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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惡魔的交易中，小悠經過反覆的掙扎與糾結之後，總算在一個隱私絕對安全的夜晚，讓伊琦結束了她的作畫。過程的具體情況只有她們兩個知道。至於那幅神祕的素描畫，就在伊琦稍微檢討自己的技法之後，大概才完成十五分鐘，便按照當初說好的約定，就地把它燒毀。確定金爐裡的畫作變成一堆塵埃，並且倒進馬桶呼啦啦沖掉，小悠才真正放心。
「以後就算有人給我一百萬，我死也不會再答應這種事。」小悠臉上的紅暈還是沒消退。
小悠履行了她的契約，接下來輪到伊琦了。
可能是有幸親眼見到那不可思議景象，對於幫忙擔任小悠在音樂餐廳的伴奏，伊琦的態度從「沒興趣」轉變成「非常樂意」，以致於她甚至願意自掏腰包買下一台三萬多塊的Keyboard。第一天上班，她們共乘一輛機車前往音樂餐廳。小悠坐在後面，戒慎恐懼地揹著伊琦的昂貴樂器，雙手緊緊死抓著背帶，像是在運送僅存的最後一隻台灣雲豹似的。
我對女王的演奏很感興趣，本來也想跟著去，誰知道房東黃太太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當晚居然烤了一條秋刀魚給我。是我的最愛。我實在無法容忍自己狼吞虎嚥吃掉它，那樣未免太糟蹋了。我只好放棄欣賞女王演奏的機會，找一個安全的角落，像法國人那樣優雅緩慢地享用這一條烤秋刀魚。
伊琦和小悠回到家時顯得異常興奮。看來表演得很順利。她們似乎還喝了酒，眼睛裡藏滿開心。如果不提酒駕的道德問題，這一夜對她們來說肯定相當值得回憶。或許當她們老了，孩子升上大學、丈夫即將退休的時候，重聚的她們會坐在某個咖啡廳暢談這件事。
對我來說，小悠成為駐唱歌手是一件好事。這兩年我總是活在隨時被抓去拍照的陰影中。每次當我貪圖少許的悠閒時光，正要享受難的寧靜時刻，就會冷不防遭到破壞。在音樂餐廳表演，多少也算職業的，小悠勢必要花許多時間來練歌，並且和伊琦磨練默契。原先已經沒什麼奢求的自由之光，此時，它再度回到我身邊。多麼熟悉和溫暖啊！
儘管爵士早已退出主流音樂的行列，甚至根本不曾在台灣成為主流，但正因為流行樂氾濫橫行，小悠和伊琦二人組在音樂餐廳的表演意外地受到歡迎。據說小悠的嗓音讓人聯想到Norah Jones。這是大多數客人的評價。偶爾她們也會唱一兩首流行歌，不過還是以爵士為主，維持自己的風格。
不知不覺，她們有了一點名氣。這要多虧客人的手機。他們將小悠和伊琦的表演攝影起來，貼到臉書或網站。影片中，一個長相普通又有點呆的女生用清新的歌聲詮釋爵士；另一個臉蛋漂亮、身材姣好到讓人想舔的女生，負責擺著臭臉彈奏Keyboard。比起胸部和大腿隨便露的臉書正妹，這樣的組合對於某部分人來說，更容易刺激雄性賀爾蒙的分泌。
小悠的身上多出一種風雲人物的光輝，在學校經常有人向她打招呼，或者替她加油。有些男生會向她獻殷勤，邀約看電影、逛街什麼的（她當然都拒絕了）。誰想得到這個女孩在一年級時只是毫不起眼的角色。
小悠的好運不僅如此。自從阿席請了一個禮拜的長假回來後，突然對小悠莫名的好。不知道是不是去吃到什麼怪東西，還是削木頭的時候不小心連自己的一小沱腦漿也削掉了。小悠無論提出什麼要求，有時甚至只是隨便講講，他都會盡心盡力去完成——那些一般男朋友會為女友做的事。
以前阿席是那種懶得出門的類型，然而最近他會主動找小悠出門。譬如去北門路逛街、到二寮看日出、公園散步、看電影。十月底的週末，阿席還跟朋友借了一輛TOYOTA老車，兩人北上直達南投溪頭，那裡豐富的生物和自然景觀讓小悠這個攝影狂高興了一整天。
有一次，兩人在某間標榜法式家常菜的小館用餐，小悠試著問阿席：「你最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阿席咬著脆脆的普羅旺斯燉菜，吞下去以後才回答：「因為我們是情侶啊。」
「可是你以前不會這樣的。」
「以前是以前。難道妳不喜歡我對妳這麼好？」
「當然不是。」小悠的手指在桌巾上劃圈圈。「有點不習慣而已。」
「男朋友突然對女朋友很好，通常是因為作賊心虛。所以就算妳懷疑，我也可以理解。」
「你沒什麼好讓我懷疑的。」
「妳就這麼相信我啊。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劈腿哦。」
「你不會。」小悠的微笑充滿信任。「你不會。」
＊
「一定是劈腿了。」秀青說。
「阿席不會劈腿。」這是伊琦的意見。
世上究竟有多少存在雙方對立意見的爭論，只能擺在角落生香菇？比方核四的存廢、死刑的存廢、多元成家法案、複製人、大麻合法化……即使大家都知道，這些爭論在未來就會得到一個多數滿意的答案，但在那之前，雙方陣營必須傾出所有材料，讓己方的意見成為答案。所以儘管世界看似混亂，其實是在混亂中尋找和平。雖然這跟貓沒什麼關係。
總之，小悠並沒有接受秀青或伊琦其中一方的看法。她深信阿席不可能劈腿。但如果不可能劈腿的阿席真的劈腿了，這件事將會進入邏輯崩解的層次。就像是傾斜一杯水，而杯中的水卻沒有流出一樣。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將這類現象界定為一種「事實」？於是這個「不可能成為可能」的問題，也許根本就沒有解釋的必要。因為它不在邏輯的範疇之內。
短暫化身為物理學家和哲學家的小悠，得到這樣的結論之後，決定不再去想阿席有沒有劈腿。反正阿席的改變蠻正向的，隨時都能吃到熱騰騰的宵夜，藉此也能得到更多拍攝好照片的機會。她索性忘掉阿席的異變，坦然接受。
這一點我不太同意。就算無法用常理解釋，至少也應該試著探討其發生的原因。我開始跟蹤阿席。這不是在幫助小悠，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除非她付我徵信費——我一直想嚐嚐看黑鮪魚——或許我可以幫她找到幾樣證據也說不定。
阿席的日常生活很樸素。有點像獨居在深山的怪誕思想家。在學校很單純，就是上課下課，偶爾到附近的小店吃點東西裹腹。在老公寓則長時間待在房間製作他的木頭工藝品，或是看書、聽音樂。除非房東黃太太或其他房客需要他的幫忙，才會離開房間，搬搬盆栽、打蟑螂什麼的。自從阿席搬進來，老公寓的蟑螂活動率便開始降低，害我少了很多樂趣。但逃過藍白拖的威脅並且存活下來的都是菁英份子，比較有挑戰性就是了。
阿席對待小悠的態度出現顯著的改變，然而平時的行為模式卻沒什麼變化。他總是在兩個地點不停往返——學校、老公寓、學校、老公寓。很少跟其他人交流，更別說是劈腿對象。當然也有一些交情不錯的女同學，但頂多只是講講話、互開玩笑的關係。
如果不是劈腿，那麼，就是一夜情囉？跟小悠開始交往之後，阿席就不太去夜店了，不過在這之前，他可是流連於夜店、有著豐富經驗的一夜情獵人。誰知道他在回老家處理事情的一個禮拜之間，是不是又回到夜店這個夢花園，拐上幾隻嬌嫩可愛的蝴蝶一起玩耍。要是這樣的話，就很難說是劈腿了。證據也不容易發現。
「幹嘛？」阿席發現我在看他，停下削木頭的動作。「別以為盯著人看，就能討到食物。你找錯對象了。我才不會像那些女生一樣被你的眼睛矇騙。我知道你有多狡猾，老是賣萌騙取食物。人類不一樣，我們需要工作才能吃飽。真不公平。不如我們交換一次身體看看，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獨處的時候，他有時會像這樣跟我對話。即使我一句話也不會回答。接著他起身，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日本進口的鯖魚罐頭，打開，放在地板上，然後回到削木頭的老位子。我大口大口吃著鯖魚，突然有一種被收買的錯覺。甚至出現「他可能知道我在跟蹤他」的荒唐念頭。但這是不可能的。應該是。
第六感告訴我：不需要再跟蹤阿席。總有一天，答案自然會從家具的縫隙裡走出來。就像飢餓的蟑螂那樣。
悄悄話：現在處於「每天被貓萌到，但為了避免變成貓痴而努力保持理智」的狀態。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