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紅筆
「老師，老師？」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嗯？」
「該吃飯了。」
一碗糊狀物被端到他面前，從外表早已無法判斷原料是什麼。
他皺起眉頭：這和他心中所理解的「食物」並不相同。
接著他記起來了。自己如今只吃得進這樣的東西了。
「老師，來，啊──」
「別把我當小孩，我知道該做什麼。」
他這樣抗議著。即使如此，他依舊乖乖張大嘴巴，讓一整匙稠糊進入口腔。
從書櫃的玻璃櫃門，他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皺縮乾燥的皮膚、細弱的身形，銀白得幾乎透明的短髮，以及使勁張開的無牙之口。
雖然他退化的視力讓他無法看清那半隱在玻璃櫃門上的倒影，他依然能在心中看見每項細節。
這是一個蒼老的身影。光是知道這一點，便能在肉眼看清之前知道許多細節。
「老師，再一口，啊──」
混和著腥味與香味的糊狀物在舌上癱成一片，他望向自己的倒影。
他是怎麼成為如今的自己的？
他的手中曾經一直握著一隻紅筆。
別人看不見，但對於紅筆那奇異的力量，他再明白不過。
每下一筆就是一次訂正。
自己的生命在一次又一次的修訂中趨近於完美──至少在每個當下，他是這麼認為。
說起來或許容易，或許讓人羨慕，但他很清楚其中的艱難與壓力。
從來沒有一蹴可幾這回事，就連紅筆的使用也是如此。
從來沒有大家所謂的完美人生，這在他握住紅筆的那一刻便更加深刻地明白了。
生命能夠修改，然而妄想以紅筆將人生改成「大家心目中的完美」卻行不通。
完美的型態面貌如此之多，要同時達到這些只會讓自己面目全非。
於是一筆一筆，精雕細琢。
在數十年的漫長生活中他埋首於那不可思議的修正。
人生在自己的雕琢下逐漸美好，紅筆的每一劃都如同血痕。
嘔心瀝血。
都說人生即作品。對這句話的體悟或許只有他最透徹。
年少時，手握紅筆的他沒有任何疑問，可如今在他垂垂老矣的心中卻充滿迷惘。
他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他依然清楚記得那一場致詞，當他站在台上，滿懷深情地提及與妻子初次相遇的場景，卻在台下她的眼中看見了自己記憶的錯置。
他早已無數次修改過了兩人的初遇。
幾乎像是場荒謬的鬧劇。
數十年的記憶，在他心中卻有著數百年的分量，沉甸甸地，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只存在於他記憶中的世界，每隨著紅筆的一次修改便多出一個。
他當然曾試圖將一切盡量還原成最初始──或者貼近初始──的狀態，卻發現自己早已無法辨別記憶的先後。
是心智在他忙著注意對當下與未來的修改時，悄悄鈍化了嗎？
他連這一點都無法回答了。
「老師，再吃一口，您需要補充營養。」
在那之後，他多次進出醫院，而更加狂亂盲目的修改似乎加速了他住進失智養老院的時程。
紅筆為錨、記憶為洋，外在的世界逐漸成了由無數修正素材聚集而成的雜物堆。
無法修正了，無法修正了。
紅筆遺失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他總是在心中這樣徬徨地呼喊，但遺失的那一天起，卻再也沒有哭號。
「老師，老師？」
他看著曾是門生的年輕助手，同時看著玻璃櫃門中模糊皺縮的自己，忽爾笑了起來。
雜物堆，我也成了雜物堆了。
創作內容
【Zean】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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