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離開有空調的房間，瞬間就覺得皮膚表面升溫不少，那是失去冷氣恩寵時才能感受到的，外面真正的溫度。尤其是被陽光直射的時候，全身會像冒火似的，溫度迅速的竄升。
雖然時間已經過了正午，但真不愧是夏季呢。
我一邊擦去瀏海下的汗水，一邊在這熱鍋般的柏油路上行走。
在走出山莊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了，我對這裡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只要知道目的地基本上要怎麼走我都能掌握。
因為現在不是上下班的時間帶，路上的車潮和行人都不算多，街景暴露在一片懶散的氣氛之中。
可是我的心臟卻不斷鼓動著，有什麼在催促我加快腳步。
不久，學校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站在這裡，就有一種抗拒，不願意前行的意願。
但是，我不能在這樣逃避下去了。
我整頓自己紊亂的呼吸，即使踏出的每一步都在顫抖，也要逐步前進，我已經沒有可以猶豫不前的從容了。
「……」
入口的警衛狐疑的瞥了我一眼，但在那之後又逕自看起桌上的報紙，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目的地是Ａ棟的頂樓，不過在那之前……我決定了另一個必須先去的地點。
走道上空蕩蕩的，像是座幽靈城，只能聽到的操場方向傳來的吆喝聲，還有自己沉重的腳步。
上了幾層樓梯，我正前往那個充滿回憶之地。
在那裡度過了三年，因為能見到她，每一天都讓人充滿希望……直到，直到幾個月前的大考成績下來為止。
我終於走到了門前，門牌上的字還沒換掉，上面寫著「三年三班」。
在把門給轉開的同時，一陣異樣感伴隨噪音闖入我的知覺。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這聲音，大到足以將我的意識覆蓋。
然後我彷彿成了不是我的人，溶入了誰的夢境之中。
※
窗外的太陽明顯的衰退了，給人的感覺並不具夏天那般狂熱，而是像和煦的冬陽，相較於變得寒冷的風，帶給人們溫暖。
在教室門前我已經整理好情緒，準備無論是面對何種惡行都能無視的冷淡表情。
走進教室的那瞬間，預料之中的攻擊果然來了。
水從頭頂上倒下，淋濕我整件制服，隨後一個堅硬的東西敲到了頭上，整個罩住了我的視線。
黑暗中可以聽見，她們那巫婆般刺耳的笑聲。
「沒想到這種老梗也可以成功呢。」「畢竟狐狸月很遲鈍嘛，聽說她就是靠這點勾引男人的呢。」「真的？」「就是因為這樣，現在遭天譴了呢，哈哈哈。」
冷嘲熱諷完又不忘再次大笑，令人不快的聲音充斥了整間教室。
我想我的顫抖不僅僅是因為溼透的制服失去了保溫作用，也是對她們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感到慍怒。
我把蓋在頭上的塑膠水桶拿下，默默走向自己的座位。
雖然那瞬間頭被敲到很痛，但很快就沒有感覺了。
比起頭上的鈍痛感，那幾道聲音在心口刺入的傷要深入多了。
除了那幾名喧鬧的女學生以外，其他人都漠然地注視著一切，畢竟幾乎是每天都必須上演的劇情，也該感到習慣了。
曾有過想哭的念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是我忍住了，因為那只會帶來更多嘲笑。
大概就是因為心情尚未平復，才會沒有注意到她們在我走進教室之後，還持續觀察著我的用意吧。
我走到我的座位，就這麼自然地坐了下去，沒想到，椅子不僅沒能支持我的重量，反而還連同我一起跌了下去。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準備坐下的時候被抽走椅子那種錯愕、無助的感覺。
砰的一聲敲響教室的空氣，然後這道聲音再度成為他們大笑的訊號。
「妳看到了嗎？太好笑了吧哈哈哈。」「太經典了，拼命板著臉卻大驚失措的表情。」「完蛋了，肚子笑得好痛。」「要是那一幕有拍起來就好了哈哈。」
疼痛從臀部蔓延到整個背脊，好痛……我差點就以為自己爬不起來了，還好在驚訝消失之後，即使是相當狼狽的，滑稽的，我也自己一個人爬了起來。
沒有人伸出援手，誰也不想成為下一個待宰羔羊。
椅子已經解體，看不出前一秒完整的形狀，仔細一看，固定用的螺絲已經被拿掉，作為替代拿了條脆弱的鐵絲卡在原本固定螺絲的地方。
鐵絲雖然能承受沒坐人時單純木板的重量，但一有人坐下，平衡就會被破壞，作為坐墊的木板會直接落下解體，然後坐椅子的人就會像我剛剛那樣直接跌到地板。
就算她們理解正在做的是多麼惡劣的惡作劇，當有人提出點子的時候，卻也沒有人制止，大家都不想成為其他人眼中怯懦的人，所以拚命的張開嗜血的口大笑。
現在，我心裡的情緒很奇妙，比起原先的不甘還多了一點什麼……直到我終於喊出聲音才知道，這種情感，是屈辱，是憤怒，也是憎恨。
「妳們有完沒完阿……一群混帳下賤腦殘的臭婊子！」
但我同時也後悔了，似乎是算計好了，教室的門再次打開，站在門口的人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她們稍微愣了一下，但又隨即詭異的笑了起來。
「明燁，你看，你女朋友又對我們惡言相向了，不過是自己不小心跌倒就怪我們……」
「對阿，人家明明就對她伸出援手，卻還被甩開。」「明燁也真可憐呢，交了一個這樣裝模作樣的女朋友。」「是阿，明明就沒有資格。」
明燁一臉無奈的看著我，那眼神略帶了些責備意味，像是在說「妳看妳又做了這麼丟臉的事情」。
「不是這樣的，我……」
就算全世界全都搞錯了都無所謂，但只有他，我不希望他誤解。
「葉月，說出那樣的話還是稍微有點過分阿。因為老師剛剛有叫我過去，所以我先失陪了，希望你們好好相處。」
他的臉上仍保持著笑容，卻無比苦澀。
果然還是搞錯了嗎？畢竟任誰看到那樣的場面都會誤會的，但那也是她們做出比往常還要更過分的舉止我才……
我到底想要說給誰聽呢？
門已經關上了，空氣裡包含著一股惡意，我注意到來源的時候，那幾名惡鬼兇惡的眼光就這樣瞪了過來。
「聽到了嗎？狐狸月，他說要我們『好好相處』呢。」
似乎是在他們之中最具身分的人，帶著扭曲的微笑，直瞪了過來。
「是阿是阿，妳看明燁是如此困擾。」「吶，趁早分了分吧？」「這樣做對大家都好對吧？」
她們擺出像是在勸導不聽話的小孩那樣的表情，我對他們的臉孔感到噁心，感到厭惡，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是這樣沒錯呢，如果我跟他分手的話確實能逃離這樣的命運，因為他們的目的很顯然就是他，而我又好巧不巧的佔據了他們最想要的位置。
要說明燁是班上最具魅力的第二名，沒人敢自稱第一名，他在我們班大概就是偶像般的存在，像他那樣的人身邊竟然有我這種人，就是這種情緒讓他們覺得無論什麼惡行都可以做出來吧。
我的四肢變得冰冷，比起她們那聒噪的聲音，還是他責備的眼神更讓我感到痛苦，就快要痛到無法呼吸了。
「喂喂，還打算那麼厚臉皮的待在他身邊嗎？」
不知不覺，說出那些話的人不再是她們，被替換成了我自己的聲音。
「真是讓人吃驚呢，妳就那麼想要蠱惑人家嗎？」
才不是，我沒那麼想。
「明明相貌平平，身材也不怎麼出色，妳到底是有怎樣的妄想，才會覺得可以待在明燁身邊呢？」
我明明只是想要好好的度過每一天而已。
「也該放棄了吧，妳不是遍體鱗傷嗎？好好承認自己沒資格不就好了？」
是阿，我根本沒有資格……
畫面被切換到了無人的教室。
即將消失在地平線的太陽在教室的地板投影出讓人絕望的夕色，風從沒關上的窗吹進了教室，那股寒冷，簡直就要凍傷了我這飽受利刃切割的心臟。
我的手裡，握著能夠切割生命的美工刀。
只要刺進對的地方，這種疼痛就能稍微減緩了對吧？
這麼想的我舉起了手，視線自然向上引導，這種心情就像是被放置在斷頭台瞻望即將奪走自己生命的器具那樣。
然後，下一秒……
我瞪視著即將奪去自己性命的刀械。
「你在這裡做什麼？」
聽到聲音我下意識的轉頭過去，一名像是女教師的人手提著某些資料，站在那裡。
不知道為什麼，這聲音有種讓人懷念的特質，我在哪裡曾經聽過這樣的聲音。
「……咦？」
剛剛的我……嗯？什麼？為什麼？
手上的美工刀已經不見了，周遭的氣溫恢復了原本夏季該有的水準。
而此刻的我正站在教室門前，連門都還沒打開……等等，我剛不是才開門走進去嗎？
「暑假期間到處遊蕩可不行啊，而且，你的病還沒治好不是嗎……明燁。」
病……在說什麼呢……這個人……
「……果然還認不出我是誰嗎？」
見到我不知所措的樣子，她煞有其事地嘆了一口氣。
「快去吧。」
「阿？什麼？」
落差太大的前後文，讓我不由得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你有要去的地方吧，已經不是可以呆愣在教室面前的時候了。」
她自己轉開了教室的門，裡面果然是空蕩蕩的。
「這裡沒有你要尋找的東西。既然現在的你是明燁的話，就去好好保護那孩子吧。」
女教師的眼神複雜，彷彿有淚光閃過，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原本的表情。
「快去吧。」
再度說出一樣的話，留下滿腹疑惑的我，女教師快速轉身，像是要藏住臉上的表情，頭也不回的朝走廊深處走去。
※
持續爬著樓梯的雙腳感到疲勞且痠痛，那時學生抱怨Ａ棟沒有電梯也不是沒有原因，畢竟Ａ棟算上頂樓可是有十樓。
在那段時光，因為有喜歡的人在，與情人交換彼此笑臉的時候，這點痛苦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可是現在，我的身邊沒有她在了。
沒有彼此之間嬉鬧的聲音，只留下沉重的跫音不斷敲擊著地面。
「這是……」
好不容易走到通往頂樓的最後一個門口，沒想到這裡卻被出乎意料的東西給阻攔了。
是封鎖線。
刻意做成黃色這種顏色本身就是在警告。
雖然是可以輕易跨越過去的存在，卻無法忽視在那背後存在的意義。
「果然，這裡有過事故發生嗎……」
恐懼讓我退卻，想要轉身就走，但又有種預感告訴我，答案就在這扇門的後面。
自古以來的故事都是只有主角正視恐懼才有辦法知道真相。
如果就在這裡退卻了，我肯定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但……
腦袋一一閃過許先生、林小姐、還有剛剛那位女教師在送我走時的表情，於是很自然的產生了結論。
不能在這裡退縮。
我壓低身子，穿越封鎖線，把通往頂樓的最後一扇門給打開，炫目的陽光幾乎就要讓我以為自己失去了視覺。
花了數秒才取回自己的視力，呈現在眼裡的景色，與某一處的回憶重疊了。
幾乎是踩著無意識的腳步，來到了欄杆一側，前面就是無法立足的空氣。
彷彿一切都是彼此計畫好的，這個時候，我又聽到那個聲音。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這道聲音好比一把鑰匙，引領我走向前方。
謊言與過去交織，然後倒映在我的瞳孔裡的，究竟是屬於誰的真實？
※
「※※※。」
空氣扭曲了，雖然我有聽到明燁的聲音，但卻聽不清楚。
所以他說的那句話我並沒有聽見。
「……什麼？」
「要我說同樣的話嗎？」
明燁的聲音十分冷淡，大概是看見了我臉上的困惑吧，他既貼心又殘酷的把那句話再說了一次。
「我是說，我恨妳，可以請妳消失嗎」
「……咦？」
還沒能理解明燁口中的「我恨妳」究竟有幾分真心，明燁緩緩的朝站在欄杆邊緣的我走進。
「雖然說是恨但也沒那麼嚴重啦，頂多就到不希望妳出現在我面前的地步。」
他那平時總讓人感到安心的微笑，此刻卻令我不由自主的湧出惡寒。由心臟開始，逐漸凍結，直到每根手指都失去了伸展的力量。
「從開學那一天開始，我就在想，為什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
無數次告訴總是失敗的我「沒關係」的他的聲音，此刻卻化成如此尖銳的劍鋒，重複的刺進了我胸口同樣的地方，彷彿在挖掘什麼似的。
「原本只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情說說而已，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臉皮的人，就這樣主動貼過來了呢，真是太可笑了。」
他慢條斯理的敘述著，像是深怕我漏聽了每一個細節。
「多虧妳的福我過了相當乏味的三年阿，大概是妳站在我身邊就讓我的評價下降許多了吧。」
他擺出相當困擾的樣子，大大的嘆了一口氣。
「不過，不開心的時候拿來發洩倒是挺好用的阿，雖然我都只是把妳當母狗來看而已，哈哈哈哈哈。」
笑出十分誇張的聲音，我……我已經不想再聽了，是那些話語把我的力量抽走，讓我就連想要摀住耳朵都沒辦法，只能像個傻瓜般站在這裡任人羞辱。
「這場鬧劇該結束了。妳也該搞清楚自己有幾斤兩重了吧？被妳這樣的人纏上整整三年這筆帳，我也該討回來了。該用什麼方法整妳才行呢……妳自己也幫忙想想看嘛，能夠讓我徹底消氣的方法。」
然後他眼睛突然一亮，笑的比以往還燦爛。
「就這樣吧，妳很愛我對吧？那妳就為了我去死吧。」
這個人……我沒辦法相信，跟我朝夕相處三年的他，會對我說這種話。不行了，現在的我光是站著就已經是極限了，這種彷彿被丟進山谷裡的絕望感。
然後他再度靠了過來，緩慢的縮短著距離，我拼盡全力才讓自己遲緩的雙腳動作。
相對於不斷前進的他，為了保持距離，我必須向後才對。對，如果要遠離這個惡魔的話，只要不斷往後走，就可以了。
在感覺到來自背後倚靠的冰涼觸感的時候，我明白了，我已走到絕境。
「怎麼了？妳對我的愛就這點程度而已嗎？」
似乎是對我的恐懼感到不滿，他的眉毛皺了起來。
「原本還希望能看到妳為了我去死的劇情呢，不過看來這齣戲應該沒辦法演的那麼完整了，不過沒關係，必要的時後我會助妳一臂之力哦。」
明燁他一面帶著笑容，一面朝我伸出了那雙穩暖厚實的手掌。
「那麼就……來世再會啦。」
我忍不住睜大眼睛。
時間在這一瞬間放慢了腳步，我仔細地感覺到從我站在頂樓到被推下去的每個細節。逐漸毀壞的平衡感、無法反抗的無力感、他臉上熟悉的微笑、還有這顆越接近死亡卻越是賣力跳動的心臟。
嗯？是錯覺嗎？感覺那個表情，跟鏡子裡面見到的我也有點相似。
現在的我是怎樣的表情呢？沒辦法看到自己的臉，所以連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都不明白。
所以，我能做的僅僅就是將雙眼閉上。
沒想到我的生命會以這麼沒有價值的方式落幕，為此我竟然沒有感到任何悔恨，反倒是有些安心的感覺。
啊啊，這樣就不會再受傷了，太好了呢……
好了才怪。
這世界上可沒有面對死亡不會畏縮的人。
就連海嘯也無法比擬的恐懼感撲向我，狼吞虎嚥的把我僅剩的意識一點一點的撕碎、吞下。
哈哈……好冷啊……
我已經沒辦法思考了，但，就在我即將死去的前一個瞬間……
有誰，緊緊的抓住了我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