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將此文，獻給全天下每一位偉大的母親。
《沒有捨不得》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台《目送》
「To 寶貝女兒
最近怎麼樣？課業還好嗎？
跟朋友相處得怎麼樣？沒有被別人欺負吧？
有按時吃飯嗎？不要為了減肥所以不吃飯，不值得。
記得晚上早點睡，不要熬夜，傷身體。
這個禮拜會回家嗎？」
她放下手機，在床沿坐了下來。
即使在女兒的教導下學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搞不太懂這些高科技產品該怎麼使用，以致她總是被女兒罵笨，幾次想要向女兒詢問更深入的事，還會被女兒用不耐煩的語氣嫌煩。
嗯……真無奈，她只是想要問，那個「語音訊息」是什麼意思，是指可以把語音錄進去、跟簡訊一起傳出去嗎？
可以的話，寶貝女兒，教一下媽這個怎麼用，媽真的不太會用手機打字，而且這種溫馨的話，還是要親口說出、親耳聽到，才比較有感觸吧？
「吼，沒有人在用這個啦，要的話就直接打電話來啦，用什麼語音訊息，很煩欸。」
而那時，女兒煩躁地放下她滑得正勤快的手機，用很受不了的眼神瞪著她。
「可是直接打電話，我怕會打擾到妳……」
「吼，那就晚點再打啊，要不然就不要打嘛，反正妳每次打來還不是都講差不多的東西，不用一直提啦。」
女兒倏地站起身來，眼睛還是念念不忘著手機：「我吃飽了，我要回房間了。」
「咦？可是女兒，妳才吃了這麼一點飯──」
「吼唷我在減肥啦！妳不用管那麼多啦！」
語畢，女兒氣匆匆地離開客廳，走廊的盡頭接著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那是用力將門甩上的聲音。
只留下她茫然地眨眨眼，看著她用心完成、卻只被動了一點點的菜餚，以及女兒碗裡還有一半的飯。
能怎麼辦呢？當時的她，也只能無奈地拿起女兒的碗，連她的份一起吃完，再默默地把剩下的菜通通用保鮮膜包起來收進冰箱裡，明天可以再熱來吃。
但是，這種加熱回溫的隔夜飯，還能保有原本的滋味嗎？
就像漸行漸遠的妳，即使從冷凍的記憶取出來，用滿滿的愛加溫，就能變回過去那個黏在我身邊的妳嗎？
坐在床沿的她，看著沒有回覆的手機，閉上了眼睛。
空蕩蕩的房裡 失去了聲音
手機裡的訊息 孤單的響起
是不是你 沒有勇氣確定
想念 濕了眼睛
「喏，媽媽，抱抱。」
「來，嗯～乖，寶貝女兒。」
將可愛的女兒抱在懷裡，她笑得合不攏嘴，就連電視上的節目都不願意分神去看了，因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在她懷裡，她怎麼捨得別開目光呢？
摸摸女兒的頭，她注意到女兒的頭髮已漸漸長了，嗯，該為女兒綁什麼樣的髮型，女兒會比較開心呢？麻花辮、還是雙馬尾呢？
電視機裡，倏然傳來「今晚你要吃哪一道？」的聲音，她並沒有抬起頭，反倒是女兒轉過頭去，然後伸出小小的手指著螢幕，在空中兀自搖晃。
嬌小的手臂，白嫩的肌膚。
好可愛的樣子啊，她心想。
「喏，媽媽，那個是什麼？」
「這個嗎？這是日本的節目，叫做『料理東西軍』，是兩個厲害的廚師，分別做出好吃的東西，然後再來比較看誰做的比較好吃的節目喔。」她微笑，用粗糙的手指摩娑著女兒柔順的頭髮。
「嗯……媽媽，日本是什麼？」
聽見小小的腦袋還不能理解的辭彙，女兒好奇地眨眨眼，睜著水亮的大眼睛，用困惑的眼神看著她。
「日本是一個國家哦，和台灣一樣，是一個很漂亮的國家，在大海的另一邊，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也有很多漂亮的風景喔，像是拉麵、櫻花等等，是一個很美的國家。」
說這話的時候，她依稀想起了什麼事，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靨。
而女兒歪著頭，傻裡傻氣地看著她，又問。
「……媽媽喜歡日本嗎？」
「嗯，很喜歡喔，因為日本是一個很浪漫的地方呢。」
「那，媽媽，等我長大了，我要賺很多錢，然後帶媽媽去日本玩，這樣好不好？」
聽見女兒的童言童語，她有些詫異。
「要去日本玩的話，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喔？而且，日本人跟我們講的是不一樣的話，妳要去日本玩的話，還要學會日本人講的話才可以喔？」
「我會用功讀書，把日本人講的話學好，然後賺很多很多錢，這樣、我就可以帶媽媽去日本玩了！」
聽了她說的話，女兒非但沒有打退堂鼓，反而還更興高采烈地伸出右手，豎起那可愛的小指，說：「媽媽，打勾勾！我跟媽媽約定，等我長大，我會認真唸書，學好日本人講的話，再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後帶媽媽出日本玩！」
「嗯……那如果不遵守約定的話，會怎麼樣呢？」
「人家才不會不守約定呢！人家是乖寶寶，跟媽媽約定的事，人家一定會做到的！媽媽，跟人家勾手手嘛！」
啊啊、真的好可愛呢。
看著寶貝女兒噘起嘴巴的模樣，她溫和地笑著，用皮膚已漸趨枯黃的手指，勾住女兒的小指。
「說好囉，如果沒有遵守約定的話，就是小狗狗喔！」
「是、是～媽媽會期待妳的喔。」
「耶！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人家最喜歡媽媽了～」
女兒開心地笑著，反過來倒在她的懷裡，用頭蹭著她的胸部。
她苦笑著撫摸女兒的頭，心裡卻泛起滿滿的感動。
我等妳，寶貝女兒。
曾經有的約定 你已經忘記
但是沒有關係 還有我在這裡
為你瘋狂 為你實現願望
卻沒有你分享
隨著女兒的年紀漸長，褪去了小時候稚氣的模樣，女兒變得益發成熟。
她欣喜地看著女兒一點一滴成長的過程，卻驚覺女兒竟漸漸變成了她不認得的模樣。
起初，女兒的確是有認真唸書的；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因為初潮而嚇得大哭、令她得慌忙地為她處理沾滿血的被單的孩子，已長大成一個能夠自己決定要綁麻花辮還是雙馬尾、或乾脆將自己的頭髮染成鮮紅色的少女了。
記得那一天，她看見進門的女兒頂著一頭艷紅的頭髮，嚇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才顫抖著擠出聲音：「妳……妳染這什麼頭髮！」
而女兒瞥她的眼神，是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的冰冷。
「妳很煩欸，媽。」
她搞不清楚，乖巧的女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她和老公其實沒有失於管教，該補的習、該學的才藝，老公並沒有絲毫怠慢，甚至會嚴厲地督促她進度。有時她太過寬容，還會被老公教訓，說是她寵壞了女兒，只會讓女兒變得越來越離經叛道。
可是，為什麼要讓孩子這麼辛苦呢？她只是個孩子而已啊！是我們倆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啊！
她很想這麼向老公吶喊，但看著老公那凶狠的眼神，聽著身旁埋頭寫作業的女兒的啜泣聲，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個她獻上青春、將來也會獻上一生的地方，突然變得好陌生。
她該跟著板起臉孔，和老公一起用高壓政策，把女兒教育成菁英嗎？那樣的女兒會快樂嗎？
可是，如果她繼續這樣包容，用自以為是的愛來教育女兒，會不會反而是在扼殺女兒的才華、讓女兒錯失寶貴的學習機會呢？
時間並沒有給他迷惘的時間，從那時候起，她和老公之間的裂隙變得越來越大，而她和女兒之間的距離，也變得越來越遙遠。
過去那個依偎在她懷裡、會要她抱抱的女兒，簡直就像假的一樣。
老公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女兒也漸漸變得不願意準時回家，即使準時回家也是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只在吃飯與洗澡時間裡走出來，甚至不會跟坐在客廳裡的她打招呼。
將一生奉獻給這個家、成為家庭主婦的她，每天除了做家事、買菜、煮飯、掃地板、擦桌子、洗衣服、晾衣服、簽聯絡簿之外，似乎沒什麼別的事可以做，每天的時間就消磨在這些瑣事上，就連偷閒看著電視的機會都不多。
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的她，也試過用嚴厲的樣子管教女兒，叫她唸書、叫她睡覺、叫她把電腦關掉、叫她來幫忙做家事、在女兒成績考差的時候罵她一頓……可是，看著女兒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她卻覺得自己的心如刀割，靈魂彷彿在淌血。
到底怎麼做，可以讓女兒變回過去那個和她關係親暱的模樣？
捨不得逼迫女兒，是否只是害了女兒？
但是，用嚴厲的模式管教女兒，真的是對女兒好嗎？
怎麼做，女兒才會快樂呢？
看著女兒搖晃著一頭紅髮離去的背影，她越來越迷惘了。
那天，背著書包的女兒進門的時候，坐在客廳的她抬起頭，看著女兒身上單薄的制服，忍不住開口。
「女兒，這幾天要變天了，會一下子變得很冷，妳要多穿點衣服……」
「知道啦！吼，媽妳管很多欸！」
但女兒卻是這樣向她咆哮，然後便拎著書包回房，同樣是砰的一聲。
不管過了多久，女兒重重甩上門的巨響，都還是會嚇到她。
她忐忑不安地走回房間，拿出今天上菜市場買菜時、特地為女兒買了一件毛衣，打算送給女兒。
雖然身為家庭主婦的她壓根兒沒什麼機會出門，自然也不會曉得當代年輕人的時尚，可能挑不到一件夠時髦、讓女兒願意穿上身的毛衣；可是，她也是跟大嬸們討論了很久，才決定要挑這件酒紅色的毛衣給女兒。
女兒染了一頭紅髮，表示女兒應該很喜歡紅色吧？
不過，記憶裡的女兒，明明是喜歡黃色的啊。
儘管納悶，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件酒紅色的毛衣，來到剛被女兒重重甩上的房門前。
然而，她還來不及敲門，便聽見門裡傳來女兒的聲音。
「唉，對啊，我媽剛剛在跟我說什麼天氣要變冷了，叫我多穿幾件衣服……吼，真的是煩死了，管那麼多幹麻啊，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會照顧好不好。拜託！學校外套醜死了！毛衣也是！超醜的，誰會穿啊──對啊，穿裙子就好了嘛，所謂愛美不怕流鼻水嘛，真是的，老人家都不懂……」
聽見女兒說的話，她正要舉起的手僵硬地停在空中。
然後，她默默地收回手，捧著懷裡的毛衣，走回自己的房間。
將那件酒紅色的毛衣藏在衣櫃的最底層，讓其他的衣服將它層層蓋住。
坐在床沿的她抬起頭，看向房間角落的衣櫃。
那件毛衣，現在還沉睡在那裡頭。
那件事距今已經多少年了呢？她也想不起來了。
只知道在那之後，女兒變得越來越陌生，與她越來越疏離。
這時，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她連忙拿了起來，笨拙地解開螢幕，看著上頭顯示的訊息。
「From 寶貝女兒
媽，妳不要這麼早傳簡訊給我啦，我還在睡覺。
最近很好啦，我有按時吃飯，也沒有人欺負我啦。
這個禮拜不會，我要打工。
不要再這個時間傳簡訊來了，我會嚇到啦。」
這麼早……現在不是八點了嗎？早就應該起床了吧？
她看著手機，疑惑地想著。
嗯……在老公的嚴格管教下，女兒的成績很優秀，也上了很棒的國立大學。
現在讀了日文系的女兒，應該有屬於她的作息吧，說不定是為了忙報告或者趕作業，所以才會這個時間還在睡覺吧。
女兒，唸書要認真沒有錯，可是不要為了報告、作業和考試弄壞身體，這樣子是本末倒置啊。
要有健康的身體，才可以把書唸好啊。
即使書唸不好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照顧好，知道嗎？
……她想這樣叮囑女兒，可是，大概也只會被女兒嫌煩吧。
她將螢幕關上，回想起女兒的那一聲嘆息。
現在的女兒，在大學裡應該過得很開心吧？
這樣的女兒，應該不會再為她嘆息了吧。
這樣的話，她也會為女兒高興的。
因為她是媽媽啊。
空蕩蕩的房裡 只留下回憶
回覆你的訊息 收起了傷心
現在的你 不再為我嘆息
我也為你開心
隔了好幾週，女兒久違地回到家中，不知何時已將頭髮燙成了大波浪，甚至還染成了深藍色。
比起外貌上的驚人改變，讓她更訝異的，還是女兒說的話。
「欸，媽，我暑假要跟朋友去日本玩喔。」
正在晾衣服的她一愣，驚愕地轉過頭來：「去日本玩？妳哪裡來的錢？」
「我自己打工賺的啦。」女兒的語氣還是一慣的不耐煩。
「喔……」其實即使直到現在，她都沒敢問清女兒在打什麼工，就連想要心疼女兒，也不知道該心疼哪個部分：「……夠用嗎？如果不夠用要跟媽講，媽還有一點錢，不然媽可以跟妳爸拿──」
「不用啦！吼，就說我自己有在打工嘛，錢已經存夠了啦，不用妳操心啦！」女兒一副很煩的模樣，說：「總之我暑假要去日本玩啦，跟妳報備一聲而已，記得幫我跟爸講喔。啊，如果爸不准我去，幫我跟爸講幾句好話，我們都談好了，如果我臨時說不去的話很麻煩的，謝啦。」
講幾句好話？
女兒，媽……從來就沒有說過妳的壞話啊。
妳是媽的驕傲、媽的榮耀。妳長得這麼漂亮，書又唸得這麼好，媽怎麼會說妳壞話呢？就算爸真的不准妳去，媽也一定會偷偷安排妳出發的啊。
媽，這麼不值得妳的信任嗎？
「……女兒。」
峰迴路轉的思緒在腦袋裡盤旋，掙扎許久後，她才終於再次開口。
「幹麻？」而正要走回房間的女兒別過頭，用冷漠的眼神看向她。
她醞釀了很久的情緒，才得以將那句話脫口而出。
「……路上小心。」
「……知道啦。」
女兒揮揮手，逕自回到房間裡去了。
「日本是一個國家哦，和台灣一樣，是一個很漂亮的國家，在大海的另一邊，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也有很多漂亮的風景喔，像是拉麵、櫻花等等，是一個很美的國家。」
「……媽媽喜歡日本嗎？」
「嗯，很喜歡喔，因為日本是一個很浪漫的地方呢。」
「那，媽媽，等我長大了，我要賺很多錢，然後帶媽媽去日本玩，這樣好不好？」
「要去日本玩的話，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喔？而且，日本人跟我們講的是不一樣的話，妳要去日本玩的話，還要學會日本人講的話才可以喔？」
「我會用功讀書，把日本人講的話學好，然後賺很多很多錢，這樣、我就可以帶媽媽去日本玩了！」
看著女兒離去的背影，她想起那個孩子氣的約定。
如今，女兒的確實現了約定，她長大了，也用功讀書、把日本人講的話學好，還賺了很多很多錢，終於可以出發去日本了。
只是，那個浪漫的風景裡，卻沒有她的位子了。
孩子氣的約定 我不曾放棄
那麼小心翼翼 也敵不過光陰
催促著你 走向別的風景
把我 留在原地
「欸，小瑄，我們七月要去日本玩，妳要不要一起來？」
「我……不行耶，老實說……我只做到這個月底就要離職了。」
「咦──！？離職！？為什麼！？主管對妳不好嗎！？」
「沒有啦，是我自己決定的，主管也已經批准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妳辭職的原因是什麼啊！？」
「嗯……這個。」
面對同事的詢問，她靦腆地笑著，伸手撫摸自己的腹部。
看見她的動作，同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妳懷孕了！？」
「嗯，已經三個月了。」
「哇咧！妳懷孕了竟然沒有跟我們說！太不夠意思了妳！哇──恭喜妳！」
「哈哈、謝謝妳哦，小珍。」
「謝什麼啦，太客氣了妳！所以妳接下來要當家庭主婦嗎？那妳工作這邊怎麼辦？妳做了這麼多年，也算小有成就耶，而且妳的日文那麼好，公司不是還有考慮要派妳去日本的公司幫忙嗎？妳捨得通通放棄喔？」
「哈哈，畢竟我要照顧小Baby嘛，雖然我努力了這麼久，可是為了小Baby，還是得割捨掉一些東西呀。」
「太可惜了吧！妳有跟妳老公商量過了嗎？」
「有啊，可是我老公的工作也很穩定，既然有了孩子，他當然不希望我繼續工作，我也只好辭掉工作、專心照顧孩子囉。」
「天啊──妳老公也太大男人主義了吧？吼，不管！那至少要辦一場餞別會，妳好歹跟我們一起努力了這麼久，妳的日文又這麼好，不能去日本工作，不能跟我們去日本玩，至少要好好地吃一頓！」
「嗯……我也不可以吃太多哦，不然我怕會動到胎氣呢。」
「才三個月妳就在顧慮胎氣了喔？天啊，妳真的是──恭喜妳要當媽了啦！」
「哈哈，謝謝──」
她曾經也是個花樣年華的少女。
她曾經也是個用功唸書的孩子。
她曾經也將日語學得透徹，存了一筆足夠的錢，打算要出發去從小就嚮往的日本，吃好吃的拉麵，看漂亮的櫻花，感受那個遠在海洋彼岸的國度的浪漫。
但最後，那筆存了無數年的錢，最後全都成了奶粉、嬰兒用品、桌上的食物、女兒的衣服和學費。
漫長十個月的懷胎，遠比月經要來得痛上無數倍的生育，和公公婆婆的摩擦，與婆婆對於管教孩子上的衝突，和老公之間越來越多的爭吵……這些事情，她通通都忍下來了。
曾經讀過的書，她通通都收起來了；曾經熟稔的語言，她不再講了；曾經懷抱的夢，她不再想了；曾經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她都留給女兒了。
而她的青春，也通通栽培在女兒身上了。
好多年了，女兒已經長得好大了，已經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她處處提醒、處處管教了。
當然，也已經不再需要她的抱抱了。
只是，已經割捨掉的東西、已經失去了的東西，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當時錯過的夢想，現在不可能再回去了；早就已經花光了的旅費，不會平白無故地再變出來；許久沒有用的語言，她早就已經生疏了；至於她犧牲自己所奉養的公婆和丈夫，也不會再像她懷孕的時候一樣百般照顧她了。
是啊，她們自始至終在意的都是孩子，而不是她。還記得當初產檢時得知是個女兒，她還被公婆罵了一頓，就連老公也用冷淡的眼神瞥她，明明決定女兒性別的染色體在男人身上，生產的痛苦是她在承受，卻是她要為懷的是女兒這件事負責。
可是，你不也是婆婆生的嗎？婆婆，妳不也是女人嗎？
那時候的不解，現在回想起來，似乎也都沒有必要了。
在女兒已經不再需要她的現在，什麼似乎都顯得無所謂了。
那麼，她可以稍微拾回一點，從前的自己嗎？
今天，女兒出國了。
拉著行李箱的女兒穿得很時髦，不知何時染成金色的長髮在微風中飛揚，頭上還戴了一頂草編的遮陽帽，一身雪白的洋裝，在七月的陽光裡，美得像一幅畫。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聽著女兒說「我走囉」，微笑地揮揮手，用眼神為她送別。
「女兒，妳好漂亮。」
她想這麼說，卻沒有說出口，只因深怕聽見女兒的嘆息，聽見女兒的一聲煩。
門關上，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她還是站在窗戶邊，看著女兒自騎樓下走出，將行李箱放在機車前座，然後騎上機車，俐落地催動油門，很快地就消失在巷口。
家裡一下子靜了下來──這樣的光景已經十幾年了，而她，也已經困在這裡十幾年了呢。
她走進寢室裡頭，循著記憶翻出藏在床裡下的紙箱，將裡頭捆在一起、堆滿灰塵的書一疊一疊地搬出來，從中找出那一本書。
如今，她終於深刻地明白，龍應台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吧？
太久沒有唸書了，還真怕自己背錯了句子。
將青春都奉獻在這裡的她，已經離自己還用功唸書、懷抱夢想的花樣年華太過遙遠了，就像那件酒紅色的毛衣一樣，塵封在現實的衣櫃底下很久很久了。
她畢竟不是個值得女兒驕傲的母親，曾經聰慧的她，現在卻連手機怎麼用也搞不懂，更是始終無法明白年輕人的價值觀與審美觀，搞不懂年輕人口中的時髦是怎麼回事，聽不懂現在的流行歌到底在唱些什麼，只能回味過去那個時代的歌星而已。
她真的很想跟上女兒的腳步，再像過去那樣將女兒抱在懷裡，摸摸她的頭。什麼髮色都好，什麼髮型都好，只要女兒還願意向她撒嬌，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可是，這好像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妄想了。
那時候，她說，我等妳，寶貝女兒。
可是，女兒呀，媽媽沒辦法永遠等妳的。
媽遲早會比妳先走的，妳明白嗎？
媽已經不年輕了，媽的青春呀，都已經送給妳了。
至少，妳一定要過得比媽更快樂，知道嗎？
她從來沒有捨不得放手。
膽敢捨棄自己那麼多年努力的成果，為了一個根本還未出世的生命而放下自己前半生的一切，離開自己住了那麼多年的家、離開這麼多年來照顧自己的爸媽，嫁進一個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的公婆、和男人同住一個屋簷下，擔起「母親」的名分，為自己的骨肉獻盡所有。
有勇氣做到這一步的她，怎麼會有什麼捨不得呢。
她唯一捨不得的，只有她的孩子而已。
她只是，輸給了寂寞而已。
「我愛妳，寶貝女兒。」
捧著泛黃的書，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滑過臉頰，沾濕她已然遠去的花樣年華。
我沒有捨不得 放手
看見你的快樂 足夠
為你追夢留下傷口
紀念我真的擁有過
我沒有捨不得 放手
我只是輸給了 寂寞
如果你想要往前走
目送你遠去的笑容 也是好的……
草壁碎碎念：
這首歌，是家扶基金會所拍的公益微電影《愛不走，愛不放手》的主題曲。
當年第一次聽見這首歌，看見它的歌詞，說也奇怪，我二話不說就聯想起當年在諸多因緣際會下看見的《目送》，與裡頭那段太過感傷的話。
於是，就對這首歌的歌詞，有了這樣的理解。
「每個父親，都曾經只是個少年；
每個母親，也曾經只是個少女。」
這段話，是我一直在心裡朗誦的道理。
大家聽過周杰倫的《上海一九四三》嗎？由方文山填的詞裡，有一段我總是感觸特別深，是這麼唱的：
「我對著黑白照片開始想像 爸和媽當年的模樣」
我媽十九歲那年懷了我，二十歲那年為了我與父親結婚，外公三歲就去世、自幼與外婆和我舅舅相依為命的她，儘管出身貧困，卻一直很努力地唸書，從國中就開始打工貼補家用，高中時唸了夜校半工半讀，總是很勤奮地活著。
偶然在公司裡邂逅了大了她整整一輪的父親，媽曾經自嘲說，她也許有戀父情結吧，身邊的同學都有爸媽的關愛、不必為了籌學費而焦頭爛額，唯獨她只能仰仗自己的努力，每個月還會定期拿錢給外婆。
這樣的她，遇見長了她整整一輪、又有錢的爸，當然難免會動搖吧。
有些人之所以堅強，是因為她們沒有可以撒嬌的對象，除了堅強之外別無選擇，因為她們的孤單找不到人依賴。
於是，懷著我，媽嫁給了大了她整整十二歲的爸。
那不會是一個太過快樂的故事，爸的家庭相對地古板，若非爸的四個兄弟姐妹竟只生了一個男丁、卻足足生了六個女兒，媽根本沒有機會在這個嚴苛的家庭裡立足，只因為媽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是個男生。
嗯，只因為我是個男生。
那年的媽是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儘管唸的是夜校，為了不讓外婆擔心，媽可不曾怠惰過課業；不過，媽也有她追逐流行的一面，媽愛聽流行歌，愛喝飲料，挑食，也常和舅舅兩個人跑到電動玩具店去打通宵，更曾經一個人跑上來台北聽演唱會。
這樣的媽，卻不得不離開相依為命的外婆、嫁進了陌生的婆家。
那時的媽在想什麼呢？覺得嫁給了相對有錢的爸，也許就能拿錢回家，讓外婆過好日子嗎？還是想著只要這樣，媽就能擺脫窮困的家境，不再需要努力地半工半讀，可以像那些同學一樣，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呢？
很不幸的是，我阿公和我阿嬤對媽並不好，也許在他們的眼裡，媽只是個外來的不速之客，是個為了佔取他們的財產、才死皮賴臉地纏上爸，就連我阿嬤都曾經當著我的面說媽是個壞女人。
而媽，是吞下了多少的淚水，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裡，斷絕了所有與過去的同學們的關係，為了拉拔我和弟弟、努力地活下來的呢？
媽說，其實生我之前，她根本就不曉得我的性別，因為媽從來就沒有鼓起勇氣去做產檢，就連讓外婆知道，也是因為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來，紙終究包不住火，比起讓東窗事發後鬧得天翻地覆，還不如自己主動開口吧。
所以，我不是在醫院裡誕生的，媽是在爸租的小套房的浴室裡，自然產生下我的。媽說，明明就痛到在地上打滾、用頭撞地板都沒感覺了，她竟然還記得要看一下手錶，記住我出生的時間是半夜三點四十五分。
就這樣，我的誕生，宣告的是媽的青春的結束。
話雖如此，那畢竟是媽在此之前的全部啊，怎麼可能說放下就放下呢？
媽是將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我和弟弟身上了沒錯，但童年裡，我對媽最深刻的印象，卻是學會計的媽那快到匪夷所思的打字速度，而且媽用的時候直到現在我讀了中文系仍舊搞不懂的倉頡輸入法。
甚至，那時的媽熱愛「雷電」，她最大的特色就是總愛雙手交叉玩，不曉得是不是在電動遊樂場裡養成的架勢。
我的帳號，是媽為我想的；就連我的密碼，也是媽替我思索的。我一用便用到現在，即使換過幾個密碼、想過幾個新帳號，唯獨媽為我想的帳號牢牢銘刻在我心裡，不曾改動過。
二十一歲了，這段時光裡，我跟媽的關係一向親暱，尤其媽是個開明的人，也許是因為在婆家被壓迫久了、所以不願意管束我們？在爸極力想對我們施以嚴格管教時，媽卻是不太盯我們的成績，甚至在和別的家長聊天的時候，會笑著說「以前爸媽叫我們去唸書的時候，我們不也不肯唸嗎？那幹麻拿來要求小孩子啊？」
……那是我後來發憤唸書的原因，儘管一路上我的成績不是很好，和那些菁英家庭出身的優秀人才比起來只能自慚形穢，但至少我認為，以媽這種放任式的管教而言，我還是有值得媽驕傲的地方吧。
其實，有關家裡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可以講，例如媽與爸之間的拉扯、我和爸之間的抗拒──這點，直到不久前才終於和解，因為就連媽也說，她和爸的爭執是他們大人之間的事，我不必放在心上。
儘管我一直為了媽而討厭爸，但隨著年紀漸長，曾經死命地想著「我不要變得跟他一樣」的我，竟也漸漸釋懷、甚至開始去想像，爸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呢？
我很高興，能在媽與爸的教育下，成為這樣一個溫柔的人。
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媽有點感慨地說，「我困在這裡二十年了啊」。我不知道媽是抱著什麼心態說出這句話的，不過我想媽在感到欣喜的同時也有很多無奈吧。
二十年來，我一向是很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要出門只要打通電話就可以閃人，頂多事後跟我媽報備一下就好，有不少同學都羨慕我，我也時常替處處被管教的同學覺得惋惜，就連在補習班聽到有家長在抱怨「我兒子都不唸書」，我也想站起來嗆她「妳有想過為什麼妳兒子不唸書嗎？」（←屁孩XD）
媽和爸，一年幾乎講不到十句話；即便嫁入了婆家，在記憶裡，也總是媽在外頭辛辛苦苦地工作，爸則在家裡高枕無憂，還很有閒暇說媽的壞話，這是我多年來一直無法諒解父親的緣故，儘管現在的我已明白他的處境和為難之處，卻也因此而更加清楚，媽對我有多麼重要。
年輕時和媽交好的朋友，早已隨著媽的結婚而斷了聯繫；而今，當媽只剩下我們倆兄弟的時候，有時我有約、老弟也有約，媽就會隨口說「又剩我一個人在家喔」。
從小學開始，有很多很多年的跨年，我都是和母親去台北看煙火的，這點直到大學都未曾改變（除了去年我重感冒所以沒有回家）。
逢年過節的時候，媽在問起我們有沒有攤的同時，我想媽的心裡也許還隱隱期盼著，我們約人的首選不會是親友、死黨或女朋友，而是一路以來拉拔我們長大的她。
因為媽犧牲了女人一生最光輝燦爛的時光，全都奉獻在我們兩兄弟身上。
綻放的花難免畏懼枯萎的憂傷，然而哪朵花盛開時會記得土壤的滋養？
上大學以後，其實碰到很多挫折，也曾經有過很難過的時候，但我卻深深記得，去年母親節前，和媽說起自己的煩惱、擔心自己過得太糜爛，媽卻向我說，「也許，你現在過的生活，就是當年我想過卻沒有機會過的。」
那一刻，坐在新竹的學校宿舍裡的我，多想回家緊緊抱住媽。
也許因為是男生、也許因為會害羞尷尬（妳兒子是個傲嬌啊媽），有時媽下班回到家想抱我（偶爾單純想用冷冰冰的手插進我衣服裡凍我XD），我都會忍不住想閃開，只是因為不好意思而已。
媽很聰明，卻沒有上大學的機會；媽很努力，卻沒有可以休息的空間。
如今，我跟弟都到了不需要讓媽擔心的年紀，媽終於有機會回頭追尋自己的青春，例如今天，媽正在遙遠的新加坡聽演唱會，日子過得很愜意，我連母親節大餐都吃不到XD
我一直覺得，自己會這麼少女心，一定是因為我繼承了媽的青春，我要代替媽，把當年她因為我犧牲的光陰，通通連本帶利地玩回來。
耍廢也好，認真也好，快樂就好。無憂無慮就好。
二十一歲了，遭遇過很多事，面對過很多人，也犯過很多錯，我自忖還沒有成長到足夠成熟的地步，也知道自己還有很多變得更棒的空間。
但是，我不想作一個讓她目送的孩子。
我想當一個，能讓媽驕傲的孩子。
謝謝妳，媽。
在後照鏡看著妳一個人過馬路
陽光拉長妳像魚鉤的背影
青春的光影在瞬間換了場景
有誰記得妳做過的夢去了哪裡
人生是一場沒有綵排輪迴的電影
等妳離家那天妳就會相信
歲月的教訓讓人長大也付出代價
當妳想哭她已聽不到了啊
媽妳別害怕
我不會讓妳一個人獨自去看病
媽妳的笑好美麗
年輕時候一定有很多人追妳
媽妳別操心
三餐我會準時吃飯天冷會加件衣
媽謝謝妳 把我養大教我做人的道理
謝謝妳
人生是一場沒有綵排輪迴的電影
等妳離家那天妳就會相信
歲月的教訓讓人長大也付出代價
當妳想哭她已聽不到了啊
媽妳別害怕
我不會讓妳一個人獨自走回家
媽妳的笑好美麗
年輕時候一定有很多人追妳
媽妳別操心
三餐我會準時吃飯天冷會加件衣
媽謝謝妳 把我養大教我做人的道理
謝謝妳
這篇文章，獻給所有被愛著的人。
如果是在外地，打通電話向媽報聲平安吧？
如果是在家裡，向媽說句多少年沒說了的話吧？
母親節快樂。
妳永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
媽，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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