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類其實不太會說謊。當他們以為自己在說謊，事實上早已露出破綻。雖然可以騙過一些沒什麼心機的人，不過面對真正的說謊高手，他們試圖掩飾謊言的模樣只顯得滑稽可笑。
所謂的說謊高手，指的就是我們。家貓並不算在內，因為牠們都是嬌寵的笨蛋，有個笨主人專門伺候，根本不需要說謊。唯有度過流浪生活、並且存活下來的貓，才有資格稱為說謊高手。我們都是靠欺騙活過來的。若沒有這項工具，在充滿危機的人類世界裡將會過得無比艱辛，最慘的下場則是死亡。
欺騙有個前題，那就是必須先學會觀察人類。這是基本功。首先選好目標。如果對象是清潔隊或是有虐貓傾向的變態，那就很慘囉。這部份要小心謹慎才行。找到適合下手的目標之後，走上前去，喵個幾聲。如果需要的話，適時用身體摩擦對方的小腿，或是平躺露出肚子，也是可以考慮的手段。但還是要保持警戒，隨時做好逃走的準備，以預防可能來襲的危險。只要做到以上幾點，有些人類會因此動心而給予食物，甚至特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罐頭。當然，人類也有他們的考量，所以別妄想每次都能成功。
儘管我早就捨棄流浪生活，體內還是保有觀察與欺騙的能力。活到這個歲數，我幾乎可以大膽地說：現在的我比人類還要了解人類。
什麼類型的人類我都遇過了。至於最奇怪的類型，剛好就是負責餵養我的小悠。如果以性格來分門別類的話，她應該屬於異形種。類似基因突變。比如愛吃蔬菜的老虎，或者厭惡性交的侏儒黑猩猩。總之與群體有著明顯相異的特點。但可能是年紀的緣故，小悠的怪腦袋也漸漸出現一般人的想法了。畢竟她的工作性質主要在與人接觸，確實需要某種程度的社會化，免得讓客戶不開心。
不過小悠有個特點並沒有社會化——很少說謊。
每年只說一次謊。不知道是她給自己訂下的規定，還是天生的原則。她甚至不願意說白色謊言，如果碰上需要那個的場合，她寧可敷衍帶過。不過在我看來，小悠應該可以算是人類史上難得的說謊天才。由於她沒什麼心機，平常又很少欺騙，就算說謊也很容易讓人信以為真。只是，她的每一次說謊，通常都是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某天，小悠和伊琦約在寵物餐廳喝咖啡。伊琦剛結束拍攝工作，懶得回家換掉衣服，就直接穿著廠商贈送的低領襯衫來赴約。那件襯衫顯然尺寸太小，像是纏人的前男友似地緊緊貼覆著伊琦的姣好身材。小悠的視線完全被伊琦的胸部所吸引。看上去並不是什麼驚奇的罩杯，形狀卻美得沒話說。在小悠眼中，眼前這一對被襯衫撐挺的胸部，彷彿某種遙不可及的夢想，同時也是打擊自信的魔鬼。
「伊琦，妳是什麼罩杯？」
「C。妳呢？」
「我也是C。」
其實小悠只有B。
為了B罩杯或C罩杯這種小事說謊，究竟能給她帶來什麼呢？當然什麼也得不到，胸部也不會因此成長。但小悠並非不服輸才說謊的，事實上，她只是為了滿足心中小小的願望而說謊。對她來說，B嫌太小，D嫌太大，C才是真正的理想罩杯。如果說謊能夠在心理上安慰自己，或者因此透過不可知的神奇力量變成C罩杯，她願意說謊。雖然非常的無關緊要。
謊稱自己是C罩杯，讓小悠用完了本年度的說謊扣打。沒有差錯的話，下次說謊可能要等到明年了。
本來是這樣沒錯。
＊
小悠懶得下廚，三餐總是靠外食解決。今天中午吃的是排骨便當，外加一根香蕉。她習慣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視。正在放送的是溫布頓網球賽的重播。隨著兩位外國選手的揮拍，黃色小球被啵過來啵過去。小悠不明白這種運動的樂趣，不過她喜歡選手們展現出來的努力與積極。
門鈴突然響起。小悠放下便當，起身去開門。站在外頭的是智明。
「你今天沒上班？」小悠還在咀嚼嘴裡的飯粒。
「我也休假。」
「該不會是翹班吧。」
「妳有看過我翹班嗎？」
小悠讓智明進屋內。他瞧見桌上的便當盒，「在吃午餐啊？」
「對啊，一邊看帥哥打網球一邊吃，感覺特別好吃。」
「等一下要不要去逛街？」
「嗯？」小悠頓了一下。「好突然哦。要約會的話，你應該早點說。」
「所以呢？」
「好啊。」
等到小悠吃完飯，也換上出門的衣服，提議約會的智明卻被網球比賽迷住了。如果不是小悠一直催促，可能會看到比賽結束為止。由於我和秀吉被留下來看家，他們當天的約會過程我是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兩人首先搭捷運抵達西門町。小悠屬於那種對購物毫無熱情的奇怪女生，所以來這種地方真的只是單純「逛」街。走著走著就來到戲院。應小悠的要求，他們看了一部結局是人類全部死光光的災難片。看完電影，也沒什麼好逛的，就去了大安森林公園，在那裡手牽手散步、晒恩愛。小悠買了一支冰棒，然而吃得太慢的關係，剩下半節的冰棒漸漸解除凝固狀態，最後啪一聲摔在地上，變成一灘毫無意義的糖水。
傍晚時分，他們在漁人碼頭看夕陽。小悠的草帽差點被風吹落海，幸好智明及時攔住它，挽救了一條389元的生命。等到入夜之後，他們光臨一家西班牙餐館享用晚餐。小悠一個不注意，讓牛肉丸的番茄汁滴在裙子上（狀況真多）。
由於餐館距離不算太遠，他們決定走路回家，當作餐後散步。兩人滿嘴都是大蒜蝦的味道，說話的時候必須避免面對面。小悠從地上撿來一支小樹枝，像鄉下小鬼頭那樣敲打沿途的住家圍牆，順著那個節拍輕輕哼起爵士旋律。這讓她想起在台南音樂餐廳駐唱的日子。她說了一些在駐唱時發生的趣事，比如伊琦每次彈錯就會找盡藉口怪到小悠頭上，曾經還有喝醉的客人指定要她唱《酒後的心聲》。
「妳有唱嗎？」
「唱了啊。還是爵士版本的。」小悠想到這件事，自己也被逗笑。「當時所有的外場員工都沒在送餐，因為他們都快笑死了。還有廚師跑出來看咧。唱到中間伴奏的時候，伊琦還補上一句：『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結果害我笑場。」
智明似乎能想像那個景象，笑個不停，甚至沒辦法講話。笑聲是會感染。小悠也跟著笑。兩人笑成一團，某戶人家養的狗因此吠叫表達抗議。他們靠著彼此，像是要制止對方別再笑了，卻怎麼樣也無法停止。
「要是能夠早點認識妳就好了。」智明好不容易才緩下笑意。「我一直覺得很遺憾，沒能參與妳的過去。那樣一定很開心吧。」
「誰叫你要讀台大。當年屈就一點來台南讀成大，不就能認識我了。怎樣？台大了不起哦？」每次提到台大，小悠就會酸幾句。因為她當初也有填台大，卻連備取也沒有。梁子是這麼結下的。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活該。追求名校光環的下場，就是錯失了跟超級無敵美少女的邂逅。」
真難以想像這句話出自一個28歲女人的嘴。
「妳覺不覺得，大學畢業之後，後悔的事情就變多了。有一種『當時如果更用心一點，肯定能夠做得更好』的感覺。高中的時候，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念書，很少把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真不曉得我那時候幹嘛那麼認真。」
會讓小悠感到後悔的事情並不多。她總是在正確的時刻盡情努力及享受，給自己一個完善的交代。念書也好，玩樂也好。她重視生活中的大小事。這樣的小悠唯一感到後悔的，就是沒能握緊那條線——連繫在那個人身上的線。已經六年的光陰了，還是聯絡不上。早知道會面臨如此折磨人的等候，當初應該把老家的地址和電話留給他的。只要能問候一聲，聽到對方的聲音，對現在的小悠來說就是無比珍貴的慰藉了。然而，光陰與夢想不同，儘管兩者同樣讓人憧憬，卻是永遠追不到的。
「在想什麼？」智明問道。
「在想後悔的事。」
「想到過去的時候，我們通常會感到哀傷。就連過去的快樂也會讓我們哀傷。所以，最近我覺得，也許忘記過去比較好。」
「忘記……」小悠唸出這難以實行的字眼，咀嚼其中的虛幻。
「我們應該看著現在，看著未來。如果現在是沈重的，那就看向未來。畢竟現在不一定等於未來。無論真正的未來是什麼樣子，至少現在的我們可以想像，想像一個美好的未來。雖然好像有點不切實際，但唯有這樣，我們的心才能充滿希望，好讓現在的腳步走得更堅定。」
小悠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像不到。未來太深太廣了。好像深海。」
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深海。只有黑暗。找不到一樣可以抓住的東西。小悠身在這什麼也沒有的未來，感覺到徬徨。巨大的水壓逼得她幾乎窒息。為此，她必須回頭，看向過去。那裡有美好的一切——朋友、爵士樂、木頭香氣，還有阿席。可是阿席的臉卻模糊了。什麼時候模糊的？眼睛、鼻子、嘴唇，明明曾經是那樣的清晰。她怎麼可能忘記？然而，小悠不得不承認，時間沖淡了記憶，如今只剩下殘骸碎片。
她多麼希望阿席跟上來，牽住自己的手，游向未來。那該有多麼美好。就像白馬王子的到來。把債務忘了吧。把一切都忘了吧。小悠要的只不過是與阿席共構的未來，這樣就夠了。但是，即使她每日每夜的祈求，她的願望——阿席，仍舊停留在過去。小悠想像中的未來，只有等在前方的黑暗，沒有阿席。
然後，她看見光。
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她看見那道光。
「小悠，這是我想像中的未來。」
智明拿著一枚戒指。
「妳願意嫁給我嗎？」
路燈照亮鑽石，折射在小悠的未來。那道光芒明確地綻放著。並不刺眼，反而透出溫暖。她能感覺到光芒傳來的暖意拂過肌膚，使她體內生長出芬芳的花朵。小悠回頭看向過去的阿席。他動了動嘴唇，似乎在說什麼。小悠聽不見，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聽見了。此時此刻，前方的那道光呼喚著小悠，它渴望成為她的明燈，為她指引未來。
那一定是相當舒服的未來。
於是，小悠流下眼淚。欺騙自己的眼淚。
「我願意。」她點頭。
這是今年的第二個謊言。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