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rtyr
(接)
《防衛者》
「醫生,無論是人類,或是其他近似人類的生命,都有心,也都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在那個當下,少有人能夠戰勝自己心中名為罪惡的魔鬼……」手執粉筆,她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圓形。
右邊,一道箭頭指著這個圓形,箭頭的起點是另一個圓形,裡頭以娟秀的東方文體,寫著一個「罪」字。
「……也不可能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為何而罪惡,」亞莎.薇奧拉在新的圈圈裡打了一個大問號,「以及『醫者非神』這句話背後的意涵。」
她拿眼角把全班人掃視一遍。
「所以我想要告訴各位,不用擔心。今天在這裡,我們沒有病危的病患,沒有人會影響、壓迫我們求知所需的客觀和冷靜,各位大可放鬆。」講台上,老師露出她招牌的微笑,「這堂課會比上一堂輕鬆許多。」
台邊擺有一張空著的白色病床,床單和枕頭壓的相當平整,一點摺痕也沒有,坐的靠近的幾位同學,他們的表情反應著殘留空氣中淡淡的消毒藥水氣味。
他們並不自在。
「三天前,畢維斯助教以身作則,親自教導各位這個涵義。你們之中幾位優秀的學生在這短短三天之內就已經用各自的方法和方向,找到最接近真理的答案。同學們,你們願意與其他人分享你們的想法嗎?」
亞莎退了一步,離開講桌。她帶著笑容瞇起眼睛,她自信、睿智、卻笑得無比神秘。
就在此刻,一位戴眼鏡,修了一頭俐落短髮的青年站起來了。亞莎正眼看過去,見到他眼神深處非常精明的光。
「斐南斯同學,請說。」
青年點頭,以略快的口吻說道:「亞莎老師,各位同學,我認為快速減少畢維斯先生的痛苦,是最正確的原則。試想,一個人因為無法多做思考,心裡一定是希望痛苦能馬上停止,或者至少減輕程度,這麼一來,他才有力氣去思考其他對自己好的事情。因此,我一開始便採取根據世界上病例研究所示最有效快速的麻醉療法,降低此症對他身體的痛覺作用。」
他一開口就是一大串話。稍作停頓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我功力不足,無法完全消除他的痛苦,但事後證明至少起到一定作用。我認為醫生面對絕症是場拉鋸戰,就算永遠只能與病魔爭個平手,只要病人多活一天,我就要為他多奮鬥一天,如此他才能有尊嚴地活過自己的人生。」
說完,他臉不紅氣不喘,對亞莎一欠身,然後坐下。一片輕盈的掌聲迴盪在教室內。
「謝謝你,斐南斯同學。你的理想很好,但是作為醫生,也有必須衡量自己能力的義務,除了是為自己,更是為了讓病人能享有良好的醫療品質。」老師在手中單子上寫下一些東西,「下一位有誰?」
「我……我認同……斐南斯同學的理念,但是……」另一個纖細的男生站起來,他明顯怯場,但又很想要把話說出來,「方法有點、太急躁了。」
「魯西多同學認為不恰當嗎?」
「我也會立刻治療……」他左右觀看一番,繼續開口:「……但是,我覺得緩慢用藥,讓、讓患者的急性症狀……慢慢穩定下來,是比較穩定的辦法,後遺症的機率也、也比較小。」
亞莎忍不住搖頭,「若是能如此,我想我的療法會跟你一樣。但是魯西多同學,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能夠逐漸緩解畢維斯先生症狀的藥存在。」
男同學往後縮了一下。看那畏縮的模樣,他似乎很想就此坐下,認命不再發言。然而卻見他眼神閃爍,好幾次深呼吸,鼓起一口氣說:「我、我想說的是……絕症這件事本身本身。有很多其他絕症病患……是有止痛藥存在的。醫生不可能妥善、妥善的全天候照顧每一位病人。雖、雖然有點對不起畢維斯先生,但是……這是我的想法。」語畢,他肩膀一鬆,像倒塌的塔一般跌回椅子上。
又是陣輕微的掌聲。
「嗯,這想法也不錯,謝謝你。」老師把視線重新擺回全班同學身上,「其實,畢維斯先生對你們每一個人所採用的方針,都沒有任何怨言,你們不必道歉。」
「老師,我。」一名座位靠近後排的女同學舉手,亞莎以眼示意,「請說吧,」
「上一堂課,我沒有機會參加到。」她靜靜地開口:「但若我有來,我的方案會跟魯西多差不多,只是原則上不同。」
全班有三分之二的同學視線投到她身上,她一點也不怯場,清了清喉嚨就繼續說道:「面對絕症患者,我也會用藥,但這並不是要替他立刻緩解症狀,我投藥是為了讓我有時間,去了解他需不需要我這麼做。」
「呃……」
「冷同學,那樣會不會有點太自私啊?」
「請讓冷同學把話說完。」亞莎抬起右手。
這個女生無視其他人不解,繼續說,「斐南斯說的好,急性病患得抵抗症狀,沒有多餘的空間和精神注意包含溝通在內的別的事情。然而,我不認為這就會造成醫病之間的障礙。絕症,代表沒有有效治療手段,既然沒有,那麼病患本身的意念就是最好的解藥。沒錯,他想要緩解痛苦。可他為何這麼做?無非是為了活下去吧,那麼,又為何要活下去?如果連個目的都沒有,他為何不自殺求個解脫?或者請醫生協助他那麼做?」
這名姓冷的少女一口氣說道這,班上已是鴉雀無聲。
「醫生有義務理解這個『目的』。所有的溝通障礙,不是病患的問題,而是你這個醫生的問題,因為你是正常人,你能採用的手段比他多太多了。我認為絕症患者真正祈求的救贖是心,若醫生用正確的方式與病人溝通成功,那就算完成了一半的使命。接下來,以他的心願為目標,無論是麻醉、用藥、甚至什麼藥也不用,只是陪他說話,等他離去,醫生也算完成了任務──絕症患者打從一開始就沒法醫,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必拘泥於手段。」
❉ ❉ ❉
冷同學坐下後,亞莎的掌聲仍沒有停止。班上幾個同學嘗試跟著老師一起獻上鼓勵的心意,但是大部分的其他人仍忙著消化所聽到的話。這對他們來說,是個不願面對的真相。
「說的很好,冷同學。」亞莎的目光停在另一人身上,「妳的結論跟奇維亞米露的很相近,或許,妳們下課後能互相聊聊。」
兩個少女互看一眼,亞莎猜,她們兩人彼此並不認識。
「謝謝幾位同學的分享,想必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獲益吧,很好。」老師頓了頓,走回講桌邊,「冷同學告訴我們,在面對絕症病患的場合,請把醫師專業判斷壓到最小,並且遵照病患的心願進行治療。」
好幾個人陷入沉思,這或許對他們來說,是又新穎又複雜的觀念,亞莎思考著。她往前走幾步,超出了講桌。在內心深處,她沒意識到自己的心情起了微妙的變化,那就像是一股小小的電流,刺激她的手和眉毛,使它們動作的弧度稍微大了些。
「各位一定會覺得,這樣的話聽起來有違醫生的專業吧?」黑板上多了一個圈圈,一條箭頭連接著它與那個「罪」字。
「明知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拯救對方,卻還是盲目地陷進去,奉獻出自己全部的心力,只為了去明白病人的心願。」她挪動著粉筆,替那最新的圓形畫上一片花瓣,「為何當初不乾脆收手,直接找來最懂病患的朋友、親人、戀人來就好了?既然不需要專業,那麼在談心的份上,他們可比醫生更有本錢。遺憾的是,這麼做無法被允許、接受、和原諒,這是醫生的盲點所在……那些所謂病患親密的人,可能會成為醫生的敵人,不是嗎?」
她把剩下的花瓣畫完,滿意地嘆道。
「那麼,如果今天親密的人就是醫生自己呢?」
又是幾個同學倒吸一口氣,更多的人則是以不解的眼光看上講台。明明是嚴肅的談論場合,他們卻愈發不安。
亞莎也不管學生們怎麼表示,她放下粉筆,走到那張空著的病床邊,伸手撫摸床罩,「世界上的某處,有一位醫生,跟隨她的老師旅居各地,行善四方。老師醫術精湛,近乎能起死回生,然而他有聖人一般的心腸,他認為病人無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是無辜的。他總是傾聽他們的心願,治癒他們的肉體,並在酬勞送上之前就遠走他方。他的學生大受感動,她發誓願意以一生的時間追隨他。
「可是最後他生了病,並且死了。」
亞莎刻意加重這個詞,原本望著全班同學的平淡目光中閃過微小的怒意。
「……因為一個可悲……不,一個哭笑不得的理由,他被迫孤獨的死去。據說,那天下著滂沱大雨,沒有上天的垂憐,也沒有天使來迎接他。那是如此的突然,以至於他的學生陷入混亂。她用盡一切力氣,也鬥不過可怕的病魔;她想起老師的教誨,還有自己的信念,於是,她詢問老師的心願。而老師說……」
講台上,她轉過去,背對台下學生們繼續寫字,原本溫柔的音調,變得有一絲絲的古怪、和顫抖。
「『不要救我。』」
手挪開,有著花瓣的圓形裡面,是一個「棄」字。
「這是何等艱難的決定啊。」亞莎幽幽地說:「這個故事的目的在於演示醫生價值觀的無解衝突。現實中,就是在神聖、崇高的心靈,也有崩壞、碎裂的一天。那個學生做出了決定以後,好多好多年以後,她仍行走在世界上的某處,質疑自己的決定。」
亞莎直覺台下一道很強烈的視線正盯著她的背,她甚至能感覺到醞釀在那視線之內的燥熱之意。然而,她沒有回頭。
「我……今天臨時增課,請各位同學出席前來,除了為上一堂課做總結,並給你們交流討論的機會以外,我還要告訴各位一件事。」放開粉筆,那隻手慢慢移到她的心窩,「故事中,那位聖者的學生,那個做出決定的醫生,就是……」
──噹──噹──噹──
「!」
突如其來的下課鐘響起,它比以往都還要巨大,整間教室的玻璃窗隨之震盪。這一下重擊讓亞莎心口發疼,雙腿一軟,跪倒在講桌上。她冷汗直流,緊揪著胸口,回頭一看。
──怎麼會……
下課了。班上全部學生們紛紛站起,收拾書本和文具,關掉檯燈也靠上椅子。他們或嘻笑,或聊天,拿起東西,三三兩兩的逐漸離開教室。他們竟完全無視扭曲吵雜的鐘聲和震動的窗戶,他們甚至無視倒在台上的亞莎,彷彿她是一團空氣,從來都不再那兒似的。
「你們……」亞莎艱難地舉起手,「等一下……」
哦……不對,他們才不會等一下。亞莎的聲音在她自己心中響起。妳忘了,不是妳最先離開他們的嗎?那麼反過來說,他們不也是等於離開了妳嗎?
她無聲的觀看這整個場面。學生們很快就走光了,留下整齊空曠的教室給她──除了一個人,仍坐在位子上,手頂著下巴,姿勢與方才幾乎完全沒有改變。
亞莎一看見那人灰色的頭髮,和那人碧綠的眼瞳,她立刻就明白那道灼熱視線是怎麼回事。
❉ ❉ ❉
「亞莎……老師,妳明明醒著,為什麼就是不理亞茵?」
睜開眼,教室的畫面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個被風吹的沙沙作響的大樹枝椏。她盯著那些枝椏,久久不轉移視線,直到風吹拂回來,才發出淡淡喉音,「嗯。」
「亞茵剛才全部都聽到了。」奇維亞米露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亞莎知道自己現在狼狽極了,她袖子被扯破,身上有幾處抓痕傷口,腹部的衣服燒焦破裂,頭髮更是凌亂的有如雜草。
但是,都無所謂了。
「奇維亞米露,妳的感想是什麼呢?」索性側過頭,以往溫柔的笑容變成不善的笑聲。
灰髮少女緊盯著她,一字一字慢慢說道:「亞茵好失望。」
頭頂葉子又是一陣唏囌,填滿亞米露語音落下後,好長一段的寂靜。
「說完了嗎?」亞莎眨眼。
少女一咬牙,踏出一步到她身側,跪蹲下身子,伸出右手,一耳光「啪」地打在亞莎臉上。
「……」
「這是為了畢維斯先生,還有眾多病患。」亞米露瞪著她,「妳教給亞茵的東西,是無價的,但妳居然利用它得出這種結論,更在學院裡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亞茵……亞茵覺得可恥。」
「為何要可恥?我正在救人,救別的醫生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人。」亞莎不看她,自顧自的瞧向天際雲朵,「妳不懂。這座學院的存在阻礙了女神的復活,而女神的復活,與我老師的靈魂息息相關。妳不明白,老師對我而言是何等的神聖,我想救他……不,我必須要拯救他,而我以自己的決定為傲。」
「可妳傷害卻維老師!」少女立刻反駁,「不單如此,妳還想殺了他。醫生才不會那麼做!」
「哈哈……哈哈哈……」
亞米露的話才說完,亞莎就放聲大笑。重傷的她無法做這件事,因此她的笑聲聽起來沙啞、令人難受,一點也不像是開心該有的聲音。
「這麼快就忘了?『醫生不可能妥善的全天候照顧每一位病人』,看來,那堂課,妳並沒有專心聽……」女子一隻手按住腹部,辛苦地強撐笑意,「這就是現實啊。我的病人是我老師,不是卻維,妳倒說說,我該治療誰?更何況卻維不是病人,他是罪人。」
「不准妳這麼說卻維老師!」
大樹的枝椏又被微風吹地晃動。然而,無論風如何吹,樹如何擺,都揮不散樹下兩名女性兩雙眼中間,那交擊纏鬥的光。
對陣多時,亞莎的眼瞳往下轉,掃過亞米露纖細的脖子、緊繃的胸口、收緊的腰腹和握拳的手掌,「我知道焦躁的妳想問什麼,我從妳的體溫就感受到了……妳想指責我,既然痛恨卻維,為何不堂堂正正的作為大反派,直接攻擊這個地方。」
「妳既然聰明伶俐,又為何猜不到,那麼做有多難嗎?我是醫生,不是戰士,正面攻擊我是軟弱無力,可救治人們和教導同學,能使我得到信任,對我的計畫……是有利的。」
「妳……是妳說醫者要有仁心的!」亞米露憤怒地跺腳。
「沒錯,的確如此。但是我殺卻維的時候,並不是醫者,而是殺手。」
❉ ❉ ❉
少女的灰髮漸漸變得不再是灰髮,正與她的眼瞳一樣,悄悄的泛紅。大樹下的空氣也不再涼爽,它們或許很快就會變得燥熱。
「一個死去的人,才不值得妳做這麼愚蠢的事!」亞米露咬牙,努力克制的急促的呼吸。
「妳何以知道不值得?」亞莎沉下眼光。
「就算亞茵在怎麼想要救人,在怎麼想要復活父王與母后,恢復米爾斯昔日的輝煌,亞茵也不會殺人!絕對不會!妳的方法,根本是錯的!」
「我並不愚蠢,也沒有錯,同學。」
「真的嗎?亞莎,妳在自欺欺人。妳根本完全違背了妳的老師的願望,要是亞茵是他,亞茵醒來後,絕對不會再跟妳說話……不,亞茵連一眼都不會再看妳!」
「夠了!」亞莎.維奧拉喝道,「奇維亞米露,妳觸碰到我的底線了。妳知道嗎?」這動作讓她牽動了傷處,用力地咳了兩聲。但她絲毫不覺,她抽出口袋中一柄手術刀,有氣無力地指著亞米露的臉。
「別……貶低我的意志,我警告妳!」
「亞茵才不怕!」
隔著兩人之間的空氣,手術刀的刀刃處竟快速發紅、發熱,接著,開始融化,赤紅色的合金鋼水滴落在草地,使之冒出刺鼻之煙。亞莎「啊」地一聲拋掉燙手的手術刀柄,一雙眼死瞪著少女。
「亞莎,妳病了。正常人…..正常的老師,才不會如此威脅學生。」
「我不認為自己有問題,病的是這間學院,以及管理它的人。」她冷冷的回道。
「……」
在不知道的幾次的枝椏擺盪下,亞米露終於緩和住氣息。不是因為安心,而是因為失望。她站起身,側眼不經意地見到鄰近這棵樹之處,有些許同學站著看向這裡。他們也是被長翅膀的女人指引來的嗎?少女的心現在也容不下不相干的好奇心了。他們愛看,就任他們看吧。
「好吧。」她默默地說,「亞茵……就照妳說的,去醫治這裡需要醫治的人。亞茵將遵守原則,不會為了救治他們,而私自傷害妳。但是,亞莎,若我們最終不幸在戰場上相遇,那麼……」
少女從自己的背袋裡拿出兩瓶藥水,治癒傷口的「凡瓦紅色藥」和專治神經麻痺的「紫冠希里藥」。她彎腰將它們置於亞莎身旁。她別過臉,因為兩行淚水正在倘落。
「……亞茵也將不是醫者,而是防衛者。」
❉ ❉ ❉
「奇為亞米露,如果我是個全職的殺手,我想,我一定會除掉妳。」
少女遠去了。灰髮,與她身上黑邊線條的白洋裝,漸漸隱沒在模糊的視野邊緣。
亞莎.薇奧拉的四肢仍麻木,傷口仍刺痛,而在她的內心世界,回憶與理念糾結成一團,宛若風滾草,在殘敗孤寂的艾爾帕卡學院裡滾動。
「但是換個角度,或許妳才是有資格為人醫者的人......也說不定。」
她回想起那個神聖的男人的臉孔,他的眼睛,還有他離去前所說的話。
「真傻呢......」她有氣無力的手慢慢捏住所剩不多的手術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