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3時
天津風號驅逐艦
四周出奇的安靜,彷彿剛剛一連串激戰都是夢中產物。就連友軍的通訊都沒有收到很一陣子了。
「有接收到任何戰鬥指揮嗎?」他問。
「沒有。」
天津風探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牛奶色澤的秀髮隨之舞動,兩個可愛的馬尾及髮飾也搖動起來。
「特別是比叡,我們和她完全失去連絡。剛才的戰鬥可能傷及了比叡的通訊部門和設備。」
「該死……」
原為一鬱悶地瞥了自己手上的錶,現在時間是午夜後十三分鐘。他們已經持續這一場血戰將近二十分鐘多了,假使再沒有進一步的命令且分散四處,艦隊鐵定會被一一殲滅;比叡或霧島那樣的戰艦先撇開不談,天津風這樣的驅逐艦並不能在美軍炮火下生存多久。
「天津風,立即把船轉向西北方。」原為一下令。
由於幾乎無法判斷誰是敵軍誰又是友軍,艦長決定將他的天津風駛向旗艦之一的,比叡。諷刺的是,在黑夜的遮蔽之下,只有正在燃燒的比叡與其龐大身驅可以被視野所捕捉。
「朝旗鑑比叡號前進,我們—」
話才說到一半,一抹鮮紅色的火焰直衝至黑夜,吸引了原和艦橋上所有人的目標。
「那、那個是?!」
「夕立!」
***
同一時間
夕立著火了。
毫無預照地,黑暗中冒出的連續炮火接連擊中夕立的船身—那是亮麗鮮豔的光芒,照亮了黑夜。
巨大的火球自船首揚起,到處都是人員的吶喊聲或慘叫聲。
僅僅是一眨眼的時間,夕立就陷入一片火海—說火海可能太過頭了—然而,她受到的傷壞絕對不輕。火災自炮台處開始蔓延,機關室也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這是……這是怎麼一回事……」
夕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雙眸的血紅已然消退,只剩下迷茫且灰濛濛的綠色,了無生氣。
她望向四周,看見艦長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也是,納悶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的嘴在動,夕立卻沒辦法仔細聽他在講什麼。就好像所有聲音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片無聲的景象,猶如浸泡於水中一樣緩慢。
有些人的鼻孔和嘴角都在滲血,有些人汗流浹背,筋疲力竭,只有奮力一搏才能夠穩住遭受炮火洗禮的驅逐艦。每個人都在大喊大叫,聲音卻無法傳入夕立的耳裡。
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是夕立,
她是吉川艦長的驕傲,
她是大日本帝國海軍的明日之星,
渾身是傷、千瘡百孔並不是她應有的模樣。
可是在這個當下,夕立卻發現自己陷入大破,甚至有可能沉沒的局面。
「夕立!」
突然間,吉川艦長猛地抓住夕立的雙肩,用盡力氣猛搖對方,試圖喚醒意識遠在天邊的少女。
「吉川……艦長……」
「我們必須離開這裡!」他吼道。
「但是……敵人……要打敗……」
「別管什麼敵人了,我們連自己都快顧不來!」
「Party……」
夕立才一開口,吉川便搖搖頭,沉痛地打斷她。
「Party結束了,夕立。再不走所有人都會死。」
「死……」
對於人類是死亡,對於艦娘而言則是沉沒—從未思考過這一方面的少女……不,是從未想過自己會被擊沉的夕立,嘴巴半張著,腦袋一時間仍轉不過來。
「我……會沉沒嗎?」她問。
「我們所有組員都會盡全力救妳,」吉川露出一抹苦笑:「現在,快點回過神來。我們需要妳的幫助。」
「好……好的……」
夕立只能如此回應。
翠綠的雙眸上,映照出一艘殘破不堪的驅逐艦—
映照出她自己!
***
一九四二年11月13號
001x時
天津風號驅逐艦
「艦、艦長!!!!!」
「又怎麼了?」
「要、要撞上了!」
當原為一的目光從熊燃燒中的夕立號上轉移到正前方時,模糊的漆黑視野突然冒出了一個龐然大物—這已經不是戰鬥裡頭首次發生這種事情了,可是這一次要比先前更加接近—太接近了,就要這麼筆直撞上他的天津風!
「松本!」原大聲向掌舵手叫囂。
「我知道!」他立即打了個緊急的右轉舵,就連天津風都上前幫忙轉向。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兩百尺、一百尺,五十尺,三十尺……
「快轉啊!天津風!妳可以的!」原為一大喊著。
「我在試啊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和掌舵人一同緊緊拉扯著船舵。
終於,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天津風號驅逐艦終於在雙方即將碰撞上的最後一刻閃躲開來,與那艘不知明的船艦擦身而過。
我懷疑那艘船究竟是什麼?由於雙方距離非常近,天津風的艦長原為一沒有辦法看清楚來者的輪廓。顯然地,它沒有砲台,甲板上也沒有任何活動,甚至連一盞燈光都看不見。原的心中浮現詭異的答案,眼前這台船艦是日本海軍的迅鯨型潛水母艦!但它究竟在這裡幹什麼?
下個瞬間,他發現自己錯得離譜。這根本就不可能是迅鯨,它不應該出現在此的。那麼,究竟對方的真實身分是—敵人!
「炮手!魚雷手!準備對左舷位置開火!」原吼道。
「砲塔轉向—完畢,艦長。」
「魚雷完成填充作業,艦長。」
兩人分別向原發出隨時可以攻擊的信號—當然,他必須確認對方不是來自日方的船艦,以防止夜戰中最常見的誤擊事件。因此原下令打開探照燈,接漏出對方龐大的身形,還有它的真實身分。
那是一艘美軍巡洋艦!
「開火!」在艦長下達命令之前,天津風已經代為喊了出來。
四枚魚雷射入海中,那是天津風號上十六枚魚雷的最後的一批。同時間,六管四吋炮就定位,朝著敵艦的身驅瞄準,並毫不遲疑地釋放連續炮火。幾乎所有炮彈都正中紅心,緊接而來的爆炸也陣得原為一東倒西歪,雙方距離之近,就連他都感覺得到其衝擊力量。
至於不停遭受天津風挨打的敵艦,他們似乎完全沒有反擊的意思,始終處於沉默狀態。
二十秒後,四枚魚雷筆直擊中那艘巡陽艦—然而,卻看不見或聽不見任何爆炸聲響。
「這是怎麼回事?……糟了!」原一瞬間就理解道自己犯下的錯誤。
日本魚雷為了確保安全,在任何情況下五百公尺內它都不會被引爆。而經驗老道的原為一竟然犯了如此初級的錯誤,並為自己一頭熱的行為懊惱不已。
「艦長,我想我們應該—」
天津風正要跑過來,向原指出一樣建議—這也是夕立艦長吉川潔的建議—在夜晚任何時刻,打開探照燈確認目標後,必須盡快關閉,因為開啟探照燈的船艦有如一個明顯的目標,隨時都會吸引敵方炮火。
同一時間,天津風號上的炮手依舊在朝那一艘巡洋艦開火,每一發砲彈都打中目標,使得黑暗中的鬼魅身影搖晃起來,燃燒起熊熊烈火與煙幕。
直到此刻,原來了解到那艘船鐵定是舊金山號,她之所以會毫無反應的原因,是出於艦長和其他高級軍官在開戰之際就慘遭第一波日軍炮火殺死的結果。而她之所以會缺少主砲塔,則是因為被霧島的十四吋大炮給當場轟掉的緣故!
突然間,舊金山號還擊了—垂死的掙扎嗎?抑或是臨死前的最後一搏呢?--不,都不是!降臨在天津風號驅逐艦旁邊的砲彈,並不是由舊金山號所發射的。
「艦長,敵、新的敵人正在極速逼近中!那是另一艘巡洋艦!!」艦橋上的觀測手大喊起來。「左舷七十度位置!」
「什麼!」
或許是沉浸於單方面痛宰敵人的美夢中,原為一並沒有預設到這個急轉直下的發展。
他的頭反射性地轉向那個方位,感受到一股涼意從頭散發至腳指頭,穿透我的每一根骨頭。直到幾秒鐘後,他才向船員下命:
「關上探照燈,使用煙霧彈!」
太遲了。
這個時候,海倫娜號巡洋艦已經精確抓住天津風號的位置—從她的探照燈和炮火火光暴露出的方向所判—別—
她開火了。
原為一艦長的話還沒說完,兩發砲彈就打中天津號,而且距離他異常的近。劇烈的震動將他整個人被甩向一旁的欄杆—
「為一!」天津風一聲吶喊,衝出去抓住艦長的手避免他被甩出艦橋,落入漆黑色的大海裡頭。
原沒聽到那聲喊叫,因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乎震聾了他的耳朵。除了雙腳在發抖之外,他的腦袋也陷入一片空白好幾秒鐘。只有當這幾秒過去後,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天津風身驅柔軟的觸感;他們兩人都沒有受傷,包括就近身旁的幾位海兵都毫無大礙。
但是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岩田!岩田!」原為一向觀測手的位置喊道,卻沒聽到回應。
「—!」
天津風瞪大雙眼,看見岩田觀測手整個人趴在測距儀上頭,沒有回應。她跑過去,小心翼翼將他翻過來,卻見到他的頭沐浴餘鮮血之中,一片金屬碎片刺入他的頭骨,使他當場喪命。
「哪裡被擊中了?」原撫著額頭,大喊著要求回報。剛才的爆炸依然讓他頭痛欲裂。
「滅火部門被直擊,艦長!」
原的心一涼,立刻拿起話筒朝著另一端確認。
「清水,你那邊來好嗎?清水,快回報啊你這混蛋!」
沒有回應。
「無線電員呢?你們怎麼樣了!」
還是一片死寂。
另一顆砲彈似乎打中艦橋下方的無線電部門,造成巨大的損傷,殺死了裡面的所有人員—所有人!
原忽然發覺到,天津風號正在向右急轉,而且開始以圓形弧度環繞起來。
「松本!」原立刻向舵手命令:「回直航線!」
「我正在試著這麼做了,艦長。但船沒有反應。」
天津風跑去嘗試,同樣無法控制這艘船的航線。
此時此刻,大火正在艦橋底下燃燒,是從無線電室蔓延開來的。海倫娜巡洋艦看來走了狗屎運,對天津風號造成重大傷害。她現在連方向都控制不了了!既然無法逃,那麼眼前能做的事情只有一樣--
「我們也回擊,給他們好看!」原憤怒地怒吼。
這時候,一名炮手吃力地踏入艦橋,臉上仍血流如注,天津風一邊上前扶助他,一邊像個心痛的姐姐般擦拭他滿臉鮮血。
「報告艦長……咳咳,」他痛苦地咳了幾聲,好像連肺部都受傷了:「炮台動不了,液壓系統似乎故障了……毫無反應……」
彷彿是要讓原為一面臨的場面更加難看,這時候連引擎室都傳來換消息,話筒那一頭說道:「報告艦長,方向舵無法操縱,液壓系統確定損毀。」
原一次跟著這兩人溝通:「炮手長清水呢?引擎本身情況如何,有任何燃料引起的火災嗎?」
「清水長官被……」炮手欲言又止了一會。
「快說!」原怒吼。
「他被炸飛本艦了,艦長。我們……只找到他的一隻斷腿。」
「不—」天津風閉上雙眼,嘴裡發出悲傷的呢喃。
原為一的心頓時盪到谷底。
這時引擎室那頭傳來報告:「引擎本身沒有損壞,燃料也沒有燒起來。」
這句話,大概是目前唯一一個好消息吧?
原抹了抹臉,接著再度扛起身為艦長的職責。
「很好……炮手,你快去接受治療。松本,你去引擎室幫忙檢查,每三分鐘便給我最新訊息。」
這時候,天津風號正好在海上循環了一圈,正要進入第二輪—海倫娜巡洋艦的砲火並無減少,砲彈依舊不停降落在天津風號旁邊,但沒有一發射中,這都多虧了煙幕的影響。
可是原為一心裡頭很清楚,這種情況不能持續下去,他的天津風砲台沒有反應,魚雷也用光了。假如敵人靠近的話,他和天津風就跟屠宰場內的牛沒兩樣。
直到他看見海倫娜正逐漸遠去後,他才在心中鬆一口氣;至少,敵艦看來是不會過來沉了他和他的天津風。
「艦長,這裡是松本。」話筒傳送來自引擎室的消息:「液壓系統沒救了,我們必須轉用人力取代。請下令。」
原為一看向天津風,後者點了點頭。
「很好,立刻停下引擎,使用人力進行取代。」
此時,艦橋內的船員見吉轉過頭問:「我們要在敵人陣地裡停下船嗎?」他一點憂心的模樣。
「正是如此,」原堅定地說:「我們得在其他敵艦出現之前趕緊修復船艦,至少能夠控制航向。」
透過天津風釋放出的濃密煙幕,原似乎隱約看見海倫娜正遭受其他三艘友軍船艦圍攻,看來她暫時是不會來煩天津風了—
「來得太晚了,但總比沒來好。」天津風淡淡地說:「從那個方向判斷,她們應該是村雨、朝雲和五月雨,大概是兩次艦隊轉向使得她們的方向全亂了吧。」
原為一看向天津風,她那本來閃著光芒的銀色髮絲,此時此刻似乎看起來稍嫌黯淡,甚至還沾染上血跡與烏黑的火藥。凌亂的頭髮翹得到處都是,與平時意氣風發的她相差甚遠。
「辛苦了,天津風。」
他說,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撫摸她的頭,可是伸到一半卻又止住於半空中。
「……對不起。」
天津風轉過頭來望向自己的艦長,嘴角露出一抹十足勉強的微笑。
「不要向我道歉啊,艦長。」她用近乎呢喃的音量回應原。
「如果我再精明一點、考慮得再多一點,就不會讓妳受到重傷了。」
銀髮少女輕輕搖了搖頭,泛紅的眼眶裡積滿淚水,緊咬的下唇呈現青色。
「我怎麼樣都沒關係,船壞了可以再修,裝備失常也可替補……但是……但是人……人一死的話……」
原為一知道她在想什麼,因此只能輕輕拍著少女的肩膀。
「所以……所以不要向我道歉……」天津風低聲啜泣著:「我會……我會忍不住哭的……」
然後,這名艦長溫柔地將他的天津風摟入懷中,沉痛地說道。
「......讓你們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