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 旅人與女王
凱勒斯穿過崎嶇的石穴長廊、踏著地上瑣碎的樹枝，他來到了佈滿黑塵的地表，此時已天色已晚，旅人環顧著蜘蛛女王的身影，從自己一直肩著的背包裡拿出裝有光苔的瓶子「燈籠」來提供照明，拜焦黑病的能力所賜，周圍原本陰暗模糊的景象，隨著燈籠的光亮而顯得清晰。
旅人望著地面上的黑塵，儘管後來落下的黑塵已覆蓋了蜘蛛女王的足跡，但還未完全消失。高筒靴沾上了黑色的塵埃，不知走了多久、當凱勒斯在閃過無數擋路的粗壯枯枝時，龐大遺址映入眼簾，他驚訝地眨了眨銀色眼眸，當踏上用石頭堆砌而成的地面、靴子發出「喀」的聲音時，內心湧現一股驚奇，這種遺跡在地表上實屬少見，自己在外頭旅行了兩年，也僅見過零散的石柱或細碎石塊，擁有完整外貌的遺跡，這是第一次見到。
望著底下詼諧的石塊，高筒靴上的黑塵落在上頭顯得格外突兀。視線沿著腳尖往前延伸，道路上躺著許多不完整的骨骸及木板，凱勒斯蹲下身子試圖撿起一根人骨，卻在觸碰的瞬間化作帶點灰色的塵土，隨著緊接而來的微風逝去。旅人對這整個廢墟感到好奇，而對於遵循女王腳步來到此處的自己，更是訝異難道蜘蛛女王喜歡這類遺址？想與人類交好是因為它嗎？
「凱勒斯？」
他站起身子，仰望站在某個石壁上頭的蜘蛛女王。微風吹拂過她的白色長髮，雙手枕在黑色的洋裝後頭，蕾帶著微笑低頭望著手持燈籠、肩著背包的旅人，雙腳一蹬，輕盈地從石壁上跳到地面，在旅人的面前停下，伸手把玩自己側臉的紅髮，眼眸透露出疑惑，對於凱勒斯的來到十分好奇。
「我想跟妳談談。」凱勒斯說道。
蕾點點頭，「那跟我來，這裡有個好地方。」
尾隨在蜘蛛女王身後，凱勒斯拿著燈籠望著她那隨風飄動的白色秀髮。再次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原本應該是全白的頭髮，為何在「深處」見到時會多出一縷紅？而想要與人類交好的蜘蛛女王，在選擇封閉與內心的渴望中糾結，從與她談話中可以知道，蕾是真誠的。
兩人經過了大街，來到了類似廣場的地方。凱勒斯望著那中間的圓型水池，蕾已經先邁步跑了過去，跳上了水池邊望著裡頭，她表情依舊微笑，但當旅人走近水池望著女王的側臉時，卻從那微笑中感受到某種悲傷。他不明白，為何只要看見她的側臉或小小的舉動，自己下意識裡總會明白蜘蛛女王在想什麼，而且幾乎確信那就是事實。
「其實我有點不知所措。」蕾站直身子，仰望著因夜晚而黑暗的天空，「人類的入侵我們勢必得去反擊，法則上也允許我們去支援同類抵禦敵人，但不確定性太高，我該幫助黑寡婦？還是固守家園。我很疑惑，也很不安。」
看著蕾踩在水池邊望著天空的背影，凱勒斯眨了眨眼，「黑寡婦的女王是妳的好友嗎？」
蕾點點頭，「很奇怪，這種事我覺得不應該告訴你們，因為如果人類知道蜘蛛間擁有『情感』的話，往往會更難應付。你知道嗎？有些男性人類在看見我時，總會露出淫穢的目光。」
凱勒斯椅著水池邊的石磚坐下，將燈籠擺在一旁望著遺址以及黑森林，「在這混亂的世界，人類的慾望、思考都會變得奇怪。我們的世界中弱小的女性往往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像妳這麼漂亮的女性，總會引發人的幻想。」望著自己帶有手套的右手，「無奈的是，我已是鄰近死亡之人，對這方面反而更沒有妄想，只有絕望。」
「鄰近死亡之人……你選擇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焦黑病只能活五年』的說法？」蕾別過頭望著坐在水池邊的紅髮旅人問到。
「嗯，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只剩臉、左手掌、左腳掌還未染上黑斑，連頭髮都逐漸被侵蝕，我想我真的只剩一年可活。」凱勒斯勾起微笑，「而且你們也沒理由騙我。」
再次望向純黑的天空，蕾深深吸了口氣，「你相信了我。」
「我在主巢穴中聽見露為何對人類如此憎恨的原因，同時理解了妳為什麼如此掙扎。在經歷背叛以後，妳選擇了保護血狼蛛部族、但內心卻同時渴望理解我們，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得妳猶豫不決。」凱勒斯低著頭，輕撫著地面上的石塊，「然後選擇在這裡發洩那股好奇，藉著觀望這些遺跡，滿足自己的想像……嗎？」
也許我根本不用想這麼多。蕾微笑，跳下石壁望著仍坐在那的凱勒斯，「也許是吧。」
「妳看起來好多了。」凱勒斯微笑道。
蕾點頭，「我想通了。把黑森林的人類全部驅逐出去，然後再掃蕩周圍的人類裂洞，最後幫助卒依絲。」
凱勒斯嘆口氣，「怎麼說呢？我忽然覺得很愧疚，說服一個女王去屠戮人類？」
「是驅逐。」蕾把玩著自己側臉的紅髮，微笑道。
「唉。」凱勒斯拿起燈籠，站起身子望著蕾，「對了，為什麼妳的頭髮會染紅呢？」
女王一愣，在迎向旅人那疑惑的雙眸時，她勾起一抹意義深遠的微笑，「為了紀念一個曾經為了探討蜘蛛而傻傻地侵入主巢穴、渴望了解蜘蛛的人類。」伸手捧起那撮紅髮，望著旅人，「象徵，我不是唯一想去理解異族的人。」
凱勒斯微微瞪大了雙眼，燈籠翠綠的光輝映照出兩人的臉龐，捧在手掌中的紅色秀髮在其光輝照耀下顯得更美麗、眼前蜘蛛女王的笑容深深地烙印在旅人心裡，他勾起無奈的微笑，「怎麼有這麼笨的人類。」
蕾放開紅髮，轉身背對著凱勒斯，雙手枕在身後，笑道：「是啊。」
你來了。
凱勒斯一愣，回過頭望著那水池，剛剛內心忽地傳出一個聲音，誰？是誰在說話？旅人滿腹疑問，但回應他的卻只有夜晚的悲淒風歌。
「凱勒斯？你怎麼了？」蕾問道。
錯覺？旅人望著那水池，「沒事。」
過了一會，兩人才邁步朝著血狼蛛巢穴走回。
＊
「強暴？」泰吾爾望著矮自己一大截的米蒂兒皺眉。
少女雙手交握，沾了血的匕首仍插在泥地上，她憶起自己剛加入反抗軍時的種種，不禁又瑟縮幾分。四年前，自己十二歲時選擇加入了那團隊，希望自己能有個歸屬，至少不要餓死街頭，誰知道那才是混亂的開端，餐餐能求溫飽沒錯，但反抗軍是個會要求每個成員體能的組織，她在訓練中不時會犯錯，近而受到各種虐待。
「犯錯時被鞭刑，有的男人會為了想碰我，故意在兵器對練時打傷我，藉機上來慰問，但其實……都會偷摸我的身體。」米蒂兒咬著牙，「三年前，有次我在睡覺的時候，有個三十歲的男人爬上我的床鋪想侵犯我，他的力氣很大，幾乎使我無法招架，如果不是我藏在枕頭下的匕首救了我，否則我、我一定會自殺……但在殺害成員後我也被關了一個禮拜，每天都要受鞭刑。」
「因為殺了同伴嗎？」泰吾爾淡淡地說。
米蒂兒點點頭，「出任務時偶爾會遇到盜賊團，他們會為了物資而不擇手段。有的會潛藏在裂洞旁，等你搜出物資時現身搶奪、在裂洞中放毒，也曾經在對抗蜘蛛時，同伴拋下你自己先逃走，這種事比比皆是。」少女深吸一口氣，「四年間，我經歷了很多事，挨鞭子、強暴、被追殺、下毒、搶奪……我都做過，但也因為這些事，讓我更堅強、也間接使我無比響往蜘蛛世界，至少你們較單純。」
誰知道呢？望著王座間的入口，泰吾爾略為提高音量，「妳覺得呢，露？」
米蒂兒驚訝地轉過身子，紅髮女蜘蛛從長廊緩緩走入王座間。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樣子看起來已冷靜了許多，當她走到泰吾爾身旁時，瞥了少女一眼後直接盤腿坐在地上，但仍舊沒有多說話。男型蜘蛛嘆了口氣，勾起微笑，示意女孩坐下後，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
「露，妳依然懷疑她嗎？」泰吾爾問道。
「人類非常狡詐，你怎麼知道她不是編個故事騙你？」
「吾王選擇了信任，且妳也看見了王在與她們兩個進入主巢穴與我交談時，王的表情可以說是欣喜。」泰吾爾淡淡地說道：「我以前就跟妳說過，我只是希望吾王可以快樂、隨心所向。」
露疲憊地眨了眨眼，「即使那選擇可能使我部族滅絕？」
「只要是吾王選擇。」
「你這瘋子。」露罵道，卻換來泰吾爾的微笑。
少女看著她們兩個人的對話，感覺就像是年長的父親在勸女兒一樣，這真的很奇妙，給自己一種很親切的感覺。泰吾爾語重心長的勸導，露就像個倔強的女孩般始終抱持己見，這兩人一直都會起爭執，但其內容十之八九不會離開「部族」或「女王」，這也是讓米蒂兒如此陶醉於這裡的原因，她們幾乎沒有二心，全心全意將自己奉獻給王和部族，這是在人類中相當少見，且幾乎會被視為異類的行為。
畢竟，我們都是照著自己的慾望前進。米蒂兒無奈地想著。
「小鬼。」露指著米蒂兒的手，「拿個布處理一下，黑色旅人的血對我們來說相當致命，不要滴的到處都是。」
米蒂兒一愣，看著自己雖然已經略為結痂，但仍在滲血的傷口，「對、對不起。」
「去『遺物間』拿個廢棄的人類衣服，先處理一下就好吧？」泰吾爾說道。
「你去。」露皺眉。
「我要留守。」
露咬牙，「我也可以留守。」
「妳也聽到這位少女的經歷了，我覺得自己不大適合。」泰吾爾勾起微笑，示意她最好不要再爭辯。
「泰吾爾，我一定要找機會報復你！」露憤憤地罵道，站起身子「小鬼，我們走。」
「呃？是、是！」
隨著露憤憤怒地跺腳離去，米蒂兒最後看見的是泰吾爾面帶微笑，揮舞左手道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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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花了一點時間處理這些人的關係與心態轉變。
蕾與凱勒斯的糾葛、露對人類的憎恨、米蒂兒對蜘蛛的憧憬、泰吾爾對女王的忠誠，這些人拼湊起來其實是很奇怪的組合，卻又因為命運交集在一起。
也許某些人的憎恨不會那麼快消失、也許有人對於蜘蛛的恐懼也尚未完全消除，但至少在彼此了解的途中，那些東西都是可以慢慢去淡化。
時間和相處，就是這麼奇特的東西。
不論是情傷、友誼，那些傷口總會透過時間去漸漸淡忘，抹平。
只是，卻會像紙張一樣，你揉了它，即使攤平了皺摺依舊還在；玻璃你打破它，重新黏回來也還是有裂痕。也許這些情感在衝突上總會有些疙瘩，但當有人肯先跨出一步道歉、試圖相互理解時，這些東西也會漸漸被淡忘。
而那一步，人總是跨不出去。
－LKK 2015 . 11 . 05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