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拄著一把黑傘坐在樹蔭下,帶些寒意的風讓樹葉的摩擦聲像細語般,也稍稍撫弄著我披垂到肩上的頭髮。
今天難得是個大太陽的好天氣,昨天還那麼鬱悶的陰天好似一場夢似的,陽光不畏寒風的阻擋灑落在身上十分暖和,甚至只要在短T恤外加一件薄外套就可以了。
我用手指梳著那頭還有點打結的頭髮,這幾天來第一次全身都仔細洗過了,一方面是為了今天的外出,另一方面也不希望木下醫生看見我上個禮拜如此狼狽的模樣。
好久沒有來這裡了。
到櫻上國中前我和遙很喜歡帶她來這裡玩,因為附近就有生態池的關係,鴨子還有天鵝經常會上岸逛大街,這多多少少也成了吸引家庭一同前往的原因,因為沒有那個小孩不喜歡動物,還記得櫻有一次為了追鴨子整個人掉進水池裡,當時可真把我們夫妻倆折騰死了。
不過,出了事以後,我就沒再來過了。
眼前的廣場有一排白色的歐式帳互相挨著緊緊靠在一起,每個棚子底下都有用木圍籬隔絕起來,裡頭都是一隻隻對著路過的人又蹦又跳的小狗。
當然,牠也不例外。
雖然同一個圍籬裡有好幾隻黑色的狗,甚至尾巴末端都帶點白,同樣前腳巴著圍籬,但我知道那隻才是牠,可能是因為相處過的關係吧。
人家都說,就算把狗丟得再遠牠也找得到回家的路,那我坐在離帳篷有些距離的這裡牠也看得見,認得出我來嗎?
木下醫生現在正在最前面的帳篷替新飼主們登記資料,時而露出靦腆的笑,時而專心地和飼主們說著話,就算她身上穿著活動單位的藍色制服搭著一條白長褲,我還是覺得她十分漂亮有自信。
我之所以在這裡看著其實也是想要散個心,然後和木下醫生打個招呼,可以的話見牠最後一面,不過卻又有點不好意思。
廣告單上寫著下午五點結束,就那時候再去吧。
我將傘放到一旁,並從背包裡拿出便利商店的麵包撕下一塊放進嘴裡,菠蘿麵包那淡淡的甜味感覺隨著咀嚼慢慢擴散到整個口腔,短暫卻確實的滿足感隨著爬入舌根而消失無蹤。
腿好像被什麼東西推著。
我不以為意地踢了踢腳,隨即一陣聽起來有點生氣的『呱呱』聲從腳邊傳來。
是一隻綠頭鴨,牠那扁平的小黃嘴正抬的高高地,一雙鼻孔神氣地瞪著我瞧。
「怎麼啦,」我晃了晃手中的菠蘿麵包,並對那神氣的鼻孔露出一抹調皮的笑,「想吃嗎?」
「呱!」
牠伸長脖子拍著翅膀,隨著我手中的麵包淘氣地搖著屁股,且像個嬰兒似地踩著牠搖搖晃晃的步伐。
「好好好,就一塊噢。」
我撕了比剛剛還稍微大一些的麵包丟到地上,牠便一聲不響地連咬都不咬直接吞了下去。
「喂喂,小心噎到,連咬都不咬。」
對了,鴨子根本沒有牙齒呀。
我不免對自己的荒唐掩著嘴笑了出來,這種事可連小學生都知道,對呢......,連小學生都知道......。
我放下手中的麵包緊咬著唇,要是櫻聽到我這麼說也會立刻指正我吧。
不再來這裡的原因,只有一個,每個小孩身上都有櫻的影子,在奔跑的,在哭鬧的,在撒嬌的,甚至只是一個孩子突然大叫,都和櫻好像。
我到底......,為什麼要來?
「呱!」
鴨子?不,不對,是一大群,一大群的鴨子。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在我腳邊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大群竄動的鴨子,一雙雙神氣的鼻孔瞪著我瞧。
「那裡來的......,好痛,等等呀。」
一群憤怒的鴨子瘋狂地用著牠們扁平的嘴咬著我的腿,我嚇得急忙站在椅子上,高舉手中的麵包,牠們的頭抬得更高了。
看來是為了麵包而來的。
我還以為只有獼猴會這麼囂張地討食,看來在人類的馴服下,連鴨子也如此不把人類看在眼裏。
可惡,動保法可沒有說不能吃你們呀!
漸漸地,一隻隻比較會用翅膀的鴨子們佔領到椅子上,以要將我吃了般的氣勢瘋狂地攻擊著我,就算穿著牛仔褲,被牠們的嘴咬著就像被人用力扭捏般。
情急之下我也只好和手中的麵包道別,丟向底下的鴨群,一樣是不到幾秒內連咬都不咬撕裂成一塊塊吞了下去,但牠們仍未散去,沒吃到的反而更激動,就讓我想起以前常看到的難民在搶奪資源一般,相互推擠,踩踏,嘶吼。
雨傘,對了,用雨傘嚇嚇牠們。
我看向剛剛放雨傘的地方,那一樣裡早已被鴨群佔據。
雨傘?我的雨傘呢?
望向前方,一支黑傘就靜靜地躺在鴨群之外,彷彿非常慶幸自己沒有被鴨掌踐踏。
媽呀,這些鴨子也太聰明。
「媽媽!」一個小女孩牽著母親的手,看到我被鴨群們圍剿高興的不得了,那張小嘴笑得快裂開似地,「那位姐姐好厲害!」
原來我還是被叫姐姐的年紀嗎?不對,現在可不是高興這個的時候!才不厲害!誰可以幫幫我!
我幾次想直接往下踩,不過卻又很怕直接把牠們直接踩扁,一方面我很怕那種腳踩到怪東西的感覺,另一方面讓小孩子看到鴨子的內在好像也不怎麼理想。
在鴨群幾乎要埋沒我的腳時,木下醫生那親切卻不免無奈的聲音呼喚著我:「優子,鴨子可不能亂餵呀。」
「木下醫生,」我急得快哭出來卻又不敢亂動,「可以幫幫我嗎?」
「我知道--」
木下醫生小心翼翼地用腳慢慢驅趕著鴨群,或許是知道我沒有食物又或者是找到別的目標了,鴨子們紛紛掃興地拍拍翅膀並搖頭晃腦地離去,也不乏有幾隻不滿地對木下醫生發出可愛的叫聲。
現在想想以前唐老鴨就算生氣也同樣逗得櫻哈哈大笑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不管怎樣牠們的聲音總是那麼惹人喜歡。
終於擺脫鴨群糾纏後,我才得以坐下來休息,剛剛被咬的地方現在還隱隱作痛。
「優子,」木下醫生坐在我的身旁,她那頭黑中帶白的頭髮只用橡皮筋簡單地用紮在腦後,「妳果然還是來啦。」
「對呀,牠好的還真快呢,已經沒問題了嗎?」
「可別小看狗的恢復力呦,只要再細心照顧沒幾天就復元了,倒是優子,」木下醫生笑著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妳今天看起來很有精神呢。」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也對她露出微笑,「是呀,總不能混混噩噩地過日子吧,這樣他們會傷心的。」
如果不露出笑容,大家都不會開心的。
「對了,妳什麼時候要搬家呢?」
我仔細思索了一下,其實我也不大清楚什麼時候要回去,該整理的東西也都整理好,櫻和遙的鞋子、衣服也都封箱寄到爸媽家,越快回去越好吧。
「明天或後天吧,東西也都整理好了,只差買火車票了。」
在話說完的一瞬間,木下醫生的臉突然閃過一絲落寞,不過隨即還是對我露出和藹的笑容,「這麼快呀,其實我很想和妳多聊聊的,不過這樣也好。」
我頓時不知道要這麼接下去,心裡頭有點悶悶的,原來木下醫生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嗎?雖然有表情的變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不過木下醫生那個凝重的表情還是我第一次見到。
「對了,木下醫生的先生好一點了嗎?」
我極力想找出別的話題,不過當下我又後悔了。
木下醫生的丈夫好幾年前因為肺癌住了院,這件事也是木下醫生在治療我時無意間提到的,不過聽說狀況一直很不好。
「我的丈夫在去年去世了,」她勉強保持著笑,語氣卻很明顯地失落了許多,「我的兒子自此就變得不喜歡和我說話,再加上他上了大學後因為要住宿,我的工作很忙,所以幾乎沒有時間和他相處。」
兩人又陷入一片沉默,我不安地緊握起雙手,不知道在腦中罵了自己多少次「笨蛋,自己怎麼那麼不會說話。」。
「木下醫生,對不起。」
「唉呦,幹嘛道歉,」她又露出了那以往的笑容,還是一樣,那樣令人感到安心、確實,就像是菠蘿麵包那甜甜的滋味,但卻夾雜著不同的感覺,「心理醫生不知道如何調適自己的心情又要怎麼去傾聽別人的痛苦呢?所以優子真的不用在意啦。」
怎麼可能不在意。
木下醫生站起身,並伸了個懶腰,「我該回去上工了,優子有什麼需要就到第一個帳篷找我。」
「木下醫生,謝謝妳。」
我也努力擠出笑容,不知道和木下醫生所露出的笑容一不一樣,她對我揮了揮手,一句話也沒說。
遠方不知何時有一團雲佔據樹林的那一端,猶如一個白皮膚的巨人正蠢蠢欲動,陽光依舊從樹葉間灑落,不知從何處來的泡泡正被微風追趕著,彼此就像孩子般追逐嬉戲,如彈珠般真圓似地彩色圓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後消失在天空中。
帳篷那裡人群一直都沒有散去,牠依舊在圍籬裡對著可能是牠的新主人的人們搖尾巴,並不時巴在圍籬上站起來對大家撒嬌。
看著這樣的牠心裡卻有點矛盾,我當然十分希望牠能找到一個愛牠的好主人,不過每次看到有人笑著摸摸牠心裡卻異常地緊張,或許是我在不知不覺也喜歡上牠了,才會有點不捨。
但,我真的照顧的好牠嗎?該餵牠吃些什麼我知道嗎?牠身體不舒服時我知道該怎麼照顧牠嗎?如果牠,死了,我是不是又會變成一個人?
答案也太明確了,明確到我不敢去正視。
我決定不去想那些問題,將背包放在腿上,並從裡頭拿出一本精裝且就像聖經那樣黑色外皮的書,封面閃閃發亮的書名寫著『超譯 尼采』。
這本書塵封在衣櫃角落好一陣子了,當時把它翻出來時粗糙的封面上蒙上了層薄薄的灰,看這類哲學的書籍一直是遙的興趣,他也買了一整個書櫃的書,之前打包他的書籍時還花了好一番功夫,沒想到獨露這本。
我想把書放到書櫃這種事也只有櫻做的出來。
真是的,這個怪興趣還是改不掉,媽媽明明和妳說過很多次啦。
手光是拿著它就開始發酸,我將書放在腿上,從樹梢間灑落的金輝在乳白的書頁間晃動。
己 從尊敬一事無成,毫無成就的自己開始。
雖然早已把它翻了好幾遍,每頁的篇幅都短短的,要把字全看過一遍對我來說根本不用花超過兩小時,不過畢竟不是看小說,短短的篇幅卻蘊含著很多意義,有時只看表面的文字根本不會知道其中的涵義。
這位一世紀前,晚年受精神疾病所苦的哲學家,居然確確實實地預言了現代人心靈的孤單,無助。
生在充滿理想,獨立和自我的時代,我們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是獨嚐孤獨。
我想夏目漱石先生也想訴說這個道理吧。
每一頁,短短的文字裡都充滿了數不盡的問題和反思。
每一頁,都記錄了遙長期翻閱下所留下的痕跡。
每一頁,都是我和遙一起思考的空間。
喜 讓自己更喜悅吧
生 請選擇不被慾望操控的人生
心 為何心靈自由的人,都是智者呢
友......
世......
人......
愛 身心一致才是真正的愛
勇敢去愛,主動去愛。
只有愛才能療癒愛。
「爸爸媽媽,下雨了。」
櫻?
我急忙抬起頭,一瞬間我好像聽到了櫻那稚氣的聲音,告訴我:「下雨了,不要再看書了。」,不過眼前只有一個小女孩牽著她父母的雙手,並不斷催促著他們。
那個剛剛還在樹林另一端的白皮膚巨人不知不覺已經佔據了整片天空,或許是因為我在樹下且雨還不大的關係,我幾乎沒有感覺到雨滴落在身上。
帳篷那一群身著藍色制服的人急忙地將狗群們一隻一隻放進籠子裡並往車上送。
對了,牠呢?
看書看得太入神反而忘記注意牠到底有沒有被領養走,我收起書,撐開放在一旁的黑傘並小跑步地奔向那裡。
「優子,妳來啦。」
木下醫生一看到我就對我揮揮手示意著要我過去。
「這孩子還在呦。」
牠看到我興奮地搖著尾巴對我叫了幾聲,要不是有圍籬阻擋牠大概會毫不猶豫地朝我撲來。
「對不起,」我蹲下並摸摸牠的身體,比起之前髒亂的樣子現在好很多,感覺也胖了些,「這麼晚才來看妳。」
「這孩子真的很喜歡妳呢,優子妳確定不領養牠嗎?」
那些現實問題又衝到我的面前,雖然媽媽說過要養狗沒關係,但我真的不確定能不能照顧好牠,「木下醫生,我真的能照顧好牠嗎?」
木下醫生也蹲了下來,她那溫暖粗糙的手就輕覆在我那隻撫摸著牠身體的手上,果然還是一樣那麼令人安心,「優子別擔心,狗是最容易反映出主人對牠的愛意和關心的動物,只要妳真的愛牠,懂牠,牠也會愛妳的。」
勇敢去愛,主動去愛。
「如果那天牠老了,死了,我是不是又會變成一個人。」
牠似乎感覺到我的心情有點低落,牠憐憫地發出了陣陣低鳴,那搖個不停的尾巴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木下醫生輕輕拍我的肩,已經用著溫柔的語氣像哄小孩般細細說著,「如果妳真的愛牠,就不該忘記牠,讓牠活在妳的心裡。」
我猶豫了一下子,心裡那份不確定感已經找不到任何拒絕或懷疑,我非常喜歡牠,我希望能把沒給遙和櫻的,通通拿去愛牠。
「木下醫生,」我決定了,不能再有一絲懷疑,「我要領養牠。」
~【待續】~
後紀:
對了,我這樣子直接拿來用尼采和夏目先生的作品會不會出事......
再來,公園裡的鴨子千萬不要亂餵,不然會發生很恐怖的事。
最後,下一篇就是優子篇最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