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植物似乎暫時安靜下來了。
我走在肯特市的大街上，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一團團灰雲在空中互相擠壓、碰撞，龐大得彷彿就要往下墜落。整座城市被突如其來的災難蹂躪，到處看上去烏煙瘴氣。
在前往救援區的路上，我們遇見了不少目的地相同的倖存者。大家看上去都累透了，目光接觸後很快岔開。所有人都像傀儡般拖著腳步往前行走。
漢克帶著我徒步跨越了大半個街區。在入黑前，我們與其他倖存者同時到達了位於市政廳前的肯特大公園。
曾經綠意盎然的公園，現在一片愁雲慘霧。數千名倖存者全都擠在這裡，耐心等待政府的救援。他們合力在中央搭起了幾個臨時帳篷，組成集中營，將收集得來的急救物資分派給有需要的傷者。也許是為了防止瘋子與掠奪者，物資帳篷還有人負責站崗。
他們在通往西南街區的路上架設了雜物路障，聽說是為了阻擋對面到處游盪的綠斑人入侵救援區。
我們拿著照片，在集中營轉了幾圈。很可惜，還是沒能找到漢克的家人。最後，我在一棵大橡樹下找了個位置，與其他的生還者盤腿坐下。漢克則前往了其中一個帳篷，帶給我一瓶乾淨的蒸餾水。
「嘿，貝蒂。我得走了。」漢克直盯著我。「小心點，好嗎？」
「嗯。」我點了頭，笑著道：「希望我們很快能再見面。到時候，我想我能和莉莉成為朋友。」
漢克伸手將我的頭髮揉成鳥巢狀。「我肯定你們會的。」
最後，他從背包抽出了一張破爛的地圖交給我。「拿去吧。我曾經在肯特市住過，比你更熟悉這裡。」
「謝謝你，漢克。」我站起身，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看著漢克的身影漸漸走遠，消失在視野盡頭。我再次坐回鬆軟的泥土上，抱緊膝蓋。
漢克走了，我再次變成一個人了。
貝蒂，你得堅持下去。我回想起漢克的話，在心裏下定決心。
爸媽會為我而感到自豪的。
「他是你的親戚？」
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倖存者突然向我搭話，讓我嚇了好一大跳。
「噢，不……他是我在路上遇見的好人。」
「你真幸運。現在好人並不常見。」對方摸著泛白的頭髮。「你好，貝蒂。我是沃爾夫博士。」
「沃爾夫－－博士？」我不自覺提高了聲調。
「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環境學家。」他摘下金絲眼鏡，開始擦拭起來。「這種情況下，頭銜就如同廢紙。一把小刀或許還顯得更有價值。」
一個環境學家，他說不定知道這些植物的來頭！
「所以，你了解那些突然從地底竄出的植物嗎？」我雙眼發光。
「當然不。怎麼可能？」他咯咯笑道。「孩子，誰都不知道它們到底從哪裡來。」
「是嗎？」我失望地垂下頭。
沒有答案，就等於沒有解決方法。其他倖存的科學家們，說不定正在努力研究。
沃爾夫博士沉默了幾秒後開口。「你聽過詹姆斯·洛夫洛克提出的『蓋亞假說』嗎？」
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我馬上搖了搖頭。
「那是洛夫洛克於四十多年前提出的假說。在他的角度，地球是一個龐大複雜的有機生命體。」沃爾夫博士摸了摸下巴。「『地球是活的！』是他最著名的言論。聽上去很滑稽吧？」
「作為一個科學家，他的理論實在過份主觀而且缺乏證據。這項假說很快就被主流科學家否定。大家都認為洛夫洛克是個瘋狂科學家。顯然地，我也是其中一個。」
「但這聽上去真的讓人難以置信。」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小聲回應。
沃爾夫博士將聲音壓低。「你知道嗎？在那些植物襲擊城市時，我曾經看見一隻野狗在它們之間安然無恙地穿過。」
「怎麼可能？」我驚呼道。
「回想起來，洛夫洛克的假說確實很有意思。他認為，地球和其他有機生命一樣，都擁有自我調節的機制，包括反制回饋的功能。」
「換句話說，它可以將有害因素去除。」
「你的意思是，那些植物是為了調節環境而出現，」我因為震驚而瞪圓了眼睛。「而人類就是它的有害因素嗎？」
「如果根據洛夫洛克的角度，是的。地球環境被破壞的速度，遠比我們想像的嚴重得多。」沃爾夫博士長嘆了口氣。「人類是種愛空談的生物。嘴裏說要補救，實際上甚麼都沒有做到。」
我頓時感到胸口呼吸困難，心臟劇烈撞擊著肋骨。
「如果『蓋亞假說』是事實，事情會變成怎樣？」我的手心冒汗，艱難地開口。
「－－去除有害因素，直到達致平衝點。」
我馬上倒抽了口涼氣。
「它終究，是個假說而已。」沃爾夫博士一本正經地說。「不論如何，我們目前什麼都做不了。」
「好吧。」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告訴我。」
「現在休息一下吧，孩子。」沃爾夫博士向我微笑，側身睡在一塊簡陋的硬紙皮上。「離天亮還早呢。」
在肯特大公園內，倖存者們背靠背，擠在狹小的草地席地而睡。但事實上，能徹底入睡的人似乎少得可憐。
那些人顯然也包括我。
我好累，但我卻不敢睡著。只要閉上雙眼，父母血肉模糊的屍體便在我的腦袋裏揮之不去。尖叫聲與汽車翻側的畫面在我眼前重播，倒退，然後再重播。我感覺自己快瘋了。
我抱著頭，蜷縮成一團，任由臉頰沾滿眼淚，直到累到哭不出來。
貝蒂，堅強點。他們已經不在了，只能靠你自己。
我幾乎整晚沒睡，乾瞪著天空，眼睛乾澀得很。我覺得腦袋暈呼呼的，直到清脆的鳥鳴聲稍微拉回我的注意力。
災難救援隊將於清晨到達。他們什麼時候會來呢？
整座城市的道路幾乎全部堵死，不少地下鐵路也因為巨型植物的攻擊而完全損毀。能進出肯特市的方法除了步行，就只剩下空中的方法了。
他們得花多少時間才能把這裡的人全都送走？
我盤腿坐在草地上，手裏捧著一杯從物資營拿到的熱可可。我的腦袋現在一片混亂。
「別太擔心。」旁邊的沃爾夫博士安慰道。「他們總是會優先把女人和孩子送走。」
「救援隊真的會來嗎？」我語氣猶豫地問，「如果他們沒能到達，我們該怎麼辦？」
沃爾夫博士沉思了一段時間。「我或許會試著前往旁邊的城市碰碰運氣。我工作的研究機構就在那裡；西面郊區的RFCI設施也是一個選擇。」
「為什麼？」我問。
RFCI，聽上去有點熟悉。也許是某家知名的研究機構？
「一些大型科研機構，特別是私人研究所，通常會在地底建設緊急避難所。」他雙手合攏撐著下巴，「他們不會希望自己寶貴的研究成果，在災難發生時付之一炬。」
我打開漢克留給我的地圖。在肯特市西面，RFCI的研究中心的確座落在那裡。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須確保路上不會突然竄出一棵巨大魔豆樹。
突如其來的驚嘆聲打斷了我的思考。我和沃爾德博士相視一眼，同時聽見了。我放下地圖，站起身，發現最前方的一群倖存者全都站起來了。他們指著空中，看上去異常高興。
我跟隨著他們的目光，幾架從高樓後方出現的救援直升機進入了我的視線。混雜在倖存者的歡呼聲中，螺旋槳的轉動聲愈來愈近。
天哪！他們真的來了！
漢克呢？他還沒回到救援區嗎？
我瞥向四周，卻沒能找到漢克的身影。
我趕緊撿起背包，往前方跑去。但人實在太多了，所有倖存者都撿起了自己的物品，希望盡量靠近停泊區。
我很快就被人群擠出來了。我踉蹌了幾步，站在後方，試圖尋找可以鑽過去的空隙。
就在這時，一聲尖叫聲讓整個救援區的氣氛突然變得緊繃。起初，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家都一臉疑惑。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幾秒後，我跟著所有人抬起頭。大家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噢，天哪－－」我掩著嘴，倒抽了口氣。
救災直升機仍然朝著救援區平穩地前進。顯然地，誰都沒有注意到那些攀附在大廈牆上，開始悄悄蠕動的植物。
有人開始發出尖叫；有人跳起揮手，試圖提醒那些依然懵然不知的飛行員。
但當他們注意到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那些粗大的藤蔓鬆開了它們原本攀附的高樓建築。綠色的觸鬚迅速往直升機的方向甩去。它捲住了其中一架的腳架，讓直升機在空中晃來晃去。一眨眼，它失去平衝，徹底撞上了後方的直升機。另一架試圖避開爆炸範圍，卻失控撞上右邊的玻璃大廈。
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然而，壞事總是接二連三的襲來。
我站在公園的紅磚路上，雙腳僵硬。
我感覺到地面傳來的震動愈發強烈。
它們被惹怒了。
所有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般亂成一團。
巨型植物在我們的頭頂上疾旋盤繞，直升機歪斜地往救援區的方向墜落。無數的綠色藤蔓從公園的地底下鑽了出來。它們破壞了倖存者們搭起的集中營，還有以雜物和金屬板堆砌起來的路障。那些被聲音吸引、在圍牆另一面等待而久的綠斑人開始往這裡湧進來。
情況急轉直下。一切都亂了套，像極了電影裏放映的災難片段。
一瞬間，幾乎所有倖存者都拔腿往後方逃跑。
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密麻麻的人群開始往我的方向開始推擠。我幾乎花了所有力氣去維持自己的步伐。我被夾在人群的中間，難以呼吸。我甚至能聽見腳下傳來微細的慘叫聲。
老天，真希望一切只是我的錯覺。
淒厲的尖叫聲讓我忍不住回頭。一個行動敏捷的綠斑人撲上了一個可憐的倖存者。有人被植物捲到半空，然後急速墜落。
混亂的人潮在大街的十字路口開始分散開去。我拼命將自己往缺口擠去。然後頭也不回，用盡全身氣力往前飛奔。只希望盡快逃離那個屍橫遍野的大公園。
貝蒂，有多快跑多快！
我完全搞混了方向，盲目地在街道的窄巷間穿插。直到再也聽不見人們的慘叫聲、雙腳發軟才停下腳步。
不安與無力感流竄全身。我撐著膝蓋回頭，影子仍然在遠處的空中舞動。
我得趕快離開這裡！那些植物說不定馬上就會攻擊其他地方。
我躲進牆角，打開滿是皺摺的地圖。我快速掃視著，試圖尋找離開城市的道路。一個用麥克筆塗上的紅圈標記吸引了我的注意。
肯特市盧森大道，榆樹路185號。旁邊用小字寫著302室。
盧森街區－－那是漢克要去的地方！
我很快透過倒塌的指示牌和地圖找到自己的位置。這裡距離盧森街區並不遠，只有幾個街口。
在逃離城市之前，我決定先到那裡一趟。
漢克說過會回到救援區的。但到現在，我還是沒能看見他與家人的身影。
或許我能在那裡找到他們。
我得提醒漢克與他的家人才行。當然還有沃爾夫博士提議的事情。
創作內容
【中篇】蓋亞的回聲 06
♠《短篇小說》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