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對，我被綁架了。被這個臭女人綁架了。
我怎麼會沒有注意到她的陰謀？或許只能怪我進出她的包包次數太頻繁。它的容量不大，很適合我的體型，而且內裡布料包覆著我的身體，會讓我充滿安全感。除了化妝品的味道刺鼻之外，這個環境對我而言相當舒適。所以我不知不覺就將它視為一種安全空間。小悠把我放進包包的動作也很自然，我並未察覺到有什麼不對。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台南了。不管這到底是不是她的詭計，或者無心之過，已經不是那麼重要。現在不光是小悠展開新生活，我也是。
就算滿肚子的怨懟，我還是只能待在某公寓大廈位於6樓的單人套房，面對窗外的台北市景嘆息。好啦，被擅自帶來台北，我也認了。反正習慣就好。可是為什麼不住到樓層比較少的房子？聽說小悠的老家只有兩樓。那裡不是很好嗎？至少我可以隨便走動，不用擔心在窗台上曬太陽的時候把自己摔死。
我想要踩踩土壤、踩踩柏油路。這樣就好。畢竟我是流浪貓。我也需要一點捉蟲子的遊戲時間。這個房間太乾淨了，獵物很少。天上那些飛機我又碰不到。小悠買給我的鈴鐺球實在無聊死了，根本是騙小貓的玩具。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被擅自帶走，房東黃太太卻沒有任何表示？那個老太婆也餵了我六年，儘管我對她很冷淡，起碼也建立起一點微薄的感情了。她應該打個電話來，叫小悠把我送回台南才對。她是僅存可以幫助我逃離台北的希望。可是並沒有。這個沒血沒淚的死老太婆。
小悠進化成一個社會新鮮人（對公司而言確實是一塊容易宰割和壓榨的鮮肉），終於開始在某家航運公司上班。不過她當然不用搭船出海，否則我就沒東西吃了。她做的是業務員。至於工作內容是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要有東西吃就行了。
小悠需要上班，大部分時間只有我在家。她怕我寂寞（根本不會），有一天從中途之家接回來一隻小貓，說要給我作伴。牠經常趴在小悠的室內拖鞋上，所以小悠乾脆為牠取了「秀吉」這個名字。這小傢伙是母的，身上有三種顏色，又是麒麟尾。聽說這些都是貓的好面相。牠很喜歡那個被我嫌棄的鈴鐺球。所以我才說是騙小貓的玩具。
本來我是很討厭同類的，因為牠們都是一些傲慢無禮的混蛋。不過秀吉不一樣。牠只有四週大，只是個小屁孩。也就是說，我可以用我的方式來教育這隻小母貓。為了博取牠的信任，我開放讓牠在我的地盤上到處冒險，甚至把食物分一點給牠。很快地，牠開始跟著我，在我身邊學習狩獵技巧，以及貓應有的生活態度。秀吉非常順從我，領悟力很高，腦袋也聰明。就跟年輕時候的我一模一樣。
「秀吉啊。」
「是，師父。」秀吉以端正的姿勢坐著。這是我教牠的。
「妳要記住，如果要好好活下去，我們必須親近人類，也要遠離人類。」
「這是什麼意思，師父？」
「我很小的時候就被母親拋棄了。當時的我還沒學會打獵，只能依靠其他貓吃剩的食物和髒水過活。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我根本就不需要過得這麼清苦。人類那裡有很多很多食物。他們那些笨蛋花錢買吃的，卻經常吃不完，就乾脆扔掉。妳知道嗎？當我第一次跳進某家餐廳的餿水桶時，我差點流下眼淚。眼前這些被拋棄的食物足夠我吃兩年啊！於是，我開始接近人類。後來乾脆住在人類的房子裡——就是我經常跟妳提起的老公寓。」
「那麼，為什麼又要遠離人類呢？」
「不是所有人類都喜歡我們啊，秀吉。一個不注意，妳就會被人類帶走。如果是善良的人類也就罷了。但要是被捉去流浪中心，除非妳夠幸運，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有些人也會殺貓，或是吃掉我們。所以為了活下去，我們要仰賴人類的食物，但也必須謹慎應對。」
「小悠對我們很好，應該可以信任她吧？」
「當然。雖然那個賤貨擅自把我帶來台北，我到現在還是很不爽，不過她喜歡貓，我們可以安心待在她的身邊。該怎麼分辨好人或壞人，就要憑經驗了。總之，千萬別太過信任人類，凡事小心一點。知道嗎？」
「我知道了，師父。」
「很好，現在我們去找幾隻蟑螂玩玩。還記得我教妳的吧？別太快把獵物咬死，要先好好玩弄一番，享受那個過程。結果並不重要。妳上次花了兩分鐘才把蟑螂弄死，對吧？這次試試看能不能延長到三分鐘吧。」
「是，師父。」
先不論秀吉的好面相是否真能替小悠帶來好運。對我來說，秀吉的到來確實是一件好事。我以經驗體悟到的生活哲學不僅能夠交由這個徒弟傳承下去，牠也成為小悠的攝影新寵兒，著實分擔了我不少麻煩。秀吉雖然年紀還小，卻有很多有趣的想法，讓我開了眼界。牠的成長使我得到成就感，也從中學到不少東西。牠也很貼心，開始與我分享食物或蟑螂。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
小貓成長得很快。才經過半年，她就進入叛逆期。「別煩我啦，師父。我很忙。」牠所謂的「忙」不過就是把時間浪費在閱讀小悠留在茶几上的時尚雜誌。牠還刻意把胸口的毛舔得尖尖的，以為這樣才好看。有一次，秀吉硬是不聽我的勸告，爬到窗簾上想要捉蜘蛛，結果把窗簾撕壞了，被小悠罵了一頓。「煩耶，只是破一個小洞而已，有什麼好生氣的。」秀吉不理會小悠，默默走進自己的提籠，只差沒甩門。
不過又經過半年，秀吉再度出現變化。性格不再那麼叛逆。而且渾身散發出成熟母貓的魅力。儘管我知道牠早就被小悠帶去結紮，有的時候我還是不好意思看牠。「嘿，師父，看看我捉了什麼給你。是壁虎哦！厲害吧！你在看什麼？帛琉旅遊簡介？這是小悠帶回來的吧。」
「唉呀，妳去忙妳的啦。」
「我偶爾也想陪陪師父嘛。」每次牠這麼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
小悠跟同事飛去帛琉旅行的期間，我們的飲食被託付給伊琦照料。她上個月才搬來台北。她開始替出版社畫插畫，額外還要接洽外拍工作，在台北會比較方便一點。伊琦以前的女王氣勢幾乎消失了。雖然態度還是一樣冷淡，至少在人與人之間的交際方面已經能夠拿捏適當的分寸。我還是很崇拜她。不過秀吉似乎不太認同伊琦。漂亮的女性總是看不慣另一個。原來貓也是如此。
等小悠回國後，她找了一個晴朗的週末約伊琦出來喝下午茶。地點是寵物咖啡廳。我討厭這種地方。小悠和伊琦在座位上聊天的時候，我和秀吉只能待在提籠裡，面對那些討人厭的家貓。
「秀吉，看看那些家貓，從牠們那一身亮得像是被潑過油漆的毛色就知道，八成很常上寵物美容院。毛皮自己整理不就好了？真的有夠做作。」
「我們應該也算是家貓吧，師父？」
「我是流浪貓，所以妳也是流浪貓。只要我們的靈魂保持著流浪，我們永遠都是流浪貓。別忘了身為流浪貓的尊嚴，知道嗎？以後要是哪隻家貓——尤其公的——想接近妳，妳就賞一拳過去，免得沾到牠們身上那股沐浴乳的化學氣味。」
「是的，師父。」
小悠和伊琦聊得很愉快。兩人許久沒見，這段期間所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會成為可以說上一整個下午的話題。聽伊琦說，秀青的近況還不錯，還交了一個小她兩歲的體育系男友。至於伊琦自己則沒時間談戀愛，總是忙著工作。小悠談到她一年來的業務員甘苦談，還有來自台北物價的折磨。
在台北的生活不怎麼有趣。這是小悠的感想。她喜歡親近大自然，不過她很討厭那些被大廈圍繞的公園。她已經很少帶相機出門了。攝影的熱情像泡沫一般消失在灰濛濛的台北天空。如果要給台北下一個評論，那麼應該就是「賺錢的地方」。
談到錢，就不得不講起小悠＆伊琦的前男友。
「阿席為了解決家裡的債務而跟妳分手，這件事我是後來聽秀青說的。」伊琦用茶匙戳弄拿鐵咖啡的奶泡，毀掉咖啡師辛苦畫製的拉花。因為圖案不合她的意。幸好沒有店員看見，不然太傷人了。「他最近好嗎？」
「我不知道，我聯絡不上他。不過，反正我們已經約好，等他把債務還完，我們就結婚。」
「很浪漫啊。」伊琦露出諷刺性質的笑容。「可是他卻沒有把電話號碼留給妳。」
「我相信他。」
伊琦頓了一下，才開口：「我不想潑妳冷水，小悠。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把債務還完？還有，他真的會實現承諾嗎？說不定等妳35歲，進入高風險產婦的年紀時，才知道阿席早就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那時候的妳早就失去年輕女人的本錢，找不到對象，更別說要結婚生子。妳可能會因此孤獨到老耶。我覺得妳很單純，妳是那種會一直等待的女生，直到王子跑回來向妳求婚的那一天為止。但是，阿席呢？妳也許很信任他。不過在我眼裡，這個男人不值得讓妳繼續等下去。」
「阿席不會騙我的。」
「我知道阿席很誠實。這是他的優點。我知道。」伊琦喝下一口咖啡。「但是不管怎麼樣，他都不應該為了任何理由跟妳分手。任何理由！哪怕是大陸打過來，逼得國家命令他去送死，他也必須帶著『小悠的男朋友或老公』這個身分上戰場。儘管他說要去還債，這個理由似乎很合理，不過他確實背叛了妳。背叛你們之間的感情。我絕對無法諒解他這麼做。」
小悠把咖啡杯端起來，正要喝，又緩緩放下。「伊琦，妳好像一直在幫我說話，完全站在我這邊。妳該不會喜歡我吧？」
「妳白痴啊。」伊琦立刻反駁。「我只是……嘖。說出來有點丟臉——我真的相信你們會相愛一輩子。」
小悠忍不住笑出來。這並不是在嘲笑伊琦，只是從伊琦嘴裡聽見「相愛一輩子」莫名的有趣。伊琦只是苦笑。
「我們去黃金海岸那一次，妳對我說：妳喜歡阿席，卻不能太喜歡，否則阿席就不自由了。妳不會喜歡不自由的阿席。聽到妳這麼說，我才意識到，這可能就是真正的愛——尊重對方原來的樣子，也願意接受對方的改變。我辦不到。完全辦不到。我不能像妳一樣那麼愛阿席。於是我選擇放棄。你們就是天生的一對，所以我開始在心裡支持你們。對了，那時候，我不是突然開始畫素描？那是為了讓我忘記阿席。好像唯有專心在某件事情上，才能遠離自己的感情。」
小悠沉默著，靜靜聽伊琦說下去。
「我沒想到阿席居然會和妳分手。我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妳可能不知道，我還賞了他一巴掌。他怎麼能夠為了還債而捨棄妳？也許他是不希望成為妳的負擔，但我認為這種說法很沒道理。只要兩個人相愛，有負擔又怎麼樣？沒錢又怎麼樣？現在街上到處都可以聽到人們在談錢。資本主義時代嘛。然而，你們之間居然能夠發展出那種像是古希臘才可能出現的純真的愛。也多虧你們兩個，我已經不相信愛情了。只要染上一點金錢的顏色，那就不算真正的愛情。因為這樣，我懷疑阿席對妳的愛。」
跟伊琦分開之後，回到家，小悠沉思了很久。本來這個時間，她應該會吃著宵夜配啤酒，收看談話性節目。不過她坐在沙發上不發一語，連衣服都還沒換。秀吉試著過去磨蹭她的腿，小悠卻沒有反應。
隔天，小悠照常上班。我看不出她有什麼變化。就算有，也是以後才會發生。
悄悄話：秀吉要撲向玩具之前會先搖屁股。敲口愛。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