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第二審判日】侍王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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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大人，些許時日未見母親，是因公務而出遠門了嗎？」年幼的孩子用著超齡的字詞，即使自那換牙後再度長出的乳牙縫中，透出些許怪異的氣音，卻又不失其話語中顯然被嚴格教育而養成的穩重氣質。

　　被稱為父親的男子彷彿僵直住般地停下了動作，呆望著桌上那幾乎被用盡的防鏽油，他才意會到自己無意識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鋒利的劍刃被輕置在桌上，但男子卻仍未準備好要開口般，任由這股令人感到不安的詭異死寂繼續蔓延開來，孩子甚至不免開始懷疑起自己剛才是否真的開口過，就她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不知道的事，也從未這般拖泥帶水的毫無回應。

　　「……烏魯絲菈……烏魯絲菈啊……」渾厚的聲音中溢出了些許動搖的震顫，男子依然沒有回過頭去看向自己的孩子一眼。

　　『父親明明平常諄諄教誨著，與他人對話時，無論是平輩亦或晚輩，都應腰桿挺直，正眼注視對方才是。』孩子心中不免抱怨了起來，父親怎麼會如此失態呢？

　　「妳母親她啊……是啊……她出遠門……去了一個很遠……很遠……」漸如蚊聲的兀自中斷了話語，那幾乎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

　　孩子鼓起了腮幫子，對於父親如此反常的行為而感到不快，即使被教育著該堅持正道，無論長輩亦或強權都該誠實以諫，但她終究還是不敢對父親這麼做，此刻只好鼓起臉頰，沒有教養的叉起腰來，想必父親轉過頭來一定能感受到她的憤怒而好好反省吧？

　　「……不。」那剛毅凜然的嗓音中，此刻卻變的極度冰冷：「……不！」

　　男子站起身來，終於望向了那孩子。

　　孩子慌張──或著該說是害怕了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紅了眼眶，那潤濕的眸中卻透著一股濃烈殺意的表情。

　　「妳母親她被放逐者殺死了，被烈焰活活燒死，連骨骸都沒留下的燒成了灰燼。」

　　「……兇、兇手呢？」孩子此刻顯得慘白的面孔上眼角不停抽跳著。

　　「逃走了。」

　　「……王國軍的劍都鈍了嗎？」孩子即使不停地眨著眼睛，淚水仍滾滾落下，不停地努力擦拭著淚珠，低聲抽泣了片刻之後，那孩子露出了可怕的笑容：「……那就由我來磨利它吧？……殺人者必將償命！」

　　男子明白自己該說些甚麼，但那雙唇最後始終沒能發出任何聲響。

　　最後僅能瞥向桌上那把利劍散發出的光澤。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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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陽無情地釋放那過分耀眼的光芒，一望無際蘊著白芒的淡藍穹空上只有稀疏幾縷雲朵飄揚，立於練兵場上的兵士早已滿頭大汗地喘著氣，豆大地汗珠滾落土面，片刻之間又被一個個步伐給抹去了辛勞的證明。

　　金屬的交擊聲與兵士們的吆喝聲於場上不絕於耳，但那氣勢卻是逐步垂死的病雞般虛弱，然而卻有一道魁梧的身形卻貫徹始終，一直神采奕奕地吆喝著。

　　聲音的主人──契夫卡，單手持著長劍，另一手背於其後，正在嚴厲地給予兵士們地獄般的訓練。

　　鏗！鏘！噹！金屬交擊聲再度響起。

　　然而契夫卡卻連步伐都未移動，那金屬交擊聲便嘎然而止。

　　「沃夫倫，基礎劍式也不及格，繞場子慢跑十圈！下一位！」契夫卡揮手。

　　「……呼、呼嗚……哈啊……是！是的！」劍刃被擊落的士兵行了個禮，拾劍入鞘後露出了絕望的神色，開始努力地跑了起來。

　　鏗！鏘！鏘！鏘！啪！噹啷！

　　「達格納，劍式不錯，但是太注重省力的方式了，有時為了閃避或取得有利位置，即使翻滾或佯攻來限制對方步伐也是必要的，繞場子跑兩圈！下一位！」

　　「……是。」達格納雖然也喘個不停，但是卻微張著唇，盡力大吐息來緩和自己呼吸的頻率，不過望向那練兵場周圍一個個悽慘的背影，也不免閃過一絲『天呀！』的神色。

　　在士兵全部對過一輪後契夫卡才退下場邊休憩區，擦了擦汗稍微喘口氣，然而在一旁等待已久的男子卻馬上湊了過來，還未待其開口，契夫卡便又搶先一步發話：「荷森先生已經考慮完了嗎？」

　　「不，那樣的條件實在有點……」男子微彎了腰部，雙手搓揉著露出困擾的神色：「若是海穫貿易稅能夠再調降一些……」

　　「我剛才給的選項已經很清楚了，稅率調漲，亦或從每次交易中抽比率繳稅，沒有其他條方向。」

　　「那樣子對商人來說實在……」

　　「海穫貿易商人的立場不過是投資皇家的艦隊出航，恕我直言，實質上商人沒有自建艦隊的能耐，且近期的漁獲保存技術也有所提升，即使稅率增加，與收入相比應也還是比過往多才是，為了日後長期合作關係，還希望您能諒解，且目前商人公會亦已是獨佔與王國貿易合作的大宗，在沒有其他競爭對手的情況下，盡可能的對王國表示忠誠應不過分。」

　　「雖是如此，不過海穫的出售目標也多是皇室貴族，目前民間普遍仍無食用海鮮的習慣，尤其那樣的價格實在難以使海鮮在平民間推廣開來。」

　　「試著將被挑除的那些小魚收購下來如何？無論在保存上或料理方式上都容易許多，且因其數量較大，大量採買的話應該可以試著向平民圈推廣海鮮，不過這方面可能就要請商人公會自己斟酌考慮了。」

　　「唔……」商人撫著下頷思考著，的確目前主要都是發展體型較大之魚支的買賣，但被額外打撈上來，因體積過小而汰除的漁獲，若能向多艦隊同時購入的話，或許能夠屯至足夠的量，平價推廣開來確實也能一定程度的收入：「……或許是條可行的方式……」

　　「那麼請荷森先生再回去與商人公會的成員們商量吧，但王國這邊的立場並不會改變，希望貴公會能夠配合，同樣的王國方也會盡可能的給予各位方便，盡可能地創造雙贏的局面。」

　　的確，身為王國方第一大臣的契夫卡倍受重視已不只是傳聞，同時攬著許多事務的同時亦代表著皇帝給予其極大的權力，依照其判斷進行決策，雖然王國方已經表明了不可動搖的態度，堅決要提高稅率，但契夫卡本人似乎也有試著去研究過相關的資訊，嘗試提出些方法替商人們多少補償一點稅率提高的成本。

　　「好的，非常感謝您，契夫卡先生。」雖然商人公會本來就已明白王國方不會妥協，不過仍試著派出要員去開出條件以加多彼此往來，從越多面向去制衡雖代表著風險變多，卻也同時表示觸及了越多待發展的空間，現下契夫卡確實給予了一條不錯的方向，看來不如外表只是個僅會武藝的武夫而已：「謹向王國與您致上商人公會的謝意，待我回去與成員們商討後再向您叨擾指教。」

　　契夫卡點了點頭，再度擦了擦自額前濡下的汗水，同時仔細地觀察練兵場上的兵士們：「達格納！邁開步伐來跑！兩圈對你的體力只是小意思，不要再在乎髮型了！不然就剪個跟我一樣清爽好整理的髮型吧！」

　　遠處依稀傳來達格納應答的聲音，接著便看見他終於拼了命的跑了起來。

　　正當契夫卡打算再度開口指導其他人時，身後逐漸逼近的馬蹄聲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速度相當快啊……是急訊嗎？」契夫卡站起身來，開始向練兵場外走去，接著似是想起什麼般地止下了步伐，轉過頭看了半晌。

　　「沃夫倫！還有兩圈半，別偷懶，我有在算圈數！」魔鬼教頭契夫卡，名不虛傳。

＊＊＊

　　烏魯絲菈是個讓契夫卡相當自豪的孩子。

　　卻也同時讓他頭痛不已。

　　桀傲不馴且又相當固執，簡直跟以前的自己完全一個樣子，不過女孩子的個性這麼火爆可不是件好事，雖然時常要她去參加宴會或與貴族子弟相親，不過她對這些幾乎都毫不感興趣。

　　她反而花了大把時間在鍛鍊騎術，磨練自己的武藝，而且這方面的成果幾乎讓契夫卡非常放心的任其成長著。

　　孩子的媽呀，這娃兒日後真嫁的出去嗎？

　　契夫卡不禁這麼想著。

　　然而在之前，也許有更多事是契夫卡更該擔心的。

　　馭馬急速奔馳著，即使緊咬牙關盡可能地穩住下盤，猛烈的晃動仍使契夫卡眩暈了起來，五臟六腑彷彿絞在一起的難受。

　　在抵達目的後落馬的瞬間，幾近踉蹌的差點往後跌去，無法平止的搖晃感仍在侵襲著腦袋，契夫卡閉上了深調著呼息，接著將馬匹交付守在一旁的侍者，踏入了目的地──王城議事會。

　　雖然沒問明在哪個會議廳，但憑藉著那直傳至門口的吵架聲，顯然沒有事先詢問的必要。

　　一路上於議事會服務的侍者們無不向契夫卡投以怪異的眼神，不時私私竊語著什麼，但現下契夫卡根本無暇顧及這種無聊的行為，越往那吵架聲音的源頭靠近，越是令他眉頭深鎖在一塊。

　　推開門扉，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一襲火瀑般艷紅的裝束，佐上那長及腰部的金色長髮，令人不禁想起火焰的女子，此刻正穿搭著護胸甲與皮護手，活脫脫像是仍在訓練場上的士兵，若不是這裡是禁止攜帶武器的場所，恐怕腰間還會在掛上一柄長劍吧？

　　「烏魯絲菈，從遠處就聽到妳的聲音了，別逾越妳的身分，這裡可不允許妳那樣潑婦罵街般的嘶吼。」契夫卡對著眼前那金髮的少女說道。

　　「逾越身分？若是處於上位者就能擁有顛倒是非的權力，那我可能寧願永遠都是謹守本分的下位者！」

　　「別讓我再說第二次，在這裡咆哮之人將視為藐視王國律法之人，即刻入監。」

　　烏魯絲菈安分地不再吭聲，入座後雙眼卻仍如同噴出火焰般地瞪視著方才咆哮的目標。

　　王國的內政大臣奧斯本正氣定神閒地回視著烏魯斯菈，一旁還有似乎方才與烏魯

絲菈唇槍舌戰的法務官，以及臉色慘白的一名男子。

　　奧斯本站起身來向契夫卡輕鞠，再度從容地坐下：「相信契夫卡先生在趕到之前便已大致掌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是的，在下的馬伕也許是太過操勞了，一時恍神輕忽而令無情的馬蹄奪走了一條無辜市民的寶貴生命，於此我也滿懷著歉意深感悲痛。」奧斯本將手掌按在胸前，彷彿喘不過氣來地深嘆了一口氣：「然而，我身兼著要務，若是內政大臣因此受了刑罰，想必親自提拔我的吾王也將因而受累於我的罪狀顏面無光，切莫不可讓此等悲劇動搖吾王之威光，迫於無奈，只好令理應承擔自身罪責之人擔起他自身所造就的罪名，為了守住吾王之威信，這是不得不為之的犧牲，我將替這名慷慨赴義的罪人妥善照顧他雙親的。」

　　烏魯絲菈冷哼了一聲，正要開口時似是感受到了契夫卡的眼神，而垂下了肩，語氣雖亦泛著憤怒，卻收斂了許多：「謹守王法才是真正地守護吾王的威信，若是人們相信公平正義的律法因身分地位而被扭曲，變的不再公正、不再公平，那麼吾王所建立起來的信用都將蕩然無存了！奧斯本大臣應當受王國律法的制裁。」

　　「……不……是、是我，當時在馬車內的是我……並、並不是奧斯本大臣……」臉色蒼白的男子用著顫抖的聲音說著，眼神卻沒敢望向在場的任何人，僅是一直低頭望著地面。

　　「是的，正是如此，雖然是令人十分痛心的慘劇，不過當時在馬車內的正是這位奧斯本大臣臨時雇傭的技工，當時大臣將技工送去看診治病，在返途中不慎發生這種意外，實在令人深感遺憾，然而，馬伕雖屬奧斯本大臣的下僕，但追根究柢也是為了這位看病的技工而為，在其行使工作以外的時段發生意外，責任歸屬理應只落在他身上。」法務官拍了拍那臉色蒼白的男子肩膀。

　　「就我所看到的情形可不是如此，當時在馬車內的正是奧斯本大臣，這點我可以起誓以我的性命擔保！」

　　「與事實有所出入的誤解實在令人感到痛心，雖然我也是十分地難過，若我能替其擔下這則罪狀受刑罰，此等為民之舉乃我衷心期盼之事，但正如契夫卡大臣貴千金所言，王國的律法與正義不可抹煞，我們不可再為了私人恩怨而遮蔽了自己的良心，烏魯絲菈小姐，妳於我的誤解希望能就此化解，我也不計較妳說的重話了。」

　　契夫卡深鎖眉頭閉上了眼，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那雙眼的神采已黯淡了下來。

　　「馬伕雖為奧斯本大臣所僱傭，但實質上是以勞力交換酬薪，彼此之間並無深切的關係，而這起意外的發生主因應由馬伕負責，而技工做為接替奧斯本大臣成為此勞力之受益者，應也付相當之責任，請法務官依此方向給予兩人……公正的裁決。」

　　奧斯本大臣深嘆了一口氣：「希望這樣不幸的事情不要再發生了，身為馬伕前雇主的我也替他感到難過，這樣的錯誤造就的悲傷使他終究得負起一條人命的責任，即使不捨卻也莫可奈何呀。」奧斯本再度向契夫卡一鞠，偕著法務官與男子一同離開的會議室。

　　烏魯絲菈咬緊著牙關，眼神憤恨地瞪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直至他們的腳步聲都難以耳聞之後，烏魯絲菈的目光轉而直視著契夫卡的雙眸：「父親，這就是你從小對我諄諄教誨的『道德』與『正義』嗎？還是你已經連是非都無法分辨了呢？」

　　「……在不同的位置上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當一個人所能掌握的權力越大，他亦得對他權力所及之人負責，為了他們的利益而決策，即使這意味著任由無恥的錯誤發生。」

　　「難道人們最大的利益不是活在一個公平的世界，為惡者受罰，為善者受褒，依據人們自身信念的抉擇予其回報嗎？但是你卻任由一個明顯無辜的人受害，然後說這是不得不為之，為了其他人而好的決定！」

　　「若是王國的威信動搖了，星械教的威望壓過了王國，主導著這座大陸信仰的教廷勢必打破現下歷代皇帝好不容易達成的制衡局面，屆時所造成的混亂局勢難道是妳所希望的嗎？烏魯絲菈，正義是美德，但那終歸是個美好的童話，別再幼稚了，捨棄情感去審度更大的格局吧。」契夫卡咬牙切齒憤恨地抹了抹臉，不得不如此推翻自己過去無法苟同的這番想法。

　　「……如果人隨著年紀的增長而不得不對現實妥協，逐漸失去捍衛正義的道德與勇氣，那麼就由我來繼續幼稚下去，即使與整個世界為敵也無所謂。」完全地壓下了自己的情緒，烏魯絲菈幾乎是毫無起伏的吐出這番話語，但契夫卡明白，那是倔強的她毫不妥協不顧一切的執著，絕對會以此貫徹下去的決心。

　　曾經循著父親的道路而養成的價值觀，如今卻走上了相歧的道路。

　　當彼此之間的理念漸行漸遠之時，兩人的距離也因此漸行漸遠……

　　終至至親再也無法理解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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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晝時刻，大地卻被黑暗壟罩。

　　那是自詡為審判者，親眼看著罪惡受到裁決，嫉惡如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