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桑娜　－05

 

　　05

 

　　她們抵達海岸的拉普人村莊時，桑娜立刻為東海的美貌而瘋狂。太陽在海面上灑滿亮麗的珍珠。浪花不時輕拍礁石，唱著低沈而柔美的歌謠，像是在歡迎桑娜的造訪。望向遠方，居然看不見盡頭，那是宛如天空一般的深遠。桑娜愛上了海洋。她將白斗篷留在雪橇上，歡呼著，縱身跳進海裡。她嚐到鹹水而嚇了一跳，慌張地游回岸邊。薇塔告訴她：「海水原本就是鹹的，沒有毒。」

 

　　薇塔對這座村莊相當熟悉。而住在這裡的拉普人同樣熟悉薇塔。他們待她像是自己的親戚。與薇塔的部落不同，他們長久以來住在海岸，建立村莊，從未遷徙。薇塔很快就找到一位熟識的商人。他叫阿涅榮德。戴著一頂皮帽。

 

　　「海豹油？」阿涅榮德坐在一張凳子上，對薇塔微笑。

 

　　「不需要海豹油。我已經離開部落了。我將要跟隨著這位諾爾人姊姊一同旅行。」

 

　　「旅行？妳們兩個女孩？。我要是妳們的父親，絕對不會同意這種事。」商人打量著桑娜。「妳的斗篷很有意思，那是什麼毛料？」

 

　　「鬍子。」

 

　　商人大笑幾聲。「鬍子！可不是嗎。確實是鬍子。妳們想要什麼？」

 

　　「我們需要一間房子，大概幾天就好，你知道嗎？」

 

　　「除非我沒有妻子，否則我能讓妳們住在我家。她不大喜歡諾爾人。妳們可以去找盧克漢，那個住在南邊的老頭。他兒子出海捕漁，死在海上。前幾年的事。現在應該有多餘的空間。在去之前，我要先告訴妳們：別跟他太親密。自從歐沃死了，他就不再對人友善。明明從前是那麼討人喜歡……如果他拒絕妳們，再回來找我吧。」

 

　　阿涅榮德為她們指路。村莊不大，很快就到了盧克漢的房子。薇塔敲門。過了一會兒，盧克漢走出門外。他穿著諾爾人的服飾，整潔明亮，像是每天清洗過。黑色鬍鬚底下露出乾薄的嘴唇。他不懷好意地瞪著兩位女孩。薇塔說明來意。盧克漢只是靜靜地聽。然後，他准許她們進入屋內，算是答應了她們的請求。

 

　　她們得到一個空床位，死去的年輕漁夫睡過的，上面滿是灰塵。盧克漢並未多作招呼，默默走進他的房間。薇塔打算回去找阿涅榮德，試著賣掉她那一批馴鹿和雪橇。她們即將前往溫暖的南方，那裡是不需要馴鹿的，雪橇反而礙事。於是薇塔放妥行李，又出門了。桑娜主動去敲盧克漢的房門。

 

　　「別來煩我。」盧克漢壓著眉毛。

 

　　「歐沃不肯離開。」

 

　　「什麼？」

 

　　「我是說，你的兒子歐沃，他不肯從床上離開。」

 

　　「妳看得見他？」

 

　　歐沃的亡靈就坐在那張床上，裸著上身，褲腳沾滿魚鱗。桑娜試著趕走他，因為盧克漢已經將這張床借給她和薇塔，然而歐沃依舊無動於衷，手掌交握，垂頭凝視著地板。

 

　　「能夠看見歐沃的，妳是第二個。」盧克漢走到床邊，在歐沃身旁坐下。「不妨告訴妳，我寧可像那個小女孩和其他人一樣看不見他。即使他是我兒子。得知他死去的那一刻，我悲傷得幾乎喪失自我。沒想到過了一個晚上，他就回來了。雖然這讓我確信他真的已經死了，不過沒有什麼比見到死去的親人還值得高興的——這想法真是可笑。我與他對話，他不會回應。想要擁抱他，卻碰不到他。我對此感到憤怒。所以我告訴自己：坐在床上的這個亡靈根本就不是我的兒子。如果是歐沃，他一定會跟我說話、擁抱我。我開始對他口出惡言，辱罵他，驅趕他，當著他的面折斷他心愛的釣竿。我甚至換穿諾爾人的衣服，讓他對我陌生。他還是沉默，還是坐在那張床上，不曾動過。他是沒有情感的亡靈。我已經失去希望，進而瘋狂而孤僻。我知道那些人是怎麼說我的。我不在乎。任何批評都無法傷害一個瘋狂的人。」

 

　　薇塔賣了馴鹿和雪橇，換來滿滿一袋銀幣。現在她是整座村莊最富有的人。然而一袋銀幣也比不上一頭馴鹿，因為銀幣無法孕育銀幣。她一走進門，盧克漢隨即中斷與桑娜的對話，掉頭回房。「他說了什麼？」薇塔問道。桑娜認為應該隱瞞歐沃的存在，以免讓薇塔害怕，於是敷衍過去。

　　她們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前往海岸。海水太冷了，薇塔寧願待在岸上，思考著銀幣應該如何花用才好。桑娜脫下衣物，在海中戲水、捉魚。她已經習慣海水，還有那股鹹味。潛到深處時，她看見一些漂亮的石頭和貝殼，並且帶上岸。薇塔告訴她，那些不能賣錢，也不能吃。到了傍晚，她們吃著捉來的烤魚。暮光將海洋染成昏黃色。白鷗滑過海面。直到星空降臨，兩人回到盧克漢的房子。就寢時，桑娜讓薇塔睡在床位面向牆的那一邊，自己睡在歐沃身坐的這一邊。她的雙腿勢必會穿過歐沃的身體，這讓她不太自在。

　　隔天，盧克漢要出門捕魚，桑娜也跟著去。薇塔則留在家裡，繼續思考銀幣的事。盧克漢划著木槳，小船緩緩駛離岸邊。他們來到海鳥聚集的海面。盧克漢站起身，拋撒漁網，捕獲了幾十條鯡魚。換由桑娜划槳，盧克漢一邊指揮方向，一邊撒網。如此反覆。甲板很快就被鯡魚佔滿了，於是他們返航。今天是難得的豐收，盧克漢認為這是桑娜帶來的幸運，因此稍微對她友善。他們將小船駛進碼頭，讓那些魚販帶走漁獲。他們坐在架台邊休息，吃著醃魚肉。

　　「以前歐沃經常跟我出海，後來他成年了，就讓他自己去。」盧克漢從嘴中吐出魚鱗。「他像我一樣，是個天生的漁夫，知道哪裡有魚、哪裡沒有。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死。當時是夏天，適合出海的晴朗日子，沒什麼風。出門前，他告訴我要去南邊的河口捕鮭魚，然後就和船一起消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碰上海怪了。否則即使船翻覆，他也能游回來。不管他是怎麼死的，我只希望他的亡靈能離開我的房子。去哪裡都好。」說到這裡，盧克漢沉默下來。

　　今天的漁獲已經足夠，他決定下午不捕魚了，想要悠哉地垂釣以消磨時間。桑娜向他借用小船，獨自出航。透過木槳，她感受著海洋的情感與姿態，用雙眼認識它的美。從海上望向陸地，白雪覆蓋著平原，那些拉普人的房子矗立在岸邊。她划向南方。

　　不知不覺進入夜晚。細而彎的月亮望著海面，在那上頭映照出潔白的臉龐。桑娜來到一處河口。陸地的雪消融，使河水有些湍急。桑娜脫下靴子，站上船頭，將一枚銀幣擲入水中，尋問著海洋。一隻雪白的海豚浮出海面，露出牠的背鰭，又再度潛下去。桑娜褪去白斗篷，跳進水中，跟隨著牠的尾鰭。游到海底處，在兩座巨大的礁石之間，她看見一個頭顱埋在沙石裡。桑娜撥開沙石，直到骸骨袒露在她的面前。那屍體裸著上身，胸口被插入一把短刀。桑娜將它帶走，游回船上。刀柄鑲嵌著綠色寶石，擁有者的名字就刻在寶石旁——阿涅榮德。

　　當時阿涅榮德正在睡夢中，妻子就在他的身邊。突然一股野獸般的力道扯住他的衣領，讓他驚醒過來。他來不及分辨事態，只知道自己被拖下床。慌亂之中，他注意到那件特別的鬍子斗篷，立刻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他被扔在屋外。打算起身時，一把刀正向著他的臉，讓他嚇得趕緊縮回地面。

　　「這是你的？」桑娜將短刀反握。阿涅榮德看見那顆鍾愛的綠色寶石以及自己的名字，很快就認出那把短刀。他略帶顫抖地回答：「對，是我的。它怎麼會在妳手上？」

　　「我想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它不在你手上？」

　　「被人偷了。」

　　「誰？」

　　「一個奴隸。」

　　「人在哪裡？」

　　「幾年前逃走了。」

　　「嗯。謝謝。抱歉對你動粗。」說完，桑娜轉身離去。留下滿腦恐懼和疑惑的阿涅榮德。

　　桑娜回到盧克漢的房子。薇塔已經入睡，正躺在歐沃身邊。桑娜將短刀伸到歐沃面前，而他抬起頭，看著那把短刀，緩緩站起身來，走出門外。桑娜跟在他身後。夜已深，村莊一片寧靜。桑娜和歐沃步行在往碼頭的方向。一位夜之使者正好經過他們身邊。這些角鴟的化身從布袋裡取出任何東西，送進房子的窗口或門縫，成為人們的夢。桑娜將一枚銀幣交給夜之使者，希望它送薇塔一個好夢。

　　他們到達碼頭時，歐沃停下腳步。

　　「我要謝謝妳帶回那把短刀。」他說。「刀柄上的寶石受到詛咒，被它刺殺的人，亡靈將會受困在回憶最深的地方，卻永遠不得歡樂。唯有毀掉這把刀，亡靈才能得到解放。請動手吧。我每一天都必須面對父親的憂鬱和無奈，而身為他的兒子，我卻無法與他說上一句話。與其讓父親受苦，我寧可從這世上消失。幸好有妳，桑娜。我盼望的這一天終於到了。即使我變成一條魚，我將會竭盡所能報答妳的恩情。」

　　「我可以讓你解脫。不過希望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讓我幫你轉告盧克漢。」

　　「妳說的對。我太心急了。感謝妳為父親著想。」歐沃回過頭來，看著桑娜。「妳認識阿涅榮德吧。幾年前的某一天，維京船來到我們的村莊，阿涅榮德向他們買下一名奴隸，據說是從東海的另一頭帶回來的。當我第一眼見到她，我就再也忘不掉她的容貌。她叫莉莉亞。每當我捕魚回來，總會順道去拜訪阿涅榮德，其實是為了見到莉莉亞。但她是奴隸，我不能在人們面前展露我的殷勤，這讓我難受。我決定從阿涅榮德手中買下她，儘管父親不大可能同意，我還是放棄不了這種想法。在那之後，我變得勤奮，甚至有時捕魚到入夜。奴隸可不便宜，必須像阿涅榮德一樣富裕才買得起。這需要時間，我只能保持耐心。有一次我按奈不住衝動，趁阿涅榮德離開時，向莉莉亞吐露我的心意，以及我正在為她而做的努力。她似乎很高興，並且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她的承諾振奮了我。捕再多魚也不覺得疲累，冰冷的雨水澆不熄我心中的熱火，沾在身上的魚鱗成為一種驕傲，那時的我充滿自信。然後，那一天早晨，我永遠忘不了莉莉亞出現在船上的那一刻。她說得到了阿涅榮德的准許，可以離開工作一陣子，希望跟我一起出海捕魚。我當然高興。哪個漁夫不想讓心愛的女人坐上自己的船？於是我們出發，前往南邊的河口。我們第一次靠得這麼近、說這麼多話，那是我度過最快樂的時光。抵達河口時，她突然湊過來吻我。我是不可能拒絕的。她脫去我的上衣，撫摸我的身體，用那片嬌嫩的嘴唇讓我品嚐到愛的滋味。接著，我的胸口突然劇痛起來。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胸口被插入一把短刀，流著血。莉莉亞把我推下海。在水中，我看見她在划槳，將小船駛向岸邊。沒想到在我死前最後看見的，居然是心愛的人划起的無情水花。後來，妳也知道的，我回到家中，坐在床上動彈不得。如果就這麼消失，倒也無妨。然而詛咒卻讓我成為亡靈，承受著莉莉亞帶給我的傷痛，以及對父親的慚愧。」

　　桑娜舉起鐵斧，敲碎那塊綠色寶石。詛咒隨之瓦解。在那瞬間，歐沃的身體泛出光芒，他忘卻了仇恨，忘卻了痛苦，感受到至高無上的歡愉。他對桑娜投以感謝的眼神，接著躍入水中，在月亮的見證下化為一條魚，消失在廣闊的大海中。

　　當朝陽升起，喚醒人們與大地，盧克漢走出房間時，發現歐沃不在床上，著急地搖醒桑娜。桑娜並未說出事實，只是告訴他：「昨晚埃吉爾的女兒經過這裡，就把歐沃帶走了。」盧克漢無法分辨真偽，唯有相信桑娜所說的。而在歐沃消失之後，他的表情也和藹許多。這一天，盧克漢散步在街上，到處找人聊天。他們見到了從前那個喜歡聊天的盧克漢，為他感到高興。

　　桑娜再次為昨晚的事向阿涅榮德道歉。然而阿涅榮德問起原因時，桑娜卻不願說出實情。她將那一把短刀還給阿涅榮德。「那塊寶石有詛咒，我把它敲碎了。現在它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刀。」阿涅榮德看著少了寶石的刀柄，不確定應該為此高興或難過。

　　至於桑娜做了什麼，身為她的夥伴，薇塔卻毫不知情。她依然為了銀幣煩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