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
我回頭望著她。
其實就算不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正喚著我。
只是,我的轉頭中帶著些許的猶豫。
因為那樣的面容,會讓我想起一些……不只一些事情。
最初的時候,我們都抗拒著彼此。
她對我的抗拒,來自於毫無印象的陌生,而我對她的抗拒,卻是源於心中的黑暗,那已經根深蒂固的熟悉。
「怎麼了?」我問。
熙妍只是微笑看著我,沒有說話。
那般無邪的笑容,很難讓人想像最初她過去原本的模樣。
天命祭壇的最後,我擊敗了她,在飛月的請託下,讓她被濁氣污染的身體再一次「重生」。
就算再一次獲得新生,她曾經做過的事卻不會消失。
那些事物,無論是誰都無法輕易抹去。
逝去的人、懷抱傷痛留下來的人,在那一層濃厚化不開的記憶中,已然成為了難以撫平的過去,還有每個經歷過那段記憶的人心中那化不開的陰影。
淨化濁氣,是我在無意識下做的選擇。
但就算重新給我選擇的機會,最後的結果大概也不會改變。
不過,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嗎?還是……因為「洪門」的關係?
事實上,我也迷茫了。
照理來說,我應該是最不能將這件事情一笑置之的人。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經過了那麼多的旅程,最終為得究竟是什麼?
無日峰,屬於這些回憶的開始和結束,我在這裡失去了什麼,又找回了什麼?
過去的事物,或許還可以被淡忘,但它絕不能夠被當作不存在。
『這裡,好漂亮。』
我沒辦法忘記她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所說的話。
或許我的心中浮現了一絲欣慰,但是隨著瞬間閃過的那絲欣慰,縈繞心中的卻是不合比例的悵然。
在暴風雨驟降的那一夜,當她初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曾有過那麼一丁點的想法嗎?在她奪去屬於我重要的事物時,曾有一絲憐憫的心情嗎?
雖然現在的我已經不會被憤怒和絕望的心情所牽動,但是……
洪門神功的真髓,我真的理解了?
我真的……會義無反顧地保護這樣的她嗎?
最初見到在道天風身後的她,我實在沒有辦法立刻接受,就算過了好一段時間,這樣矛盾的感覺還是沒有完全消除。
我用有些粗暴的方式摸著她的腦袋,即使知道這麼做並不能消除我心中那一層迷惘,但至少能夠掩飾臉上煩躁的神情。
「師傅?」
坐在石頭上看著遠方冉冉上升的雲氣,這次,我沒有回應她。
※ ※ ※
獨自在燭光翻著師傅留下來的書籍,老舊泛黃的紙張中隱隱透著墨香。
對我來說,那些修練已經太過粗淺,但靜心細想,我從來不知道要怎麼把洪門武功的內容確實傳遞給他們,甚至連自己所學的到底能不能算是洪門的武功都不能確定。
重新開始嗎?
明明還沒有到那個年紀,卻不禁也蹙眉思考某些事情了。
映在酒杯裡,彷彿就連被夜風吹拂的燭光都隨著波紋搖曳。
『下次咱們倆一起喝一杯吧,把江湖、武功,全都拋到腦後。』
陸孫曾說過的話,像是隨著沒有關好的窗扉隨風淡淡飄進了我的思緒裡。
牆角長劍映著一室冷月的銀光,靜默地閃耀著。
若能停下爭鬥,該有多好;能夠忘卻一切,該有多好。
也許我對熙妍仍然存有芥蒂的原因,就是因為那份心中的不平衡。
為什麼她可以忘記一切?為什麼她可以重新開始?憑什麼?
那些對這個世界仍然抱持留戀的人們,他們並不值得這樣一次的「重來」嗎?
我知道,這種說法根本是在無理取鬧。
重新來過,並不是她所做出的選擇,而默許這一切的人……卻是我。
穿過喉頭的熱流,究竟是酒還是記憶,我竟有些分不出。
如果,有太多的如果……
但我並沒有回首過去的餘裕。
要是連我都說出「如果」這樣的話,那什麼都不知道的她只會陷入「迷惘」吧。就像當時從無日峰墜落,突然成為孤身一人的我一樣。
那不是我該做的事情,那也不是我希望的結果。
因為曾經經歷過,所以更不希望有誰再和我走上相同的路。
夜還很長,而未來……更長
※ ※ ※
聽聞關於她事情的人很快找了上來。
比想像中還來得快速。
光是這點,就得以看出過去她曾經深入人內心的恐懼。
「絕對不能讓她活下來,跟我們作對就等於是跟整個武林作對,這後果你應該很清楚吧。」
男人的拳頭橫在眼前,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傳達自己所處的立場,他們所站的地方,才是所謂的正義。
正義?或許吧。
如果是過去的我,現在可能也會站在和他們相同的地方,對著熙妍舉起長劍。
是的,如果是過去的話。
現在的我,擁有和過去不同的事物。
熙妍在我身後,就算不看也知道她正瑟縮發抖著。
「讓開!」
男人的聲音足以搖撼山河,卻難以動搖我已然堅決的內心。
其實我都知道的,男人的急切、還有那強烈的憤怒。
那些我都曾經深刻體會過。
確實,她曾奪去我所擁有的一切。
確實,我對她能夠重新來過的人生感到不平衡。
確實,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忘卻那些既有的過去。
……
……
但是……
現在的她真的必須背負那些嗎?這樣的做法,難道不是僅僅在遷怒嗎?
舉起手,長劍陰冷的寒光筆直指向那些為了群眾、為了公理的那些聲音。
「你!你瘋了嗎?……為了這種傢伙,跟整個武林作對?」
男人的怒鳴震耳欲聾,讓探出頭的熙妍又縮回了頭。
再多的言語也只是白費唇舌,我只能靜靜搖頭。
他們是不會懂的,以前的我也從未理解。
但是,或許只在某一個時刻,我便明白了現在自己該做的事。
當我在無日峰時、還是那個老么時,師傅拚盡自己全力保護了我。
那時候的師傅,有考慮到是非對錯那麼複雜的理由嗎?
這種事,我並不知道。
但,如果是我的話……不會思考那麼多的。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對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意義。
現在的熙妍是我的徒弟,我需要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
不管曾經做過什麼,那都不屬於現在的她。
「沒事的。」
我用熙妍才聽得見的聲音低語,向前踏出了一步。
「師傅在這裡。」
重新開始嗎?
我淺笑。
我們都還很迷茫,還不清楚該怎麼面對。
所以現在的我,還不能夠放下手中的長劍。
面對眾人的詫異、憤怒,不解,我揮出了手中的利刃,漫天交織的劍網混著金鐵交擊的聲響,還有錯綜而過的記憶,景象是那般混亂。
但是,我知道,最終能夠前進的路,只有一條。
而在那一步之後,便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