凱納金身上，行雲流水間已然形成了一場高速的攻防戰。
劍光如饗宴的煙花，彷彿邀請我加入一般綻放著，而我自然不該錯過這場盛宴。
「凱納金！」為了不誤傷幽子，我將手槍拋開，手持電棍介入這場爭鬥中。當凱納金仰首迴避幽子斬其頸的橫砍之際，我也以疾衝之勢擒抱其胸腹。有中！這一下他是避不開了，我感覺肩膀的碰撞觸感，立即便施力試圖將之撞倒在地。
然而，紋風不動。
就好像身子抱上了一棵紮地嚴實的樹木般，毫無拔起的可能。
「嘖！」我保持彎腰擒抱之姿，手持電棍拍向凱納金的後腿，卻在那電擊將近之前，他便曲起膝蓋，朝我下巴猛力一頂。強烈的膝擊在我嘴中幻化成一股鐵鏽味，當我理解到我咬破了口腔內側時，鮮血已然奪唇而出，身子也受力而鬆手向後退開。
「啊，山崎君。」見著我慘敗的一幕，幽子的攻擊頓時失去了「自信」，她的動作因此而緩慢下來，也因此立即就被凱納金抓到了破綻。凱納金在幽子再次前刺時先行拉住了她纖瘦的手臂，將幽子朝懷中猛力一扯，接著雙手環抱其腰，將她倒立抬起。
「唔……哇。」
當幽子被其高舉過頭，雙足跨坐凱納金的肩膀時，我便知道那是什麼招式了。我見狀立即撲身，準備營救「墜地」的幽子——那是摔角招式，是被稱為炸彈摔的可怕破壞技，由高近兩公尺的男人猛力將人向水泥地砸下，是足以致命的狠招。
而幽子確實無力反抗這一技，凱納金行雲流水的動作花不到兩秒時間，便將其高舉的幽子猛力拋下，重力牽扯她迅速落地，也準確地砸在了撲身的我後背上。剎時令人昏眩的劇痛奪去了視神經，我有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脊椎折斷了，至少，直到能聽聞幽子躺在我背上的幽幽嗓音前都這麼認為著。
「……謝謝你，王子大人。」她無力地躺在我身上，死魚眼的玩笑話聽來無奈。
而我則用僅存的一絲氣，吃力的咒罵著：「……給我他媽滾下來。」
玩笑，是戰敗的我們僅剩的權力。當我們的武器都因衝擊而脫手之際，就已經確定了我倆的敗北，我跟幽子都是清楚這點的。她似乎還是受到了傷害，渾身顫抖的忍痛攙扶起我。而狼狽的我們同時感受到了「視線」，那是居高臨下的勝者所投下的視線。
「我曾遇見一個傳教士。」
目光模糊，凱納金豎立的模樣猶如一道看不清的黑影，他平靜地說著不合時宜的故事。那是他還年輕時的往事，是在我與神原出生之前、是一切發生之前的故事。那時，他與一名神學傳教士相遇，建立了一切的契機。
「上帝創造了一切，是這樣子嗎？先生。」
「那當然，上帝是無所不能的，天使正高歌祂的偉業。」
「天使？那『惡魔』這種反對祂的個體也是祂所創造的嗎？」
「沒錯，惡魔本是天使的墮落體，追根究柢也是出自祂手。」
「是嗎……那如果，我能同時創造出『天使』與『惡魔』……」
「我是不是，也能自稱『上帝』呢？先生。」
「……你太過傲慢了，凱納金．歐格柏格。」
「傲慢嗎……呵呵。」凱納金喃喃自語著，將右手掩上雙眼，從他僅剩嘴角上，可以看出那充滿玩味的笑容：「我不否認自己是『傲慢』的，我其實不想當上帝，那太過無趣了，但我很樂意開一場賭局，來證明我是『對』的，來滿足我的求知慾。」
「現在想想，這或許，是錯的吧。」
「所以……」他輕輕擠捏兩眼眼皮，將藏於眼珠子上的物體給挖了出來。
那是散著藍光的薄薄兩片晶體，也是文明世界隨處可見的『東西』。
隱形眼鏡。而且，是擁有他水藍瞳色的有色隱形眼鏡。
「孩子，你和伊薩爾，或許就是我無法成為『綠瞳』的原因。」血紅色的光芒閃爍在那張極其冷峻的面容之上，也蘊藏於那雙傲慢的視線之中。凱納金．歐格伯格此刻無疑就是一名唐吉軻德症候群感染者，且他同時擁有「反制」的意識。
「你們，就是我的罪啊。」
我其實，多少意識到他已經不是「人類」的事實。
但親眼目睹，卻還是感到無比震撼，凱納金跟我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夾雜於人類與怪物間的野獸，都是以意志反抗命運之人。
那些與怪物奮戰的人要注意別讓自己也變成怪物。
當你凝視著深淵，其實深淵也同樣會看透你。
我知道，只有自己也變成怪物……
才能戰勝凱納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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