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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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戰爭後期使用加裝了電熱系統的闊爾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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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使用俄式軍刀,一樣加裝了電熱系統
大海是甚麼?
是個寂寞寒冷,只充斥著血味與煙硝的地方。
還有漂盪在海上的油汙跟鐵屑,以及血水的鐵鏽味的地方。
我們痛恨大海。
因為我們無處可逃。
無處可躲。
我們只是餌料。
一堆破銅爛鐵。
一堆破銅爛鐵。
我們想回家。
但是何處是家?
我在這裡,可是我的心卻不在這。
家在哪裡?
家在哪裡?
那是個有點炎熱的下午,遠理是在校園附近的海岸邊看到她的。
她坐在海岸邊的長椅上,漠然的凝視著海灣,漂洋的長髮隨風舞動,看起來纖弱的她像是隨時都會隨風而逝。
打從她來到班上的那一天,遠理就注意到了這個女孩。
她人雖然在這裡,但是心卻不在這。
像是虛幻的隨時都會消逝。
也許,可以打個招呼?
如果是陌生人的話,遠理不會去干涉她的。
可是她身穿著同校的制服,嬌小的體型又像是學妹一樣。
她跟她並不熟悉,有時候,即使是在同一間教室,即使她潮已經相識超過了快一年的時間,比起其他同學更常接觸她,她也覺得對方並沒有在這裡。
她的心在別處,而她試圖緩慢接近她。
「潮?」她看著潮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那種情感卻是異常的不安。
「在看海嗎?」她露出爽朗的笑容,拍拍附近的岩石,拉住裙擺坐了下來 「看妳一直看海,是想戲水嗎?」
潮轉過頭,似乎是因為遠理的叫喚而回過神來,「遠理......同學?」那無神的茶褐色眼瞳凝視著遠理,那是她所看過最空洞的眼神,即使已經看過許多次,仍然讓人覺得畏懼。
那眼神就像是靈魂被掏空了一般。
她到底曾經經歷過甚麼?
潮沉默了一下,隨後露出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低下頭,「不......其實,我討厭海。」
「......恨透了那裏。」
她的語氣平淡,但是卻很深刻。
看來是錯估了呢,不過也在情理之中。
「恨透了?是有不好的回憶嗎?」
說真的她對潮一無所知,她也不會去細探人的隱私,別人想說就說,想保密就保密,就像她自己一樣,也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
「我的同伴,都在那。」潮指著大海的另一端,「遠理同學.....記得棲艦戰爭嗎?」
潮似乎不擅言詞,每說一次話就要間斷一陣子,細想許久之後才能說出她想說的話。
「我,是艦娘。」潮的眼神縹緲了起來,嘴角帶著苦澀的微笑,「二期生,第七驅逐隊。」
聲名遠播的第七驅逐隊‧7ST-DD 食人兔。
曾經輝煌的名號。
如今已經甚麼都不是了,只剩下......
「現在,只剩潮跟響。」
悲慘的結果。
驅逐艦二期生,只餘兩員倖存。
艦娘是在棲艦戰爭爆發後一年推陳出來的新式部隊,而身為艦娘二期生的潮,自然是非常早期就參戰了,那至少是快十年前的事情。
「艦娘?你是那個艦娘?」彷彿聽到眼前的同學突然是幾十年前的那場慘烈戰爭的戰士之一,遠理明顯藏不住訝異神情。
她打量了潮一會兒,略顯平靜地說「妳看起來.....很年輕呢。」知道了眼前的人不是普通的同學身分,遠理用字遣詞變得斟酌起來。
對軍事沒特別研究,而且戰爭結束又是一年前的事情,她自然不知道二期生是服役了多久,只知道大概是很久,而這還是從對方深沉眼神推論出來的。
難怪她會有疤痕,她暗自說道。
「這樣啊......」遠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甚麼好,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在書上看到的陌生人物,有一日卻活生生出現在你眼前,何況還跟你是同學相處一段時間。
她看著潮一直望著海,恐怕不是想念,而是某種類似強迫的執念吧,她們都在那裏,是指那些已經逝去的同伴吧?她想,也順著潮的目光望過去。
即使發覺潮似乎有想起甚麼,但是戰爭並不是個歡樂的回憶,因此她只是獻上她的沉默,在對方想說的時候再給予聆聽。
「我聽說,現在很多女生都嚮往當個艦娘。」
「妳會嗎?遠理?穿上漂亮的儀裝?像女武神一樣的戰鬥?」
潮突然話多了起來,連續的問出這些問題,她的情緒緊繃,似乎是很想找人傾吐。
「妳會嗎?」
「不會,」遠理斬釘截鐵地說,雙眼平靜地凝視著潮,「我無法適應戰場生活。」
她低下頭,為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有些罪惡,「那些都是謊言吧?」她撫著裙子,左手撫住自己的腰 「戰爭哪有不殘酷的.......?」
「不然,你也不會露出如此難受的樣子,對吧?」
「潮以前,相信呢。」潮露出了自潮的苦笑,她摸著右手臂上的咬痕,那是一個看起來怵目驚心的痕跡,只要差上那麼一點點,潮可能就沒了一隻手,「雖然主要是為了能夠填飽肚子,潮......那時有妳這麼聰明就好了。」
「是啊,都是謊言,錯誤的訓練,無敵的神話,潮,那時候都相信喔。」
潮似乎已經怨懟很久,如同一個過度膨脹的氣球找到了一個抒發的開口,「直到第一次上場,潮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被騙了,我們只是被騙上去送死,大家,都很絕望呢,呵呵呵呵......」
「妳聽過骨肉被撕裂的聲音嗎?還有腸子被扯斷的聲音?潮都聽過喔,海是甚麼顏色的?是鮮紅色的喔。
棲艦,就像是黑色的浪潮一樣毫無邊際.......
大家都恨透了未來,我們不是活著,就是死了,只能用空虛的榮譽洗腦自己,連這點都不管用時,真正支持我們活下去的就只是能夠吃飽,這在那時候是個奢侈,也是唯一能夠放鬆的時候。
平民都只有最低限度的配給,棲艦封鎖海域,資源匱乏,很多人都餓死了。」
潮深呼吸了一口氣,呼吸也急促起來,她抓住心口,臉色看起來相當難受。
「嗚......」
遠理對於文字特別敏感,因此聽到潮敘述詞彙很明顯猝起眉頭,感到難受,這時候有豐富的幻想與敏感的文字度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在聽到潮接下來的發言之後她便發覺了,這是求救的信號?
她伸出手,手掌輕貼著潮的背部,意圖使她拉回思緒,變得心安 「戰爭已經結束了,都結束了。
「沒.......沒事.......」
潮的右手抓著心口,痛苦的說到:「我.....我救不了她們,曙,漣,朧......對不起.....對不起.....」她泣不成聲,「為什麼只有我活下來?」
「都死了,她們都不在了,朧,為什麼我那時候沒有抓住妳的手,為什麼我沒有勇氣給妳一個痛快讓妳被活活咬死?曙!我還是沒有帶領好整個第七驅逐隊!妳跟我說的話我都還記得!『快把那蠢裙子換掉!』,妳這麼信任我.....相信我可以帶領她們!可是她們都死了!沉沒了!」
她的淚水潰堤,纖細的手懺抖著抓住遠理的肩膀,彷彿那是救命浮木一般,的哭喊到:「漣!她......她濺得我滿身都是,她每次都帶給我重新上場的勇氣,我......我每天晚上都會看到,我忘不掉啊!我忘不掉!對不起......漣!嗚啊啊啊!沒有她們,潮甚麼都做不到啊!」
潮嬌小的身軀瑟瑟發抖,她內心的創傷迸裂開來,如同腐爛化膿,血跡斑斑的傷口,那個傷口一直沒有復原,而是悶在內心,逐漸的腐敗並且惡化。
遠理輕拍顫抖中的潮,將她不斷哭泣的軀體擁入懷裡,獻上一個親密的擁抱。
「妳盡力了。」她不斷輕拍著潮的後背,任由潮的淚滴染濕她的制服,「妳做了妳能做的所有事。」她努力不讓自己字句帶著啜泣的鼻音,因為悲傷會傳染,而她要散發愛,因為潮現在需要這些。
「一切都結束了,」她在耳邊對著潮低語著,不斷地輕聲重複。
「戰爭已經結束了,潮。」
她不會說要讓她放下過往這段鬼話,她知道,將逝去的戰友保留在心中的某一部分,是對她們所能擁有的,僅有的敬意。
她就這樣抱著,等待著潮的心情變得平復,變得平緩為止。
潮的哭泣聲逐漸平緩,直到抽泣的聲音變成幾個深呼吸的長音為止。
良久,她才緩緩起身,擦拭著眼眶,「謝謝妳,遠理同學。」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放聲大哭了,能夠讓她抱著哭泣的人,除了鳳翔與響幾乎都不在了,而她不想讓鳳翔姐太過操心,鳳翔姐有太多需要擔心的事情了,而響,他被調往俄羅斯,那個遙遠的,白雪靄靄的北國之境。
也許,她會像今日這樣失態,也是因為能夠在夜晚中給她安穩的響也離她遠去的關係。
她已經獨自面對孤獨又無助的夜晚太久了。
她抓著心口,直到心跳平復下來,她從背包裡面拿出幾顆藥錠吃下,從處方簽的一角來看,上面幾乎都是鎮定劑以及血壓藥,其中甚至有降心跳的藥物。
「對不起,潮失態了。」潮整理了散亂的頭髮,帶著歉意的說到,她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持重。
遠理拍拍她肩膀,露出爽朗的笑容,「別把這種事悶在心裡,會生病的,對健康不好.」
隨即神情變得嚴肅一些「她們走了而你活了下來,那你就要好好活著,連同她們的份好好活下去,就在這裡.」她指了指腳下的地板,「妳已經不再海面上作戰,知道嗎?」
說完後,臉色又變得和緩起來 「哭出來應該心情好多了吧?」
潮露出微笑,然後吸了吸鼻子,「謝謝妳,遠理,謝謝。」
「潮,好多了,遠理,很溫暖。」
「謝謝。」潮起身鞠躬,她嗓音中仍然帶著哭腔。
也許,對潮而言,戰爭一直從未真正結束,她內心的戰爭,尚未結束。
未來等待她的,可以想見的將會是一波又一波的困難。
遠理今天可以說是見識到了,戰爭會將一個女孩摧殘成甚麼樣子,那是一個令人心痛的結果。
「還要感謝你為我們作戰呢 謝謝你~」遠理輕巧地點頭道謝,她不喜愛戰爭不代表她不會對那些守護自己的戰士心存感激
她自己也認為,潮的情況恐怕不會這麼簡單就釋懷,只有潮能夠放過自己,除此之外她只能協助。
她從來就不喜歡戰爭,甚至可說是厭惡戰爭,現在又有一個例子在她眼前了,心情複雜的遠理,默默祝福潮能夠早日展開笑顏,真正認真過生活,而不是受困於可怕的回憶之中。
「重新過著和平的生活,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挑戰唷」 她眨眨眼。
「潮,會努力的!」潮點點頭,隨後揹起書包,「潮,該回去了,不然,鳳翔姐會擔心的。」
「再見,遠理同學。」
潮又鞠了一個躬,隨後她轉過身,朝著「家」的方向邁進,而她的心靈,從未返鄉,仍然在那滿是鮮血以及煙硝味的汪洋中。
返鄉之途,依然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