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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就像是被某種命運似的東西所操弄，依據它所訂下的無理法則，不管怎樣，有一隻在台南出生長大的橘白色流浪貓，這輩子非得被一個名叫小悠的傢伙所禁錮，既沒有脫離此一悲劇之辦法，且不得上訴。那就是我。被人類取名為柑仔的我。悲慘的我。彷彿被電影編劇家任意捉弄的男主角，就算再怎麼大呼小叫，也無法改變一切。
在那之後，小悠或其他人再也沒有打開籠門過。我錯失了唯一的機會。也就是說，我註定要繼續活在小悠的口袋裡，像個路邊撿來的漂亮石頭一樣成為她的所有物。當然，她會珍惜我。可是這違反我的意志。我嚮往的是自由的生活。而如今的它，就像人們拋棄的廢墟一般，隨著渺茫的希望緩緩風化、崩塌。
接連幾天下來，我和秀吉之間的氣氛有些尷尬。畢竟經歷了那樣感人肺腑的道別場面，可是卻因為我的疏忽，轉眼間變成一場笑話。秀吉沒有取笑我或怎麼樣，只是面對羞恥又沮喪的我，牠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就是避免跟我說話，免得讓我受到二次傷害。真是體貼的孩子啊。不過就因為我明白牠的體貼，反而讓我更加對自己感到羞愧。
至少，我們還在台南。也許還有機會。雖然我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有點提不起勁。
秀青結婚的那一天，小悠也把我們帶過去。但我不知道她幹嘛要帶兩隻貓去那種混亂的場合。地點是在某家飯店。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小悠很緊張，搞得好像是她要結婚似的。同樣初次擔任伴娘的伊琦和漣穎則冷靜許多。秀青穿著白色婚紗，臉蛋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原本黝黑的膚色硬是被塗成白的。我不懂新娘為什麼喜歡把自己弄得像是一根哀悼用的白蠟燭。不過倒是蠻黑色幽默的。
總之，典禮開始了。我和秀吉待在休息室，哪裡也出不去。小悠偶爾會抽空送一點食物過來。龍蝦的味道還不錯，只是口感沒有我想像的好。我喜歡石斑魚。秀吉對烏骨雞的評價比較高。至於典禮的情況怎麼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也不是很關心。
數個小時後，伊琦扶著小悠走進休息室。小悠為了替秀青擋酒，不知不覺就喝醉了。雖然意識還很清楚，不至於暴走的醉度，只是如果伊琦不把小悠帶走，她就會忘了分寸不停狂喝。「喝點水，休息一下吧。」伊琦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小悠趴在梳妝台上，說著一系列也許來自外太空的語言。
「說要結婚……不是說要結婚……人又不在，我要跟誰結婚……」小悠的自言自語，我只聽懂這一句。害我食慾都沒了，連秀吉分給我的烏骨雞也吃不下。
＊
典禮結束以後，剛新婚的秀青把蜜月旅行的計畫丟給丈夫處理，自己則跑來老公寓喝茶聊天，甚至留下來過夜。這樣好嗎？也沒人過問。儘管她們都變得更成熟，卻還是像以前一樣，聊著各種無所謂的話題，打鬧嬉笑，也不替住在二樓的兩名女大學生著想一下。這棟老公寓似乎存在著某種魔法，能夠讓社會人士重現當年的幼稚和快樂，進而找到從前的自己。我多少可以體會那種感覺。
可能是真的太久沒見了，漣穎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頭髮染回黑色，化淡妝，服裝品味比以前樸素許多。很難想像她曾經是追求時髦的愛漂亮女生。她在某間國中當老師。據她所說，當了老師才知道這個職業的辛苦，以及國中生到底可以欠揍到什麼地步。
四個女人整天待在小悠以前住的房間，喝啤酒配牢騷，偶爾講點色情話題。氣氛融洽，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不過她們心裡都很清楚：這個房間還少了什麼。
小悠這次回到台南，不僅僅是為了當秀青的伴娘，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小悠跟公司請了五天假，另外還要算上週休二日（真狡猾啊）。總共七天，時間相當充裕。她首先詢問的對象是秀青。因為秀青一直住在台南，而且畢業以後還繼續住在老公寓，可能知道一點消息。然而，秀青卻只是苦笑，搖搖頭。
「阿席沒有回來過。」秀青說。「我也想寄帖子給他，所以我去了一趟學校，問到他老家的電話號碼。打不通。我又照著資料上的地址找到他的老家，但是鄰居說他們很久以前就搬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說話。直到漣穎出聲打破寂靜。「已經過這麼久了，為什麼還要問阿席的消息？」
「他們兩個之間有約定，等阿席把債還完，他們就要結婚。」伊琦代替小悠回答。
「他會記得嗎？」
「誰知道。可能早就忘了。」
「不一定哦，阿席這個人本來就很隨性，說不定哪天會突然跑回來。」秀青說。
「等他回來之後，就會發現小悠交了一個新男朋友。到時候我一定要狠狠羞辱他一頓。」伊琦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稍微回復了一點女王架勢。真懷念啊。
「小悠交男朋友了？」
「對啊，他們公司的同事。我有見過他。人還不錯。只是有點……怪怪的。」
「哪裡怪怪的？」
「看著他跟小悠坐在一起，有點……」伊琦沒有把話說完，喝了一口啤酒作為結束。不過大家應該都明白她的意思。
伊琦曾經跟阿席交往過。還有，漣穎暗戀過阿席。還有，以前學校流傳的關於阿席在夜店的豐功偉業。這些事一個一個從她們的記憶庫跳出來，化為語言，在房間裡周旋。她們口中的那個人名，帶有一種懷念的、惆悵的氣味。彷彿不應該說出來。然而為了避免衍生出忌諱般的想法，她們寧可大方唸出來。儘管每唸一次，思念就加深一次。
這時，沉默了好一陣子的小悠突然開口。「地址給我。」
「可是他們家已經……」
「沒關係。我想去看一看。」
關於阿席在升上大學之前是個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小悠只聽他說過一點。當年，小悠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認識18歲以前的阿席。雖然對她來說，成年的阿席已經是這個世界送給她最棒的禮物了，不過有些事只有在未成年才會發生，那個也有那個的滋味。愛情就是這樣使人貪婪。
阿席的老家是一幢三層樓透天厝，位於安平一帶。這附近到處都瀰漫著美食的香氣，以及觀光客的汗臭味。透天厝現在無人居住。外牆油漆都剝落了，窗戶被貼上膠帶，好幾個地方還長了苔蘚。小悠被鎖住的大門擋住去路。而她所想到的解決方法，就是撿起路邊的磚頭，敲破窗戶玻璃，爬進窗口。
所有家具早就搬光了，剩下的只有像雪一般覆蓋整個空間的灰塵。小悠直覺性地朝三樓前進。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是居住透天厝的家庭，子女的房間八成都在最上面那層樓。也許是一種規則吧，譬如家長之間共同簽署了某種協定，當孩子吵著要屬於自己的房間時，就給他們最上面那層樓。
小悠來到可能是阿席的房間。裡頭空蕩蕩的。實在很難找到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這裡就是阿席的房間。不過小悠知道她應該找什麼。很快地，她在灰塵織成的地毯上找到一小片木屑。形狀有點彎曲，明顯是被刨下來的。小悠想尋找更多阿席留下的過去，然而這房間連一件家具也沒有，只有地板和牆面。
她打開窗戶，風隨即颳進來，攪動起灰塵。她望向窗外。想像著阿席就站在同一個位置，瞭望同一片光景。矮小的民宅成群排列，可以看見遠方的運河。眼前的景觀是阿席從小到大一直看著的，也是小悠唯一能夠找到的屬於阿席的東西。
小悠蹲下身來，用手指在佈滿灰塵的地板上寫下留言——
「我來過了，可是你不在
我一直在找你，想要知道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快點來找我，好嗎？
我想要等，可是快等不下去了
債沒還完也沒關係
我好想你」
寫完，小悠離開房間，走下樓。
阿席會不會回到這裡，看見這則留言，那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這種可能性並不大。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辦法嗎？小悠能做的，就只是在阿席曾經住過的房間裡，寫下這一則訊息。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如果連最後的希望也無法成真，那麼，就意味著結束的時間到了。
悄悄話：不知道為什麼，路邊常常會冒出可疑的磚頭。跟蕈類一樣神奇。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