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在政治大學

※柯文哲在政治大學

剛剛從《政大三十大講堂NO.6柯文哲X謝金河》回來。話先說在前，身為一個學習法律之人，自認為立憲主義者、自由派（リベラル）、中間偏左之人，我對於柯文哲的諸多作為與價值觀有很多的不滿。

雖然在知道得當下就去報名，不過還是只有候補。於是只好在半山腰排隊（人超多！另外一頭的都從藝文中心大禮堂快排到蔣公銅像那裏去了！）排到差不多七點半才進場。而且由於頭上還是會滴水下來不敢拿書出來看，只好偷停牌我後面的日文系一年級聊天（看來小芳老師的演習課仍然和以往一樣充滿許多挑戰性）。

主持人是謝金河。謝先生毫不掩飾其對柯文哲的熱烈擁護，像是一直明示暗示柯文哲應該來當總統，還有「台灣政治史上這種亞斯伯格性格的除了陳定南只有柯P」、「任何人都可以飯局喬事但唯有柯P不能」、「柯P什麼都透明、什麼都可以公開！」（聽到這裡時我冷笑了一下，如果真如此為何之前小學併校時柯P說「不關你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又為何劉靜怡教授一直在FB上質疑為何台北市政府一直不肯把公開資料交給申請的市民、什麼時候要照市政府承諾的上網公布實踐？柯P後來說「開放政府」是他的理念時我又冷笑了一下）云云。

柯文哲自己的演說內容大致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從台大醫生變成台北市長、第二部分是他的人生觀、第三部分是他的政治價值觀。

柯文哲在演講中毫不掩飾自己的強烈自信心－－我實在很想說狂妄自大。在第一部分時，他的言詞中不斷透露出他選上台北市長乃「天命所歸」的想法（只差沒有直接說出「成為首都市長乃吾人之命也！」），以及強烈地認為自己是顛覆台灣政治生態的變革者（一個保守派的人說出這種話實在令人不知該如何應對）。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柯文哲的存在，見證時代的荒謬」、「通常我去考試，人家只會問第二名是誰不會問第一名」等。雖然柯P說自己的施政三原則之一包含了「專業」，但他所重視的專業似乎只局限於特定領域與價值，在此之外的專業他似乎不認為其是專業。柯P今天在台上又說了「我相信（以我的聰明才智）台下的你們one to one沒有人贏得了我」，但是，我倒很確定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我校隨便找都可以找出一大票把柯文哲打到谷底的人。從柯P認為GDP就是經濟學的一切（他只以GDP來證明台灣經濟不好，並以GDP輸給南韓代表台灣經濟輸給南韓），連我這個經濟學超級大外行都可以確定柯P對於經濟學之理解顯然不及場下的許多人。不過我想他應該不那麼認為。

柯文哲說，國家應該對於社會知識份子應該尊敬。不過，從他的說明來看我是認為他所要求的尊敬已超出現代自由民主社會中對於個人的尊敬了，更像是傳統中國社會中「士農工商」之下知識分子乃一特權階級的尊敬。自認為知識分子的自己當然也覺得社會應該尊敬知識分子（雖然社會只對於某些知識分子才尊敬，某些則是鄙視），但要到近乎可謂特權階級的「國家機關不可調查」（雖然柯文哲的被調查確實應該是國家機關的權力濫用）之地步？我不那麼認為。

柯P說他參選的契機之一是看到東京、大阪、首爾的市長／知事都是無黨籍勝出，表示人民厭倦了兩黨鬥爭。南韓我不知道我無法說，但日本的情況嘛，這樣說好了，台灣兩大黨都是右派在世界上的民主國家（如果台灣稱得上民主國家的話）中可是少見也，日本的兩黨（「自民－民主」，但現況其實應該是以自民為首的「自公陣營」與「民主黨、社民黨、共產黨等的在野黨」）是「右派－左派」的體制，怎麼可以直接和台灣的情況一概而論？而且，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的爭議可是多到數不清（我真的很疑惑石原是如何選到那麼多次知事的），大阪的橋下徹其實也不遑多讓，而且前陣子橋下最重要的政策（也可以說是他的原點）「大阪都計畫」才剛被大阪人公投否決了，橋下本人也說他在做完這屆之後就會退出政壇。我想，柯P在「讚美」東京與大阪的無黨籍知事之前，最好再想一想較佳。

柯文哲說其政策形成的三要素是「民意、專業、價值」。關於「專業」，我前面也說過了一些。柯P認為的專業就是「科學方法、數據」。我從不否認實證研究的重要性，不，要說實證研究非常之重要也沒有錯。但是我總覺得柯P的專業早就流於科學主義，他只相信數據，認為數據就是一切、就是真理。然而，至少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很多重要的「專業」並不是以數字的方式而是文字的方式表達的，而像是基本權衝突的問題也不是可以用數據表示之。但是，柯P似乎不太把這些「專業」當作「專業」。

柯文哲說他的價值是：開放政府、全民參與、公開透明（SOP）。其實關於這三項他選前的承諾他現在到底做到了多少，我想應該不用我多說吧，相信不少人我一樣有被騙的感覺。比如說之前的首長遴選、他對於那些一直說要公開的資料實際上是如何處理的等等。當然我這邊還是要補助說明一點，柯文哲非常喜愛SOP（雖然他最近有些事似乎不照SOP走），但是配上他的法治觀，我只能說會很危險而他全然不知。反正，柯P的SOP頂多只有行政命令層級，當然違背憲法是無效的，比如說他規劃中的「集會遊行SOP」，其「意見表達區」的設計有嚴重的違憲之嫌。不過違憲的命令與法律其實還是到處都是，而且柯P端出來的應該會很多人喜歡所以大家會不當一回事。憲法真是無力啊。

柯文哲還說他的價值還有「不因短期利益而犧牲長期利益」、「不因少數人利益而犧牲多數人利益」。果然如我懷疑的一般，他走的就是「最大多數人最大幸福」的功利主義路線。功利主義的危險有什麼？炳谷行人先生說「功利主義之下沒有自由」。採行功利主義，尤其是究極的功利主義，其實就是一種多數暴力，說穿了，如果你是「最大多數人」以外的人，你可以為了「最大多數人最大幸福」而被犧牲，這和現代立憲主義國的立國基本原則是相反的。現代立憲主義國強調人性尊嚴，也可以說「作為個人之尊重」，在限制基本權時即使是為了公益也不可以隨意侵害之。基本人權在現代最大的功用之一就是對抗多數暴力。別忘了，即使是為了「公益」而犧牲少數人財產權的徵收，也有非常嚴格的要件與國家之補償。（當然台灣顯然不是這樣）

柯文哲的人生篇演講應該是裡面我最能接受的，確實是有一些有趣、不錯的東西。比如說「若問我什麼是死亡，我會反問怎樣才算活著」（可是這句話也令我想到之前的器官捐贈問題，不寒而慄）、「人生只是一個過程，一個追求意義之過程」、「You are what you do. Be yourself. Accept yourself.」。

接下來是柯文哲的政治價值觀篇。簡言之，他的政治理想就是他常說的「重建人民對於政府之信任」，他說這是台灣最重要的政治工程。柯P說，為了達到以上目的，他要建立「一個人民值得信賴之政府、建立一個公務員安心執法的環境」。

身為一個學習法律、立憲主義者、自由派（リベラル）之人，我還是無法贊同「人民應該100%相信政府」。確實如過人民對於政府的信賴程度太低，這個國家或是一場災難；但如果人民完全相信政府，也會是一場大災難，而且應該更加嚴重。前者大概只是處於停滯狀態（我想在這個時代要回復到霍布斯所謂之「自然狀態」很難了），而後者，人民將在這份相信之中自掘墳墓。我還是認為，不論這個國家／政府做得再怎麼好，人民還是應該對它抱有一些懷疑和不信任，這才是自保之道。就算我們不採馬克思的「國家是階級壓迫的工具」說，一昧地認為為政者心存善念仍然是非常危險的。即使不論掌權者後來可能的變心（絕對權力絕對腐化），為政者的所相信的「善念」是否真是客觀標準下的善念（雖然「客觀標準下的善念」可能根本不存在）、是否其實該善念的實踐中會傷害其他人等，也都是不得不注意與思考的問題。

柯P也不斷強調自己省了多少錢，像是把加班費變成補休之類。有些節流我贊成，但有些則否（比如說加班費轉補休！）。柯文哲一昧地只知道省錢－－而且雖然演講中沒說，但柯文哲的省錢還有很多是從刪減市民福利來的－－十足小政府色彩，可是他要同時強調政府與法律的權威（後述）。我還是那句話，柯文哲就像柴契爾、雷根那些新保守主義份子一樣，強調國家的權威與神聖，同時又強調各人造業各人擔、政府與群體沒有或極少協助個別國民生存之義務（甚至有到自己責任論的地步了）。

柯文哲再次強調他的「在這個時代，不是大的打贏小的，不是強的打贏弱的，是快的打贏慢的」之哲學。他對於其團隊的要求是「快、狠、不一定要準」，反正，「錯了再改」就好。如果今天柯文哲帶領的是企業或是研究機關，他要這樣幹我沒意見，但他今天帶領的是台北市政府，其作為對於市民會有重大的影響。「效率至上，有錯再改就好」真的好嗎？我很懷疑。而那些因為政府為了效率而試行錯誤的市民又該怎麼辦呢？

柯P自己講話結束後是Q&A時間，雖然我躍躍欲試，但是當然沒有機會發問。Q&A中多數時間都是謝金河與柯文哲的對談。雖然謝先生手上有學生們之前提出的問題（我也有提），但想當然爾謝先生會拿出來問柯P的都是些無關緊要、溫和的問題，諸問題中沒有半點可稱得上批判或對柯文哲政權提出質疑之成分（除了有關市府團隊之問題以外，不過力道也極弱）。之後兩個同學的提問也是對柯文哲很友好的題目。不過，柯文哲在回答中倒是說出了一些我想確認的東西。

我擬了幾個問題－－「請問柯市長您所認為法治國之想像？」、「請問您還要繼續被批評危害集會自由與言論自由的意見表達區嗎？」、「您是否認為應該採行為最大多數最大幸福之施政」、「您上台後便大力推行並實踐使用者付費。您是走新自由主義路線還是社會國福利國路線？」等。柯P再回答他人問題時順便回答了我想確認的東西－－法治觀。柯文哲今天又說了他的最近的名言：「法律是給人民遵守的，不是參考的」，而且很重重地說了兩次。雖然也有說道「政府應該要帶頭先守法」（好吧，確實是有那麼一點進步），不過咻咻地帶過而已，而且之後又重申「法律是給人民遵守的，不是參考的」。柯P認為台灣不是法治國，因為一直沒有建立依法行政的文化（馬先生、郝先生和劉先生不都「依法行政」地肆意侵害人民權利嗎？只有依法行政只是法制不是法治！），他又再提了「晚上白天違停都犯法啊，憑什麼晚上不開單」（我之前有說過，晚上不那麼積極執法是有其正當性的，而且甚至可以說本來就應該這樣做較佳）。簡言之，柯文哲認為法律就是「人民必須無時無刻遵守的東西」，是應該當作聖旨的誡命。我想說他認為「人民遵守法律」比起「政府遵守法律」更是法治的重點如此言並無誤，而且，他對於「政府遵守法律」的要求似乎只有「依法行政」的層次而已（若加上他以前說的「法律應該服務人（行政）」更是非常恐怖），完全缺乏了若該依法之法本身不正當（如違憲）之可能的想像，也缺乏真正的「法治」核心基本想像－－國家權力必須被約束、國家必須遵守以憲法（人民對於國家之命令）為首的諸法令。從他對於把台北市政府的諸行政規則公開就認為是很法治這點也可以再次證明之。他對於法律的想像，還是只有壓迫性的法律而已，而且也認為法律本就該也只該如此。
我認為我之前提出的「柯文哲的法律觀」仍然適用（加了一點點修改），如下：


對政府而言，法律的目的是服務政府，雖然政府必須依法行政，但法律終究只是政府施政的工具，所以若法律有違反政府的方針，法律必須被更改。（亦即，政府的依法行政只要有法律的外觀即可）

對人民而言，法律是其必須遵守的準則、是絕對的標準，法律是對於人民的約束，所以人民不能超越法律，必須臣服於法律之下，當然也沒有什麼有害人民所以法律必須更改的道理，要改的只會是人民，而不是法律。


我還是覺得柯文哲代表的其實是另一種保守甚至反動的價值，充滿了古代中國聖賢政治之想像的政治價值觀。認為清官是一切、充滿家戶長主義思想的「父母官」。強調國家／政府權威與法律的神聖不可侵犯，強調家庭等傳統價值觀並且偏向否定社會權及高喊自己責任論等言語。當然，這是一個全球都步入新自由主義的時代，台灣也是如此。柯文哲所帶來的「改變」到底是讓台灣更加自由民主、社會有公平正義，還是回復到政府與企業聯合掌握一切的威權時代？未來的我們都會是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