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讀過一些童話故事。房東黃太太的兒子小時候看的繪本，至今還存放在客廳的書櫃上。有時閒著沒事，我會趁沒人的時候偷偷抽出來讀。一般的貓不讀書，我覺得那是因為牠們不上進。就算作為貓，也應該隨時充實自己。知識可以幫助我們在混沌的世界順利活下去，並且從人類身上找到樂趣。
關於愛情的童話故事中，通常都是公主和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在我看來，小悠和阿席就是公主和王子，他們無庸置疑是一對童話般的佳偶。他們首先會開始談戀愛。兩個禮拜之後訂婚。三個禮拜之後正式結婚。第四個禮拜懷孕。十個月之後就會組成一個小家庭。
事實證明，我錯得離譜。知識有時也會幫倒忙。
在成大藝術中心外頭的廣場上，小悠和阿席初次交談。真是值得紀念。小悠把我從阿席背上救下來，並且拿我開玩笑，根本不曉得我的用心良苦。
「這是妳的貓嗎？」
「對啊。」
才怪。我根本沒有主人。小悠只是我的閃光燈惡夢。房東黃太太則是飲食供應鏈。正確來說，我的主人就是我自己。
「真的很抱歉，牠不會隨便跳到陌生人身上的。今天有點奇怪。」
「可能是滿月的關係。」阿席用微笑表示不在意。「妳也來聽音樂會？」
「嗯。」
「之前我們在光南見過面吧。」
「呃，對，我有印象。」
印象非常深。深到每天晚上都在回憶你的臉，同時做一些私密的事情——她應該這麼說。
「上次，妳會不會覺得我的舉動很怪？」
「不會啦。」小悠語帶隱晦地說：「只是不知道當時你在看什麼。」
「呃。」阿席移開視線。「……妳。」
「什麼？」
「我在看妳。那個時候。」
小悠抱著我的力道突然加重，手掌的體溫頓時上升，彷彿快從耳朵噴出岩漿了。她大概沒想到會從一見鍾情的對象口中聽到這句話。不過她故作鎮定，刻意壓住胸口那隻翩翩飛舞的蝴蝶。淡淡地回應：「是哦。」語氣比她想像的更冷淡，所以說出口的瞬間她就後悔了。
「希望妳不會介意。」阿席看著地板說。
「不會啦，沒什麼好介意的，我沒有覺得生氣或怎麼樣，反正就那樣嘛。」小悠有點語無倫次了。
兩人的對話暫時中斷。過了一會兒，阿席才開口：「我送妳回去吧。如果方便的話。有點晚了。」
「我住在附近。那邊的巷子。」
兩人的關係總算隨著莫名其妙又結巴的對話有所進展。走在返回老公寓的路上，他們沒有發覺自己無意識放慢腳步，使得這段路程好像永遠走不完。多虧於此，羞澀的氣氛稍微被時間沖散一點，他們開始互相提問，只為了更認識對方，而他們也願意坦承真實的自己。笑容好像永遠拿不下來似的，一直掛在臉上。他們很高興能夠像這樣並肩漫步在夜晚的人行道上，聽著彼此說話的聲音，彷彿他們是為了這一刻而出生。
我被小悠抱在懷裡，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有多快。接著她把話題講到我身上，又延伸到她租住的老公寓和房東黃太太，以及漣穎和秀青這兩個對她照顧有加的活潑學姊。
「我認識她們。」阿席說。
「真的嗎？」小悠很訝異。「怎麼認識的？」
「有一次在夜店剛好遇到。她們認識我的學長。那時有聊了一下。」
「你常去夜店？」
「嗯。」
「那裡好玩嗎？」
「很吵。不過蠻好玩的。那裡有各式各樣的人。」
「你應該沒有撿過屍體吧？」
「當然沒有。」阿席苦笑了一下。
「也對。」
「妳有去過嗎？」
「沒有耶。」
於是他們臨時約定了當晚的行程。
小悠一回到老公寓，便把我像用過的衛生紙一樣隨手扔在客廳，急急忙忙上樓回房間，換上像樣的衣服。她原本想請教漣穎化妝的方法，但漣穎不在。小悠轉而找秀青幫忙。「不用啦，妳素顏也很好看啊。」床上的秀青一邊踏著空中腳踏車，一邊這麼說。我想她只是懶得幫忙，或者擔心學妹化妝後比她漂亮。
不久之後，阿席噗嚕嚕騎摩托車來到老公寓樓下。小悠提起包包又出門了。雖然我也想去見識一下夜店的環境，不過想了想，還是放棄這個念頭比較好。聽完小悠和阿席的對話內容，夜店似乎是一個經常發生殺人案件的地方，到處可以見到屍體，還有很多莊嚴肅穆且默默行善的撿屍者。聽起來很危險。我想我最好還是待在家裡。看看報紙什麼的。
到了半夜一點左右，小悠才回來。阿席攙扶著她，衣擺有用水擦洗過的痕跡，或許不久前才沾到嘔吐物。至於嘔吐物的主人，無疑就是那個走路搖搖晃晃、眼睛瞇成一條線，不斷呵呵呵傻笑的酒醉笨蛋。
「柑仔～好想你哦柑仔～給你錢去買罐頭～」胡言亂語的小悠把手伸進口袋，好像真的要掏錢似的。這傢伙醉成這樣，於是我很識相地趕緊離開現場，免得被捲進麻煩當中。阿席背起小悠，小心翼翼步上樓梯。
聽見騷動的秀青掛著睡眼走出房間。起初她還納悶阿席的存在——這棟老公寓只承租給女生——不過阿席沒時間解釋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因為小悠在他背上動來動去，不肯乖乖待著。「我要跟阿席在一起～當我的男朋友～給你錢去買罐頭～」醉女打算用罐頭利誘阿席。阿席當然沒有回應。發覺事情有點不妙的秀青趕緊上前幫忙扶住小悠。
直到小悠睡死在床上，吵鬧聲總算平息下來。有點尷尬的阿席這才向秀青解釋事情的經過——他們到了夜店，只是普通地聊天喝酒。小悠喝了好幾杯調酒，神智清醒，並沒有什麼不對勁，阿席還以為這女孩酒量很好。沒想到酒精在一個小時以後才發揮作用。當時她已經失去控制，話也說不清楚，甚至差點吐在走廊上。
秀青到房間裡關心小悠的情況。我則站在窗台上目送阿席離開。那個身上殘留著嘔吐物氣味的背影發動摩托車，轉眼就消失在巷尾。我注意到高空掛著的白色圓盤。今晚是滿月。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隔天，小悠睡到中午才起床。
她失去了一些記憶，於是秀青一五一十道出昨晚的情況。小悠一臉震驚。幾乎無法置信，自己怎麼會醉成那樣，又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醉話，而且居然是在自己喜歡的男生面前？這個打擊對小悠實在太沈重了，心情黯淡到連下午的課也一併缺席。她感到希望幻滅。昨晚那些愉快的對話，以及得到對方電話號碼的喜悅，就好像美夢一場。「阿席不會再理我了。」躺在床上的她，用一種死屍般的眼神看著我。我試著叫幾聲來安慰小悠。她還是提不起精神。
出乎小悠意料之外，當天下午，阿席打電話過來關心她的身體狀況。小悠立刻為昨晚的失態道歉。阿席在電話那一頭平靜地說：「沒事啦。對了，這個週末妳有空嗎？」聽完這句話，小悠就哭了。至少是喜極而泣。
＊
所以，他們到底是怎麼開始交往的？
他們成為情侶是必然的結果，這個不難想像，但那個「開始」的形狀卻仍舊模糊不清，實在難以指出正確的時間點。剔除那天晚上小悠說的醉話不談，後來的相處過程中，關於情感，他們一句也沒有提。然後，就在時間緩慢的流水中，兩人漸漸產生一種情侶般的相處模式。在我看來，這段戀情的建構基礎並不需要互相承認，而是默契。
不僅周遭的人，有一段時間，就連小悠自己也不曉得他們在交往。直到跨年夜，他們在黃金海岸的沙灘上第一次接吻，她才意識到眼前這個貼著嘴唇的男生，原來早就是她的男朋友了。
乍聽之下似乎有點誇張，不過仔細想想，其實挺合理的。
首先，他們沒有熱戀期這種東西。就算在學校碰面，也只是講講話，從他們身上見不到一般情侶會出現的親密舉動。他們也很少聯絡彼此。一個禮拜頂多見一次面，可能在週末結伴去喝喝咖啡、看個電影，簡單的約會之後就是直接返回各自的住處。小悠對於這一切絲毫沒有怨言，阿席也是。他們覺得這樣就已經很開心了。
唯一能夠與友誼畫清界線的線索，就是他們會接吻。聽起來很像廢話，不過光是這個行為，就足以讓他們兩個扭捏半天。想接吻的時候，其中一方會變得緊張兮兮，講話還會結巴。這個氣氛會傳染給另一個人。接下來需要沉默一段時間，讓心情穩定下來之後，他們才會把臉湊過去，適當地親吻對方兩秒鐘左右，然後迅速分開。每次看到這兩個蠢蛋上演這種戲碼，常會讓我感到煩躁。
也許是真的非常喜歡對方，才會形成像他們這樣的奇妙互動吧，我想。
不管怎樣，小悠和阿席，就在沒什麼人察覺到的情況下，低調而快樂地度過擁有彼此的生活。
就這麼過了一年四個月。
他們雖然交往了一年多，我的日子卻沒有比較好過。照理說，小悠應該會轉移撒嬌的對象，跑去找阿席這個男朋友瘋狂拍照，抱他、親他、咬他、舔他才對。然而情況並沒有好轉。小悠還是一如往常瘋狂拍我的照片，抱我、親我、咬我、舔我。被她如此折磨長達一年，後來我也慢慢死心了，乾脆放棄抵抗，隨便她對我為所欲為。畢竟我也快四歲了，有些事情必須看開一點。
大學二年級的二月。小悠誠心的請求加上漣穎與秀青的幫腔，房東黃太太總算答應讓阿席搬進這棟歷年來女性限定的老公寓。小悠和阿席可以同住一間房，條件是：房租要調漲50％。而且不能在半夜吵鬧（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另外，阿席要負責老公寓任何需要他的工作，包括幫忙移動家具擺設、整理陽台的盆栽、更換燈泡、買宵夜——說得明白一點，就是作為我們的居家雜務人員，用勞力換取入住的許可。
為什麼阿席身為台南本地人，卻硬要擠進這個被女孩子佔領的空間？原因就是：比較近。阿席的老家距離學校需要二十分鐘的車程。為了這個理由，他寧可付出那50％的房租，成為這棟老公寓唯一的男人（＝僕役）。多虧這個機會，我對阿席更認識了一點。
只要阿席待在老公寓，要不是上網，就是在削木頭。製作木頭工藝品是他的興趣。小悠的房間各處也擺了一些他的作品。清一色都是動物造型。貓頭鷹、鯊魚、犀牛、大象、無尾熊、企鵝……就是沒有貓。該死。
他並不討厭貓，對我其實蠻好的，有時還會買罐頭或木天蓼給我。所以我不曉得他的作品裡為什麼沒有貓。我喜歡跟他獨處勝過小悠。他大多時間都很安靜。最棒的是，他不會煩我。總是盤腿坐在陽台，鋪好舊報紙，默默削著一塊手掌大小的木頭。據他所說，完成一項作品需要耗時一至兩個月，有的更久。
小悠相當喜歡阿席削木頭時的表情，替他拍了不少那時刻的照片。做出來的成品雖然不到專業的程度，手工的粗糙感卻有著特別的人情味。秀青曾經買了一隻台灣黑熊回去，當成床頭櫃的擺飾（硬是慘無人道地殺價到500塊）。
自從阿席搬進來，老公寓出現了一些改變。
三樓的那個房間開始瀰漫著木頭香氣，少許木屑散落在陽台牆角。在某些晴朗的午後，可以見到阿席和房東黃太太在庭院整理花圃。漣穎對阿席產生好感（這件事只有我發現），偶爾她會故意穿得隨便，在阿席面前展示自己乾淨的肚臍，以及每天用心保養的大腿。阿席總是用關心的口吻對她說：「穿這樣不會冷嗎？」漣穎只好摸摸鼻子回房間，換上比較為身體著想的的衣服。
秀青和阿席變成最要好的朋友。跟漣穎的動機不同，她是打從真心以朋友的方式接近阿席。秀青找阿席說話的次數，可能比小悠還多。小悠會不會因此吃醋？我曾經這麼懷疑過。但是就算秀青三番兩次跑來找男朋友，聊著電視節目或星座之類的沒營養話題，自己被晾在一邊，小悠卻一點也不在意。看在我眼裡，這種情況相當詭異。
阿席確實有某種特殊魅力，能夠讓兩名年輕女房客外加一名中年婦人圍繞在他身邊打轉。
那是什麼？總之絕對不是因為外表。阿席長得很普通，沒有特色可言，屬於那種站在蘿蔔田中央也會被忽略的類型。談吐永遠得體，而且什麼話題都能接。可惜他的笑點與眾不同，幽默感方面差強人意。他記性很差，卻能記住女孩們的一些小事，譬如慣用的衛生棉品牌、喜歡的男生類型，甚至是九歲那年收到的生日禮物。他隨時保持紳士風度，不隨便開女生玩笑也是一項優點。
總歸而言，阿席這個人是平衡的。儘管缺少出眾的特質，卻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任何讓人詬病的地方。既簡單又純粹，就像是剛從土裡拔起來的白蘿蔔。誰會討厭白蘿蔔呢？大概只有挑食的小孩吧。
就在阿席住進老公寓的不久之後，挑食的小孩就會闖進來了。
悄悄話：說個跟貓無關的——我家的狗會吃西瓜皮哦。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