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時,我被眼前的陌生景象給嚇著了。
一張歐風的長餐桌,上頭鋪著鵝白色棉布桌巾,巾角甚至還用高級的絲綢點綴過。壓著桌巾的是一架銀製燭台,燭光飄渺而蠟油好似垂涎著滿桌佳餚般滾落。的確,那山珍海味確實是豐盛過頭了,幾乎覆蓋了整面鵝白。
不過比起這桌豐盛,更讓我在意的是對桌的女孩,她從方才就略帶笑意凝望著我。
是個可愛的小女孩。一頭暗金色的髮絲蓬鬆柔軟,她將之束成了恰當的雙馬尾髮型。相比那黯淡的金,她的血紅色瞳眸就顯得鮮明多了,近乎是在閃爍著光芒般妖異怪誕。她咧著嘴,小巧尖銳的虎牙懸掛於唇間,嘴角則勾著童稚的笑意。
「嗨嗨!」察覺我的目光,她朝我高舉右臂揮了揮:「人家是瑪麗!哈囉哈囉!」
雖對她唐突的自報姓名感到訝異,但我更在意別的事情:「瑪……麗?這裡是?」
我在意、在意這一切太不尋常。別說不認得這裡了,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明白。仔細瞧瞧此處就連離開的房門都沒有,僅有四面嵌滿玫瑰雕紋的石壁。而自稱瑪麗的女孩看來倒悠然自得,她先是瞇眼竊笑了聲,隨即攤展雙臂,像要擁抱這小小的世界般。
「這裡是瑪麗的餐桌!是人家招待你來的唷!」她如此表示。面對滿頭霧水的我,她則嘻笑揚起了食指:「嘻嘻,不用客氣的哦!不用客氣!你是人家尊貴的客人!」才說完,她便逕自為細嫩的頸子圍上餐巾,以不符合年齡的高雅姿態操起餐叉來。
自便吧。她的笑容彷彿向我如此訴說,而當我望見她甜笑的那刻,腦中竟突兀湧現無法克制的慾望!那是深沉的、淫穢的、複雜而多重的慾念,我覺得自己再不吃點東西就不妙了!於是我狼吞虎嚥的朵頤佳餚,邊不時偷瞄對座的她。
她也正看著我。
我可無法拘泥禮節了,我好餓!我需要吃東西——
我需要填滿自身的慾望,才能成為一個完全的生命。
啊!真美味!不,那滿腔汁水豈是美味一詞可形容?說來也真奇怪,每當我嚥下一口食物,腦中那異樣的慾念就越發被壓抑。就像這些食材滿足了我的貪婪、我的傲慢、甚至是我的淫慾似的。我曾聽說七項負面情感是構成一個人的條件,難道跟這個有關係嗎?
見我吃得如此倉促,她捧頰輕浮的笑開:「只是用餐太無聊了!陪人家玩遊戲好嗎?」
我注意到了,她雖然有操弄餐叉的舉動,但她什麼也沒有吃下,就像這些食物不合她胃口一般,明明是如此美味的東西。「啊!那些是給人類吃的唷!給——人類!」她嬌媚瞇起的紅瞳看破了我的心聲,使我渾身不寒而慄。
「遊、遊戲嗎?」我開始有些畏懼起她來,眼下似乎順應她的意思會比較好些。
「嘻嘻!是唷是唷!」一提到遊戲,她的舉止就恢復了孩童的稚嫩。她輕輕一蹬腿,便躍上了長餐桌,明明是擺滿佳餚的桌面,她卻巧妙地立足於瓷盤縫隙間:「是很簡單很簡單的遊戲!大哥哥只要做選擇就好了!」
「選擇?好,我試試。」好奇使我饒富興味,我打起精神,細細聆聽她的規則。
只見她以單足做為支點,帶著女孩獨有的曼妙迴旋了圈。我僅是分神注意她的舉動,桌上那成山堆的食物竟憑空消失了。不但如此,桌面也產生了異變,它不再是單調的鵝白色,而是像投影布幕般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動態場景!
一條隧道,道內扭曲的車陣與翻覆的車體說明了情況有多慘烈——是重大車禍!我發現畫面緩慢地追蹤著,最終聚焦於三個分格內。每個格子中各有一車禍倖存者:於母親屍懷中嚎啕大哭的嬰兒、瘸著腿滿面不甘的年輕騎士、與趴伏方向盤上哀嘆的中年人。
「三個人——」不知何時,瑪麗已豎立於我身後,她將散發香氣的粉唇貼近我耳畔,以甜膩稚嫩的嗓音道出殘酷事實:「有一個人,必須死。」未說原因、未道原由,她只是銀鈴笑著抽開身子,並興奮地詢問我:「那那那!你會選擇讓誰死呢!」
伴隨題目的公佈,那三人的資料同時顯示於桌面上,簡直就像一款真正的遊戲般。
首先是中年人,他任勞任怨的養妻養兒二十餘年,總算來到了退休的年紀。再來是那名青年,他懷抱著音樂夢想,熱情洋溢、心地善良、討人喜歡。最後則是那位嬰兒,父母於這場車禍中雙亡,他如同一張白紙,準備紀錄未知的人生。
「我,必須要選嗎?」說實話,我誰都不想要選:「如果我不選的話?」
「嗯,誰知道呢?」瑪麗並沒有回答我,只是衝著我掩嘴輕笑。但我想這個舉動已經夠明顯了,我不選擇,便無法結束遊戲吧。於是我陷入膠著的思考中,視線來回遊移於三個人的面容上。中年人的無奈、青年的倔強、嬰兒的悲泣。
沉默瀰漫,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知道我該做出選擇了。
「我——」揚起手指,我最終將指尖輕輕點在了嚎啕大哭的孩子身上:「選他。」
這回答使瑪麗楞然地歪了歪腦袋,她伸手比比那位中年人:「為何不是這個大叔呢?」
「他辛苦夠久了,好不容易才換來休息,所以……」沒錯,他不該就這麼死去吧。
「唔嗯!那!」燦笑點點腦袋,瑪麗接著指指那位青年:「又為何不是大哥哥呢?」
「懷抱夢想應該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他很努力也很堅強。」也不該斷絕年輕人的夢想。
瑪麗停止追問了,就不知我的答覆,是否能讓她滿意呢?她僅以纖指抵著下唇,似乎在思考些什麼,直到片刻之後,她才張開了蘊藏小虎牙的粉唇:「所以所以,為何是選那位小弟弟呢?」燭光晃悠,為她的臉頰增添一絲紅潤。
那是興奮的紅、又或是氣憤的紅?我分辨不出來。
我只在深吸口氣後,娓娓道出心中的想法。
「他是一張白紙,什麼都還不懂。」這是很遺憾的抉擇,父母雙亡,想必他接下來的人生會很難過吧?實在太辛苦了。若有來世,我希望他早早結束這段慘痛的人生,或許會落在一個更輕鬆的家庭也說不定。趁他還不懂事,這樣對他是最好的。
「與其過著悽慘的人生,不如讓它重新來過吧,我是這麼想的。」
聞言,瑪麗似懂非懂的噘著嘴,在一陣沉默之後,她重新泛起燦爛笑意。
「哇哇!原來如此!」她嘻笑著曲解我話中的含意:「就不給他掙扎機會了!」
「才不——」我才正想辯駁,她卻輕拍小手打斷了我:「Checkmate!優秀的選擇!」不只是她,空蕩的房間各處都響起了劇烈的掌聲。吵雜,此起彼落的掌聲雖令人雀躍,卻又使人不安。也就在掌聲逐漸淡去之後,這個空間忽然灑下光明。
「恭喜恭喜!你可以離開了唷!」
凱歌奏響、歡呼聲鳴動,一切都像在慶祝我的勝利。這使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塊,而我也意識到他們在催促我離開這裡了。我想告別,卻見瑪麗輕快地蹬步奔回她的位置邊:「啊!」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轉頭朝我微笑:「對了對了!」
「那三個人,都是你。」以微微側頭的嬌笑,她向我如此表示。
我聽不明白。我僅感覺寒毛直豎,連周邊吵雜的奏樂都離我而去。
時間彷彿停止了,在一片寂靜之中,我試圖邁開步伐,卻只覺得頭暈目眩。
「你注定會死於人生所遭遇的三次車禍之一!」瑪麗的聲音離我好遠好遠,我努力地去聆聽,卻只聽得一句戲謔:「你的命運很有趣,所以我讓你選擇,而這個答覆很適合做人家晚餐的佐料哦。」晚餐,她竟以我的抉擇為食糧!
這是什麼意思!是人都會這麼選的吧!這樣不公平!
還處驚愕,她的聲音便突兀拉近了,是湊於耳畔的嬌語:
「人家開動囉。」
我試著放聲尖叫,卻只能發出「咿呀」不成語句的呢喃。
當我回過神來時,血液的溫熱觸感滴在我額上。仰首望去,母親被碎玻璃刺滿的臉龐正對著我,她圓睜駭人雙目,可目光中不再帶有任何生氣。她死了,而我也將會。意識到這點後,我嘗試擺弄四肢來驅趕死亡,卻只換來不得要領的扭動,於是,我無助地嚎啕大哭。
怎麼會這樣!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想活下去!儘管是遍布著荊棘的未來!也想活下去!
好熱!好燙!我不想要這樣!我掙扎著、我聲嘶力竭地哭著。
直到扭曲變形的車頂折彎母親的脖頸、直到那片沉重的灰黑色壓爛我腦袋瓜時,我仍不忘嚎啕大哭。不知過了多久,在深沉的漆黑中,我依稀聽到了「噗哧」的擠壓聲,與從其中榨出液體的滴答作響——最後,是吸吮汁水而享受佳餚的一句感謝。
「嘻嘻!謝謝招待!人家吃飽了!」
人以貪婪為食、以淫慾為食、以七宗罪為食。
而我食其瘋狂、食其戲謔、食其無知。
Mary The Qu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