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多其他的大城市一樣，帝國的首都傑哈德有屬於貴族、統治階級那般光鮮亮麗的一面，貼近平常市民那庸庸碌碌，埋首為了溫飽，或是尋求致富機會的一面，也有窮愁潦倒，只屬於最低賤的人的那一個面向。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都是。不管哪一面都是真實的；只有曾處於過高位，卻因為變故而跌至最深的泥沼裡的人，才會覺得曾經擁有過的美好就有如泡影般虛幻。
男人利用一塊舊布把自己的身軀包得密不透風，他彎著腰，讓自己盡可能顯得痛苦、孱弱，不引人注目，以前的經歷告訴他若想要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他必須看起來毫不起眼。與其他人一樣。他的腳沾滿了煤灰，他的雙手染上塵土與穢物，他破舊的衣褲裡頭除了從市集的邊緣撿來的破爛菜葉之外，只剩下兩百魯珀，放在他胸前以針線縫妥的暗袋裡。
他僅有的財產，他得好好珍惜，並且善加利用這最後的資源；他至少得想辦法活下去。
沒有人能夠幫助他。他不知道他所做的偽裝是否會被其他人識破，或許會、或許不會，為了以防萬一，他不能再相信所有能夠指認出他身分的人。
過河拆橋！好樣的！
男人來到一處暗巷，在牆角處躺了幾個人，其中一人身上蓋著草蓆，腳露在外頭，上頭沾滿蒼蠅；天氣漸漸熱了，那會很快就透出味道。他分神瞧了其他人，有幾人醒著，其中一人把頭埋在領口裡，應該是在吃東西，大多數人都閉上眼，就算睜著眼睛也都顯得垂頭喪氣。
這裡或許是個休息處。男人靠著一塊空著的牆面蹲了下來，抵在背後的灰泥磚牆透著些許涼意，他嚼了一小片菜葉，雙眼直視著泥土地；在淡色的地上找到幾點較深、帶著水氣的濕土；要下雨了。他拉了拉麻布袋圍成的兜帽，藉此隱藏他的臉孔。
以及那雙充滿生氣的藍色眼眸。
＊＊＊
得知西瑟爾死訊後，克莉絲蒂娜意志消沉了兩三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除了艾蓮卡之外，她不願見到其他人。賽門過來安慰她幾回，喬埃也來了兩次，但都沒說上幾句話；她的禮儀訓練也順理成章的翹掉了，珮蒂那個老女人根本不敢過來催她。
倒是昆圖勒說他找到了防止皮屑卡住關節的方法，他還帶了可以裝在拇指的漏斗狀能源槽過來，之前她所提議的麻醉針也能夠裝備上了，這會讓她的右手更有用。
他戴了假髮過來，就如他的妻子所言，戴假髮好看多了；克莉絲蒂娜把右手關掉，坐在工作台前，靜靜的看著他整備。「昆圖勒，你還記得西瑟爾嗎？」印象中，昆圖勒自從西瑟爾先來到傑哈德開店之後，他們兩人就沒再見過面了。
「哦！那個木匠小子，我記得他，肘關節跟前手臂的支撐架，還有幾個細小零件就是他幫忙弄的。」昆圖勒抬起眼，把單眼放大鏡挪開。「他的事我聽說了，安，喬埃因為妳，這幾天也沒有睡好……他很自責，妳的父親對於這件事感到很遺憾。」
「遺憾？爸爸或許是感到很遺憾吧……」她的左手搭在木桌上，手掌撐著自己的下巴，她心情低落，所以她感覺到右眼因為這樣而視線變得模糊；每當這時候，艾蓮卡會提醒她，以避免讓別人看出這是一顆義眼，賽門有看過幾回，從他口中，她得知現在的右眼看在別人眼裡像是透出近乎寶石反射出來的光芒。
「我能體會妳的感受。就拿莎莉娜來比喻好了；如果莎莉娜離開我的話……」昆圖勒拿出毛刷清理她的關節，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也會感到痛不欲生。但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打起精神，例如出去走走，或是想想該怎麼讓妳的右手變得更好；要不就是開發新的零組件。」他聳聳肩，「反正盡量讓自己分心。」
「我跟他之間不像你跟莎莉娜那樣。」克莉絲蒂娜略感煩躁的說，她望向窗外，閣樓的透明玻璃窗顯示著外頭陰鬱的天色，外面正在下雨。
「是嗎？那就是我會錯意了，我一直以為妳們彼此喜歡；那個小子一直很關心妳。」
喜歡，但還不到愛。昆圖勒很快替她把皮屑清理掉，接著在無名指跟小指裝上麻醉針；他以小刀仔細挑起拇指那一節凹槽的零組件，比對著他帶來的魯爾石補充槽的大小。「還是太大了一點嗎？」他抓著假髮，假髮滑動的模樣讓她莫名覺得好笑。
「昆圖勒，可以告訴我七歲的那年，我是怎麼受傷的嗎？」她忍住笑意，轉而看著被擺在工作台角落，那尊上漆的梅琪梅恩像；西瑟爾送過好幾個梅琪梅恩像給她，她只擺出這尊，其他的被收藏起來。
昆圖勒抬起頭，「安，這個問題妳已經問過很多次了。」
「我想聽你講。」
他皺著眉，最後像是投降似的嘆了一聲，「好吧，我說，妳這哀求的眼神總是讓人於心不忍。」
「妳七歲的那年發生了一件慘事；那個時候妳剛學會騎馬，趁著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騎著馬偷跑出去，那個時候我們郊外的農莊緊鄰著野地，外面仍有很多野狼，妳跑出了圍籬的範圍，在那裡遇到了野狼；馬匹甩脫了妳，妳摔斷了右手，被狼群攻擊喪失了右眼，是喬埃跟其他人拿著獵槍才能夠從狼群的嘴裡把妳救出來的。」昆圖勒冷靜的敘述這段往事，這說法與之前聽到的並無二致；甚至與喬埃、賽門口中聽到的都一樣。
「妳躺了快兩個月，我們請了很多醫生來看妳，很多人都說妳沒救了。」他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感謝造物主，之後妳終於醒了……只是妳卻忘記了一切，甚至是妳母親的名字。」
她失憶了，所以她花了很多時間找回她的記憶，包括適應受傷過後的身體。「我一直很想問，我的右手……不見了嗎？為什麼摔斷了不能接？」
「那傷很嚴重，而且就如妳所說，妳的右手……不見了；妳的額頭上也有狼的咬痕，雖然已經痊癒，而且被頭髮遮住了……其實妳受傷的過程沒有人親眼目睹，那都是事後從妳的傷口去推斷的。」昆圖勒撇了撇嘴，「我說完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昆圖勒。」克莉絲蒂娜盯著右手，那與手臂的連接處很平整，是因為後來她的傷好了之後長成的；醫生曾對她這麼說。
關於她七歲時受傷的經過，只有一個人說過不一樣的答案；他也只說過這麼一次。之後他就不願意再說了。
她陷入沉思，而昆圖勒把她拇指的凹槽裝回去之後，緊接著開始蒙皮；他說這新的皮膚他在內層抹過定著劑，所以應該不會再掉皮屑，但必須觀察塗上定著劑的皮膚會不會對於手臂產生任何影響；拇指的補充槽太大，裝上去之後會讓拇指變形，這就失去了隱藏的意義。他會想辦法再改良看看，如果不能再縮小，那就考慮在凹槽處裝上其他武器。
蒙好新的皮膚之後，她嘗試著驅動手臂，做了幾個揮臂、屈肘等動作，發現手臂運轉完全正常，是好的開始。「或許也不需要強求把補充槽裝在拇指，我剛剛檢查過妳的魯爾存量，沒有減少太多；若妳不是很省著用，那就是能源消耗速度又變慢了。真是神奇，一般來說義肢由於會慢慢老化，消耗能量的速度只會變快。」
她的右手算是從第二隻右手再加以改良而成的，其中有些組件已經五年了，也難怪昆圖勒會感到驚訝。「我可沒有省著用。」她瞄向自己的床板，三天前她才失控把她的床給打破；當然，隔天賽門就派人來補好了。
「在妳身上總會不斷發現更多驚奇，安。」昆圖勒收拾著工具，自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微笑，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門並沒有關上，她轉頭，發現艾蓮卡站在門外，但後頭還跟了一個人。
丹尼斯．辛德尼亞。現在是丹尼斯．史賓塞。她這幾天沒有再持續關心他的事情，只是聽賽門大致談過他。他的父親死了，死因是什麼她不知道，不過那應該跟她們家有關，丹尼斯不曉得事情真相，因此他認為她們「好心的」給予他們家資助，而他答應進入教廷當學徒以幫助她們更了解教廷內部消息純粹是利益交換。當然，他目前看起來對她們忠心耿耿，但她不禁要擔心，萬一這個男孩知道真相之後，會不會反咬她們一口？還是說，父親同樣做好了「事先預防」？
不。克莉絲蒂娜在心裡否決了提問，父親肯定做好了預防。包括答應讓他假扮成親戚的孩子的史賓塞家。喬安娜嫁入她們家想必不會太遠了，賽門也等同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一大半。
那她呢？農莊裡的女孩雖然把十六歲視為成年的年紀，但也很多人十四歲就結婚嫁人；貴族的女孩普遍會晚一點結婚，但那也會在二十歲之前。她會嫁給誰？父親替她物色好對象了嗎？她從沒主動跟喬埃談論過這個問題。
「既然妳有客人，那我就先離開了。」昆圖勒戴上帽子，她對他點頭道謝，又望著站在門前表現出拘謹態度的男孩。
「進來吧。」她主動釋出善意；丹尼斯與昆圖勒在門口處擦身而過，男孩走進了她的房間，對她行了個大禮。克莉絲蒂娜覺得他那一板一眼的態度頗引人發噱，這是骨子裡的軍人個性使然嗎？她不由得回想起前幾天意外結識的聖祭司閣下。
「克莉絲蒂娜，我聽喬埃大人說妳這一兩天心情很鬱悶。妳的心情好些了嗎？」丹尼斯表現出擔憂；她則是對他的關心感到好奇。
「是有點，不過已經好多了。」她對艾蓮卡招手，要她把椅子挪給丹尼斯；男孩搖搖頭拒絕了。
「感謝妳的好意，不過我等一等就要離開了，我過來也是跟妳道別。」
「道別？你要過去教廷了嗎？」
他點點頭，「對，等一下賽門大人會帶我過去；這段時間謝謝妳們的照顧，我會好好執行自己的工作。」
她起身，整理了自己的披巾，踱到丹尼斯面前；他雖然小她一歲，不過男孩的身高已經超越她一些了。「教廷那邊就拜託你了，丹尼斯；林文斯頓不會忘了你的幫助。」
男孩看見她伸出來的左手，突然露出傷心的神情，克莉絲蒂娜沒有漏看，但僅只一瞬，他的表情很快就恢復正常。他與她交握，「我會努力的。」他再三保證，而後靜靜地退出房間。
她看著自己的右手，與平常人的手無異的外觀下，零組件的運轉跟魯爾能源的流動她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消耗又變慢了，是嗎？
「再過五天就是恩惠之日了？」她問艾蓮卡，而艾蓮卡點點頭。「這幾天應該一直都有貴族間的宴會吧？」
艾蓮卡從外套的袋子裡拿出好幾張邀請卡，除了商人階級會主動送邀請過來之外，其他有兩三張貴族的，應該是買來的。其中一張是西維瓦，是他們主要的生意夥伴，就在今晚，父親應該會希望她去。
「要吃東西嗎」，艾蓮卡無聲詢問著。
「想出去走走。」她無奈的望著窗外，外面的雨下得劇烈；如果雨不停的話，晚上就算能夠出門，大概也會淋得一身濕。
「忍耐」，艾蓮卡做出了一個很可愛的表情，她的五官皺在一起；克莉絲蒂娜笑了，取下披巾，坐在床上。
「爸爸去哪了？」
艾蓮卡遙指工業區那個方向，那應該是去巡視碼頭，不然就是貨運站；恩惠之日將至，接下來至少有十天都不能工作，所以這幾天他會很忙，賽門也是。
而她，則必須好好的面對她自己該做的工作。父親究竟是已經有確切人選？還是歡迎他看的上眼的青年才俊追求她？最晚在她的成年舞會上，她就會知道答案。
＊＊＊
男人飛快的跑過一條鋪著石板的大路，又鑽進另一條臭氣熏天的暗巷裡。
他為自己做的木鞋已經掉了一隻，為了方便行動，他只能忍痛放棄另一隻；他不忘把鞋子丟進貧民窟的木造屋頂上，某家的屋頂似乎破了洞，他的鞋子丟了進去，引來一陣他聽不懂的叫罵；傑哈德的貧民窟很多都是屬於外來民族。
果然被發現了！他得逃走！為了保住秘密，他得活下去！
男人踩過地上的泥水，他的衣服已經濕透，而從前天晚上逃走之後他就只有啃些剩餘的菜葉，他好餓……注意力渙散之際，踩進泥水的右腳趾間忽然感到一陣刺痛，他跌了一跤！原本繫在頸肩，拉住舊布的繩子突然斷開，露出他那頭暗紅色的頭髮，他身上的棉布短衣因吸了水而變的沉重，他雙手撐著碎石與泥土混雜的地面，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
「是他！他在那裡！」是安德魯的聲音。
沒想到就連跟著他學手藝的學徒都來了……男人壓著腹部，感受蘊藏在體內的鼓動。為了逃脫他消耗了一大半，現在存量所剩不多，而耗盡存量會讓他變得更加虛弱。
只可惜他別無選擇。
梅琪梅恩，請賜給我力量。他祈禱著回頭，藍色的眼眸裡藏著對於昔日同伴的恨意與無奈。他的雙手往泥水裡面浸泡，估算著他們從暗巷跑來的距離，就在他們經過窄小的通道時，他一口氣釋放積存在他體內的魔力，一瞬間，積滿泥水的地面連同兩旁的木板屋同時發出劇烈震顫，泥水、連同砂石像有生命般撲向追捕者，就連某部分應被釘牢的木板也發出「共鳴」，倒向並壓垮了那些追趕他的人。
機不可失！他掙扎著站起來，而存量幾乎耗盡，他不去理會那些昔日同伴的痛喊，勉強跑向暗巷的盡頭，走出來之後是一條長長的石頭階梯，男人選擇往上走，他分神往後瞄了一眼，另一批原本打算包抄他的人從階梯最底端跑來，他們手上有火槍！
雨下這麼大，火槍應該不能擊發才對！他的心跳的很快，擠出殘存的幾分力量往上爬，在階梯的盡頭有一個小坡，在井的旁邊，一戶人家正靜靜地開啟著大門，他衝了進去，一進去就發現……這不是普通人家，這是一間小神殿，尊奉著造物主——凡紐因與奧羅法特，創造，同時也是毀滅，二者合一的造物主。
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這裡……這裡會有教廷的神職人員，他眼前就有一個。男人抬起頭，發現身穿教士袍的那人也盯著他；兩顆金鈕扣……這位老先生是祭司……
「朋友，你沒事吧？」祭司蹲了下來，一手蓋在他的頭上。
他瞬間還以為自己會被殺害，但祭司只是拍著他的頭。「救我……有人……追殺我……」他上氣不接下氣。
「跟我來。」祭司拍拍他的肩，用力將他攙扶起來。
＊
「他們被我趕走了，我說沒看見你。」祭司回到偏殿，他就躲在其中一排長凳後；雖然現在天氣有些熱，但陰涼的神殿仍讓他瑟瑟發抖；他的存量用完了，虛弱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對他點點頭表示感謝。
「朋友，你不是帝國的臣民對吧？」老祭司說話時保持著和藹的微笑，他則睜大了眼。「你的面相不像平常人，紅色頭髮在帝國很少見，而且……你的肩膀刺有魔法符文。」老祭司指了指他。
他慌張的想拉起右肩的衣服，發現剛剛摔進神殿裡那一下讓他的衣服破了個大洞。「對不起……但，我已經在這裡生活多年……」
「沒關係，你不用緊張，就算你我信仰不同，我也還是會救你的。慈悲的造物主不會允許他的侍從見死不救。」老祭司解下罩衫，披在他濕淋淋的身上；他想躲開，祭司卻是不讓他有拒絕的機會。「披上吧，我倒杯熱茶給你，等一下我再問問有沒有衣服讓你換。」
「謝謝……」他的眼眶盈滿淚水。「謝謝您！祭司閣下！」
「我的教名是布朗，你可以叫我布朗閣下。」布朗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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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瑟爾的存活在故事裡是很重要的一個部分，我想或許不是因為ＰＯＰＯ文案本身就洩漏了機密，而是整本故事確實就製造出這樣的氛圍ＸＤ
不過沒差啦！該活的就是要活，故事因為他的作用，也將在後半段掀起波瀾。
話說，這本作品快十四萬字，只拆成３５段……
創作內容
奇幻科幻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