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有時候我會思考一些比較難的事。比如，該怎麼破壞小悠和阿席之間的感情？
我真的為了這個問題，花了一整個早上的時間埋頭思考。也許某種原因會促使他們分開。但分開歸分開，感情不一定會因此瓦解。必須從根本上討厭對方，或是戀愛的心轉移到其他人身上才算數。我想了很久，始終想不到可以讓他們主動離開彼此的方法或因素。我只能放棄這件事的思考，躲到陰影處睡午覺。
自從房客們從海邊回來之後，伊琦不僅皮膚被晒黑，連行為舉止也跟著改變。以前她習慣性接近阿席，盡可能把身上美麗的東西一次掏出來（不是胸部），展現給阿席看。像孔雀那樣。然而最近幾個星期，伊琦跟阿席對話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經常獨自待在房間裡畫畫。我根本不曉得她會畫畫。另一個轉變是，她本來不太願意讓我靠近，老是怕衣服沾到毛，最近她居然會伸手摸我、搔我的喉嚨。雖然很值得高興，不過這樣的反差讓我有點不自在。
通常「改變」都是好的。我堅信這一點。尤其隨著年紀增長，改變會越來越多。
暑假悄悄結束了。小悠和阿席升上大三。課變少了，煩惱卻變多。但他們仍舊不改從前的風格，彷彿藤架上的火龍果那樣平淡樸實地過日子。小悠設立的「柑仔♥不愛吃橘子」粉絲人數慢慢成長當中，她得以找到藉口拍更多我的照片；阿席趁暑假的空閒，完成許多木頭工藝品，在秀青的懇求下，被低價收購了一部分，後來又被拿去拍賣網站上高價賣出。儘管被秀青這個中盤商狠狠剝削了一頓，至少也證實他的作品已經有某種程度的市場價值。
漣穎、秀青和伊琦紛紛升上大四。大學似乎已經和她們無關，成天待在老公寓瞎混，等待畢業到來的那一天。伊琦專心於畫素描，有一次還偷偷畫下我睡覺的樣子（我真希望可以收藏起來）。秀青則跟平常沒什麼兩樣，這邊弄弄，那邊弄弄，每天都有事情做。
我想，最需要注意的就是漣穎。
現在的漣穎，跟我一開始認識的她已經完全不同了。我不只一次在老公寓很少人出沒的地方見到她的身影——頂樓、廚房、半夜的客廳。明明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能笑著說話。然而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好像憂鬱症發作似的，動也不動蹲在最陰暗的角落，沉思或發呆。我也曾經見過她身邊擺著幾個啤酒空罐。
作為漣穎的好友，秀青當然也注意到了。有一次，她們待在房間裡輕聲交談。所謂「輕聲交談」就等於不想被人聽見。代表可能有秘密。我除了沙丁魚乾之外，最喜歡吃的就是秘密了。於是我抓抓房門。秀青幫我開門，一點疑心也沒有，輕易准許我通行進入。才剛走進去，眼前的景象就讓我嚇一跳。漣穎變成兔子了——哦，不，只是眼睛哭紅而已。身旁散落著皺巴巴的衛生紙團。臉頰上還有乾掉的淚痕。到底怎麼回事？
「到底怎麼回事？」秀青問出我的心聲。
「我真的喜歡上阿席了。」漣穎抽抽鼻子。可能剛才哭得太厲害，還咳嗽了幾下。
「嗯。」秀青點點頭。「看得出來。」
「我覺得自己很過分。什麼人不喜歡，偏偏是小悠的男朋友。小悠要是知道的話，她會怎麼想？」
「可是也沒必要哭成這樣吧。」
「因為我想過要介入他們啊。」說到這裡，漣穎的聲音變得哽咽。「我當然不敢真的這麼做，但光是有這種念頭，我就……」
漣穎的淚腺崩潰了。她們無法再繼續對話。秀青的臉上寫滿無奈和同情。換作她面對同樣的情況時，或許她也會無所適從。我離開秀青的房間，到客廳喝水。
我以為漣穎過幾天就沒事了。不都是這樣嗎？先是難過得要死，或者憤怒到想掀掉地殼，後來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嘛」，事情就擱置在那裡，心情又會復原到開心的狀態。然而，漣穎做了一個極端性的決定。她在別的地方另外租了一間套房，一天一天把少量的行李搬過去，不讓任何人發現。直到她抱著最後一個紙箱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只寄了一封簡訊給秀青：我搬走了。
秀青負責轉告其他人關於漣穎已經搬離老公寓的消息，甚至替她編造一個合適的理由：「漣穎的親戚那裡有一間空房，不用房租，而且離學校也不遠。」但是當小悠問到地址時，秀青卻顯得支支吾吾，最後隨口回答：「她沒有告訴我。可能最近需要獨處，不希望別人打擾。」雖然覺得遺憾，小悠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她試著問我的話，其實我可以把漣穎的新居地址告訴她。
這很容易。跟附近的貓打聽一下就能查到了。雖然牠們都是混蛋。通常只要分享一點食物，牠們都很樂意提供情報。可恨的是，牠們都是混蛋。光是為了查出漣穎的新居地址，就花了我三條沙丁魚尾巴。我真的很討厭跟這些混蛋打交道。不過有時為了達成目的，必須付出一點代價才行。無論如何，我終於從某隻白貓那裡得知漣穎搬到棒球場附近的消息。有點遠，而且我對那裡不是很熟。真不曉得我幹嘛捨棄三條沙丁魚尾巴，調查一個我到不了的地方
漣穎為了避免自己介入小悠和阿席的感情而選擇離開之後，小悠對此有點消沈。她曾經想打電話，或是在校園內尋找漣穎的身影，親口問出她的新居地址。但漣穎換了手機號碼，又很少到學校去。彷彿從此消失似的。
不管怎樣，就算朋友不告而別，或者哪座水上樂園發生爆炸，日子還是要過。這就是生活。
＊
在台灣，月份和氣候沒有什麼關連性。儘管已經來到十月，天氣還是很熱。
阿席向學校請了一個禮拜的長假。聽說老家有事情需要處理。具體情況如何，小悠並不清楚，也沒時間關心。她自己都快大難臨頭了。
某天，第三堂課結束後的下課時間，小悠滑著手機瀏覽貓的照片。一邊看還一邊笑，怪噁心的。而且當時我就在旁邊，真不曉得她幹嘛還要看網路上的其他貓。總之就在這個時候，有位男同學走了過來，對小悠說：「欸，聽說妳唱歌蠻好聽的。」
「呃，還好啦。」小悠不太擅長應對讚美的話。只是掛起有點尷尬、但不覺得厭惡的笑容。
「我在音樂餐廳做服務生。最近有缺駐唱歌手，想問妳有沒有興趣。」
「蛤？可是我不會彈樂器耶。」
「這樣啊。」男同學咂砸嘴，思索了一下。「沒關係啦，找個時間來試唱看看。如果老闆喜歡，伴奏的事情還可以再想辦法。下禮拜一的下午五點妳有空嗎？」
小悠答應了。回到老公寓，她立刻衝到秀青的房間哭訴。「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幹嘛答應他啦！」看著緊張到快把地板踩壞的小悠，秀青顯得很不耐煩。「既然已經答應了，那就去唱唱看啊。頂多就是被羞辱一頓回來而已。」這句話並沒有起到安撫的作用，反而讓小悠接下來幾天都睡不好。
雖然從未想過成為歌手，但小悠可不想丟臉，也不想害男同學被他的老闆用「我要找的是歌手，不是耳膜的殺手」之類的話語挖苦。她向房東黃太太借用樓梯底下的倉庫。那裡堆放著無用的雜物。小悠決定在這裡練唱。倉庫只有門，沒有窗，通風很差。但是為了不吵到其他人，她選擇把門關上。在這樣封閉的空間裡，小悠要不是死於窒息，就是活生生被自己的回音吵死。
來到禮拜一，小悠在約定的時間赴約。我也跟著去了。因為我想聽聽看小悠會被怎樣羞辱、帶著怎樣的表情回去。
「我叫小悠。就讀成功大學。三年級。在爵士樂社擔任Vocal。不過至今還沒有上過正式的舞台。」小悠自我介紹時，口吻就像捷運售票機的語音說明一樣呆板。
「為什麼沒有上過正式舞台？」問話的是音樂餐廳老闆。那傢伙的穿著怪文青的。戴著黑框眼鏡。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音樂餐廳老闆。
「負責樂器的社員說，我的節奏很難配合。」
「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懂是什麼意思……」
「妳應該擅長爵士歌曲吧。流行歌呢？」
「還可以。」
「聽說妳不會樂器。那就直接唱吧。」
「好。」
從老闆的表情看來，他對小悠似乎不抱太大的期待。緊張的小悠一開口就走音，他也沒有反應，好像早就預料到似的。然而當小悠唱到中段，老闆變換了一下坐姿——他把伸展的雙腿收回來，上半身前傾，目視小悠顫抖的腳旁邊的地板。那位男同學，以及其他來試唱的應徵者，也漸漸受到小悠的歌聲吸引。
過程中，小悠不斷用手指輕敲自己的大腿。但那節奏並非單純的反拍鼓點，比較複雜，需要觀察一陣子才能找到其中的規律，隨後發現那其實是在模擬鋼琴伴奏。明明手指節奏毫無規律可言，小悠卻能準確唱在拍子上。跟她的個性一樣莫名其妙。
直到最後一個長音，整首歌終於結束。老闆露出奇怪的笑容，接著轉頭對那位男同學說：「你摔破的那些杯子，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其他應徵者背著失色的吉他或Keyboard離開，小悠則被要求留下來，討論可以配合的上班時間、鐘點費等等事宜。至於樂器伴奏的問題，「妳可以找你們社團的社員，或是有鋼琴經驗的人。如果沒有適合的人選，我會再想辦法。」老闆說。
小悠已經忘了從什麼人那裡聽過，伊琦以前學過鋼琴。比較熟識的關係，小悠決定第一個找伊琦幫忙。回到老公寓，她首先去拜訪伊琦的房間，人卻不在。她轉而下樓，打算從秀青那裡探聽看看伊琦的行蹤。沒想到伊琦人就在秀青的房間。秀青也在，而且裸體。
「因為她說會送我一個香奈兒香水當生日禮物。」秀青說得很難為情。她側躺在床上，胸部、陰毛和腹部贅肉全都一覽無遺。
「不要動。」伊琦坐在秀青對面，手裡捧著素描本。
「伊琦，妳會彈鋼琴吧？」小悠問道。
「會啊。」
「我剛剛去音樂餐廳試唱，然後應徵上了。但是我不會彈樂器。妳可不可以……」
「我很忙耶。」女王專注於畫筆上，小悠的懇求就像八十億光年外的恆星的死亡一樣沒什麼存在感。「我要保養皮膚、運動，還要畫素描。有時候也需要逛街散心。」
「呃，好吧，如果妳真的沒辦法……」
「除非妳讓我畫妳的『那裡』。」
「什麼？」
「除非妳讓我畫妳的『那裡』。」
「哪裡？」
「就『那裡』。」伊琦伸手指向秀青的下半身。
「妳是說，『那裡』？」
「對。」
「要把腿打開？」
「對。」
「幹嘛要畫『那裡』啦！」小悠的臉瞬間翻紅。
「因為『那裡』很難畫，蠻有挑戰性的，我一直很想畫畫看。剛才我拜託秀青給我畫，她又不肯。既然妳要我幫忙彈鋼琴，那就讓我畫一張妳『那裡』的素描。」
「妳為什麼不看著鏡子畫自己的？」
「很丟臉啊。」
「我也會覺得丟臉啊。」
「阿席沒有拿手機拍過妳『那裡』的紀念照嗎？」
「沒有！」小悠害羞到開始顫抖。「『那裡』也沒什麼好紀念的！」
「反正就是這樣啦。只要妳在我面前露出妳的『那裡』，我就幫妳彈鋼琴。」
小悠重重嘆出一口氣。好像快要答應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又多問一句：「等一下，我怎麼知道妳有沒有在音樂餐廳表演的實力？」
「哼。」女王發出一聲冷笑。那其中的傲慢說明得再清楚不過。
「快點好不好。」被晾在一邊的裸體模特兒忍不住抱怨。
悄悄話：在我寫這篇的時候，最近剛撿回來的小貓一直咬我的滑鼠線。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