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記憶（三十四）
只因為我看見了李燎所憂慮的事，而他並不會看見我的心思……太想體諒，而裹足不前、隱忍不言。
豫寧出院，又是新年後的事了。過年期間，我只到機車行那裡晃了幾圈，被葉胖子調侃幾句便又回到家裡。
「你這病也生得太久啦，你不是小彌嗎？居然也會生病啊？」
葉胖子這麼對我說。在年前，我曠了好幾天的班，我明白我該趕快恢復正常……要不，李燎會起疑的。
我不是麻煩。只是希望他能發現，我一樣需要他。
但今年，註定得自己過了。我不願去醫院過年遷就豫寧，寧可整天待在房間，聽著街坊的爆竹聲、喧鬧的嘻笑聲傳入窗裡，隱隱約約的歡喜氣氛，像窗前那抹慘白而冰冷的陽光。
畢竟是佳節。我以為沈陵玉那樣的人，就算胞姊去世也該去參與些熱鬧的活動，我以為會有人邀他、或至少他會和親戚聚在漂亮的餐桌前，哀傷的同時還有剩下的家人，可以互相注視著露出微笑。
但他來了，按了家裡的門鈴。一個人拎著袋子，孤獨地站在門前，卻彷彿習慣了一樣。
第三十四章 彼之時
１．
夏夜的暴雨，從午後聚集天空的烏雲便能看出一點蛛絲馬跡。沈陵玉在傍晚時試著吃了點東西，卻難以下嚥，很快地吐了出來。
也許是傷口感染，大雨落下時明明熱得要命他卻渾身冒著冷汗，蜷縮在床上，彷彿感覺自己回到了多病的年幼時候。只是那時照顧他的是伊萍，性格改變前他的姊姊總表現得像個小大人、盡責看照他。
都太久遠了。想來那也是小學爸媽剛出國的時光，似乎有段時間，他們姊弟同樣努力地去達成任何事，只要那是爸媽期待的。不論學業、生活、健康……伊萍熬夜苦讀，而他每天早起晨跑，不讓自己再有機會生病。
「等爸媽回來」……姊姊總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然而如今回想起來，其中的期盼都風化在蒼涼裡。
成了枕上難耐的燥熱，夢魘似地糾纏。沈陵玉在高燒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反反覆覆幾次，才終於無法忍受乾得發疼的喉嚨，力不從心地下樓倒水。
這時外頭天已全黑，大雨正傾瀉。風聲敲打著門窗，像某種淒厲的鬼哭。
他進廚房拿了杯子，吞下喉嚨的水帶著口腔裡胃酸的澀味。把客廳的燈打開。牆上的時鐘指著六點，但時間對他而言好像也失去了意義。
在沙發上坐下，想點菸來抽，但父親的菸都放在樓上的房間裡，而沈陵玉已經沒有力氣再上樓。
只能將念頭打消，撈出手機、再撥號。銀幕上的「撥號中」才出現幾秒、便又轉為「已結束通話」。李靖彌在某處看見他的來電，但選擇掛斷。
他想哭，硬生生地忍住了。第一次打開簡訊，視線因昏眩而有些模糊，緩緩輸入簡短的幾句話。屋外雨聲隆隆，砸上搖晃的窗子，教人膽顫心驚。
風雨正大，若人在外頭，請務必小心……指尖由手機的鍵盤，移到了「發送」的位置，沈陵玉閉上眼，前傾身子聽著遠如隔世的雨。
「我愛你」。
張眼後打出又刪掉了這句話，手指因無力而控制不住發顫。那理應是他不該說的。這話太像在求什麼，一份回應或些許垂憐，都不是自己能拿的。
他凝視著銀幕上的名字，良久，將身子前傾、緩緩地吻住銀幕。唇上的觸感只有手機的溫度，試著回想心上之人的模樣，那人的笑顏卻像霧了一般。
只因為存在夢裡，一場雨幕都能融化它。他的夕生花啊，多麼脆弱地開綻，是他的青春他的歉疚他的思念他的卑劣，是一輛顛簸的公車，張眼看見那人枕在肩上，好似他們的生活無痛。
都只是幻覺。將簡訊發送出去，沈陵玉抱著手機枕到沙發的扶手上，並很快聽見了訊息送達的提示聲。
可是他的話會永遠囚禁在這裡。姑且就作夢吧？盼望對方正待在溫暖的屋子中、對他的訊息一笑置之……沈陵玉的手垂到沙發下，手機滑落在地，發出的輕響被雨聲輕易蓋過，天邊隱隱傳來雷響。
他闔上雙眼，身體越發滾燙。意識下沉後逐漸掉入暗色的夢中。那裡無光，卻至少沒有哭容。
２．
李靖彌曾聽過一種說法，兩條魚，在乾枯的水窪裡相伴、卻必須以唾沫互相滋養，那還不如忘記彼此，回到廣闊的江海中。
他想他和沈陵玉便是類似，雖然他也不那麼確定自己能給予哪些東西。但陵玉那樣的人，沒有他拖累，肯定能過得更好啊。
所有的來電，不接起便無從得知那頭的人正想著什麼。可能一開始有些不習慣，但沈陵玉一定也會理解，很快地便如釋重負……吧？
沈陵玉啊沈陵玉，那樣的青春，明明可以無憂揮霍。怎麼偏偏又發來這樣的訊息、彷彿不必要的牽掛呢？
「我出去一下。」
李靖彌看著送來的簡訊，抬頭和身旁的中年婦人說道。他身在某棟民宅的三樓、暫時借住的姑姑家中。
身旁的兩個堂弟正打鬧著，一路從客廳跑到了姑丈的書房裡。而姑姑在廚房內做菜，回頭不解地看他。
「外頭風雨很大呢，有什麼急事嗎？」
隔著一道門，少年只是對她搖頭。那神色有些複雜，像是困惑、但也有幾分……痛。
為誰而疼呢？或僅僅是，為了某縷隙生而迅速飄散的香？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去一下朋友那裡。」
「那小心點呀。要不，乾脆直接回家吧？」
婦人露出擔憂的神色，李靖彌刻意避開。他沒回話，披上雨衣出了門，走下燈光溫暖的樓梯，離開短暫借宿的地方。
推開一樓的大門，外頭風雨確實大得離譜。樓房包夾著長街，一路可見滾落街上的花盆、被吹斷的行道樹。
只能慶幸公車還沒停駛，他匆匆走入雨中，右轉、朝一公里外的站牌移動。外頭很黑，姑姑家位在集中的住宅區，大多人已經回到家中，暴雨夜裡，人們舒適地圍繞在餐桌邊。
身旁駛過的汽車濺起巨大的水花、濕了李靖彌的鞋子。他知道，沈陵玉與團圓也無緣，但他無法確切理解那人的寂寞，潛意識地以為那人不會為孤單而困擾。
手機裡那封靜靜躺著的簡訊，又該怎麼解釋呢？這樣的雨夜裡，不該想著離開的人、不該有擔憂……除非又是那顆太過溫柔的心作祟，過分的歉疚如同庸人自擾。
那樣的人。為何不能做到相濡以沫，而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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