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可能的願望若能成真，我會將其視為“奇蹟”吧。
而對我來說，底迪的出生還不會到“奇蹟”的範疇內。
我花費比父母還要更多更多的心思去照顧底迪，而底迪也順著我的願望成長，或許我在這之中也投注了超能力，底迪不像別人家的兄弟姐妹那樣愛跟我吵架，從年幼他就對我百依百順──只是常常對我的超能力有意見。
但我還算滿意、就算我偶爾做出任性的舉動，反而是底迪會哭著跟我道歉，就是在超能力方面會有衝突，我們偶爾的爭論都來自超能力。
例如有次底迪被班上的同學愚弄，在我祈雨後質疑我的超能力代價，但那出自他對我的擔心，他擔心我被超能力反噬。
這時我只能裝做大姐姐的模樣教導他，教導這世界的道理。他以為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代價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只是他沒有完全服從我，這點我不太喜歡，或許這可以視為代價吧。
但我還是看的出來，底迪有時會以天真的眼神望著我，他肯定發自內心認為我是“無名的英雄”，因為我常常偷偷用超能力幫助別人，不知不覺間他似乎以為我的超能力無所不能、任何事情都能達成。
我對此感到很高興，只要弟弟能夠盲目支持我、我就能發自內心露出微笑了。
「何其空虛的一朵玫瑰。」“小精靈”常常以討厭的口吻諷刺我。
「那又如何？」我反問“小精靈”，他不再說話。
我對他的愛，比起親人間的感情，似乎是更單純的依賴。對，並不是他在依賴我，是對現實感到無趣的我在依賴他，因為還有什麼比未受污染的小孩子還要單純呢？
照顧著底迪從男童漸漸長成了小男孩的過程中，我發現了自己內心深處萌生了新的慾望，我知道我家的底迪是位有著蓬鬆頭髮的男孩，他長大後也會是位纖細的美男子吧？
如果能永遠將他留在身邊就好，我不只一晚冒出如此惡劣的想法。
我開始對我的佔有慾感到害怕，我只是想要底迪能陪在我身旁、那是姐姐對底迪成人後的期望，沒有別的意思……
然而，在嘗試說服內心時，才發現這是多麼沒有說服力的論點，沒有人會將自己的家人綁在身邊，孩子總是會獨立並展開自己的生活，我遲早會面對這一刻。
我愛底迪，沒有一個明確的原因、看著他從小長大算嗎？
或許這就是被超能力所惡整而產生的，悖德的情感吧，我只能這麼認為。
不過我與底迪的距離，是不可能在拉得更近了，我想留住他的想法終究只能放在心底。
在那件意外發生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在畏懼什麼、我害怕底迪識破我的面具、會因此討厭我……
會發現我根本不是英雄。
在雙親因為車禍意外而死亡後，我的超能力被迫面臨了考驗。
比起我，底迪對雙親的感情還是相當濃厚，從他在喪禮中總哭泣著就能看得出來，爸爸對於家裡唯一的男丁充滿期待、媽媽則是將底迪視為讓家庭和樂的重大功臣，兩人都很喜歡他。
這曾經讓我很不是滋味，反正只要底迪順從我就好，我只能這麼說服自己。
而在一個守靈的夜晚，底迪將我找到房間裡，他用天真的眼神望著我，失去雙親的痛苦讓他的臉色相當憔悴，我看出他的願望。
他想要我用超能力復活爸爸和媽媽。
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我騙了最重要最重要的親人，那過去的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不是讓最了解我的底迪降臨在這世界了？為什麼連對他坦白的勇氣都無法湧現呢？
我以平淡的口吻拒絕，底迪因此憤怒了，我長期建立的虛偽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幻滅，他質問我為什麼不能用我的超能力？我不總是自稱任何願望都能實現？
我發現我說不出口，我說不出這個能力真正的真相，所以我只能閃避著底迪淚光閃閃的眼神，直到最後他崩潰了，跪在地上痛哭。
我想抱起底迪，被他拍開了手。
「姐姐，妳才不是英雄。」
他以沙啞的語氣刺痛我的內心。
我點了點頭、心情沉重不已，一旁的“小精靈”則以看戲的幸災樂禍表情瞧著我們。
「那姐姐就不要想當英雄了，為什麼還想用超能力作弊？我寧願姊姊當普通人。」
我很訝異他不是在怨恨我沒辦法復活父母，而是討厭我沒有說出實情愛裝英雄，這次我順利抱起了底迪、搔弄他柔軟的頭髮。
「為什麼──不責備我復活不了爸媽呢？」
「用了妳會被代價反噬，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只是這樣的原因嗎？我對底迪在這個年紀就表現出的成熟感到吃驚，也或許他是裝出來的，他以為我對無法復活雙親這事也感到痛苦。
「那我答應底迪，以後不再用超能力了，我們就當普通人過日子，我會努力工作照顧底迪的，這樣可以嗎？」
「嗯。」
到這時候我才想起，父母看見我超能力發動後那畏懼的眼神。
我的命運從開始使用超能力後，就被弄得一團糟了。
底迪早就提醒我很多次了。
＊
棕髮少年看著落地窗外的灰暗天空，想起雙親的喪禮也是糟透的天氣。
那時候，或許是唯一一次發自內心在生姐姐氣，他心想。可是看著一樣在落淚的姐姐，當時還是小男孩的他再怎麼說都無法多責備姐姐。
從幼稚園開始他就不太喜歡姐姐的超能力，四三也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因，可他又總是興奮得跟在姐姐後頭，在他們過去居住的城市裡冒險、實現正義。
或許就是崇拜中帶著一點忌妒，對兄弟姐妹的羨慕與忌妒。
不過，就算在姐姐的神話破滅後，四三還是真心尊敬著姐姐，總是在內心的一塊角落，將姐姐是無名英雄的事實放在此。
因為，姐姐也是真心想要幫助人，就算她在現實遇到很多討厭的事情，她愛著人類、想要改變他人既定命運的正義之心仍舊沒改變。
但四三也明白正是內心仍自私認定姐姐是英雄，不然就不會為只有自己站在此這事感到沉重。
而關於他們在雙親喪禮上爭吵的事情，也被畫進了繪本。
這部分四三相信他有跟戀戀大概提過，或許她也注意到了，四三思考著女朋友看到這段時的反應，可是戀戀卻沒多做表示、顯然在裝傻。
「我自己的事，還是不要將她扯入吧……」
四三選擇遺忘他們是男女朋友的事實，男朋友的家庭狀況她不可能不在意，只是單純不希望讓戀戀捲入。
這之後，還有澄香的問題要煩惱呢。
四三在固定的那個靠窗位置找到嬌小的美麗女孩，這次海星卻沒有理會他。
一周內連續找海星兩次的機會很少，有時甚至一個月內只會見一兩次面，或許也是這個原因，四三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在做讀書和睡覺以外的活動。
海星一手抓著大大的素描本，還有從散落在書之塔間的畫筆判斷，四三知道她在畫畫。
繪本的主人是誰，這個答案似乎快要出來了，以非常直覺的方式。
「唷，繪本妳畫的吧？」
素描本外露出的女孩身子震了一下，然後從本子上端露出了半顆頭，用冷漠的眼光打量著棕髮少年。
這像小動物的可愛反應是怎麼回事？四三不免後退幾步，原本還以為海星會直接開黃腔回應。
但四三轉念一想，想起更早以前他們的相處方式，有時候海星本來就比較少話點。事實上，就算是上次那種狀況，雖然他跟海星聊了一點，但那位女孩隨即就陷入沉睡，整個下午來看根本也沒聊多少天。
或許，海星實際上是吝於講話的女孩？四三觀察著海星警戒的眼神，這次沒有泡沫之海，要衝刺突襲她完全沒問題！
「進來。」
但海星先放下了素描本，拍了拍她旁邊的位置，這讓四三感到有點無趣，或許是最近遇到太多困擾，少年有點希望在海星身上找到一點樂趣，互相捉弄方面的。
不過等到四三在縮起來的睡衣女孩身邊坐下，好奇看向攤開的素描本上究竟畫著什麼時，他才明白一個事實──海星果然是深海變態，在公眾場合畫這種東西。
海星在畫的是一位全裸的小女孩。
日本動漫風格的長髮小女孩妖精、全裸，不管是乳房上還是私密的特徵什麼的，全都畫得相當精細，那小女孩的夢幻樣貌讓四三不免撇了一旁的海星一眼，該不會連胸圍都唯妙唯肖參考了？
根本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是模特兒。」她證實了四三的猜想。
「住手啊！」
滿臉通紅的四三撕下了畫紙揉爛，海星以怨恨的眼神瞪著少年，做勢將身子貼上來。
「破壞、懲罰。」
「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但海星卻比了叉叉，堅決不說話。
在過去的經驗中培養出的直覺、再加上這幾個月間斷斷續續的觀察，讓四三有了個特別的推測。
「這會是──妳的代價嗎？海星。」
四三很早就在懷疑，海星待在圖書館是真的愛看書，但她特意跟社員疏遠的理由還是不太合理，正因為他跟海星有一定的感情，所以他看出常常待在圖書館的女孩總是露出有點寂寞的神情。
是怕代價被人知道吧？有些人如芯燕或許不太在意這點（也明顯到很難藏住）但四三自己則害怕代價被人得知，這就像脖子被掐住的感受，更不用說較為內向的海星。
這些都只是四三的猜測，但嬌小女孩沉默不語，她拿回了素描本寫東西，給四三看的畫紙上是一行清秀的字跡。
「人魚為了得到雙腿，所以放棄了聲音。」
「這種事告訴我也沒關係，雖然不知道在妳心中我足不足夠信任。」
海星搖了搖頭，又寫了些東西。
「如果你發現我的代價，我被你拖進廁所裡也沒辦法求救了。」
「哪會啊！」
海星又寫了幾行字，但這次寫得比較久、還帶著很凝重的表情，這讓四三以不安的表情望著她。
「我是第二類型超能力者，在你改變我前早就因為代價而反噬了，我在一段時間內能說話的額度有所限制，代價是聲音。」
四三想起第一次跟海星相處的過程，那時還以為她是出於內向而幾乎不說話，畢竟後來就轉化為深海變態了……
沒想到，這也是代價的一部分。
「所以妳上次跟我說話，其實說過頭了？」
「那是大約兩個星期的分量，我現在幾乎不能說話。」
四三因憤怒而握緊了拳頭。
「那群愚蠢的科學家……」
他們為了探求自認的科學未來，而利用了海星的超能力。
這其中，也包括了海星的父親，他不是主謀者、但也說得上共犯。
四三當時闖入海星父親的實驗室揍人，這事在那間大學和這所高中都引起軒然大波、最後讓皮諾丘得以介入。
不過這些對少年都不太重要、也已經成為往事，對海星來說也是如此。
「爸爸──只是為了人類的幸福而努力。」
「這什麼噁心的說法？」
「對不起。」
雖然是寫在紙上，卻讓四三想起昨晚澄香露出的傷心表情，他知道這事也不該讓海星知道，就算海星的超能力或許能幫助他們找到澄香。
「算了，妳父親也有為這事後悔吧？」
「他說想買整棟水族館給我賠罪。」
那大概是一個比喻法，說不出話的海星露出了自然的笑容，看來他們父女間的隔閡並沒有少年所想嚴重，四三覺得有些納悶、卻也明白親情無法輕易割捨。
親情無法輕易割捨。
海星當然知道四三一週內連續兩次來找他的原因，不如說這原因就是她主動創造的。
「你來找我問你姐姐的事情？」
「抱歉，沒想到妳的代價是這樣……」
「別在意，繪本就是我畫的，下次台大的同人場記得捧場。」
繪本主人的謎底一下就揭開了，四三覺得得來全不費工夫，或者該說繪本主人本來就不是重點。
「妳會去參加？」
「我請人幫我賣本子。」
海星還是用寫字的方式在跟四三交流，但四三卻意外於他們間的溝通並沒有多困難。
「希望你喜歡我的女兒們，不過不要用我的女兒做色色的事情。」
「根本不會做那種事情！是說夢幻的蘿莉畫夢幻的蘿莉，真是非常有話題性的情報。」
在繪本中的那位玫瑰女孩就很可愛了，四三覺得海星的畫畫確實有一手，作為興趣也是能夠搬上檯面了。
海星臉紅了，拿素描本遮臉。
「回到正題，你想要問什麼？」
「該怎麼說──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句話吧，我還是不太懂我姐姐在最後的想法。」
因為是完全沒有文字的繪本，所以根本讀不到角色的想法，就連最後一幕飛機上那玫瑰女孩帶著眼淚的笑容也是。
不過──每個畫面都讓四三感到思念，海星確實有放入她的情感在繪製圖片，這對四三來說幾乎是無價之寶了。
「妳是用什麼東西當作產生泡泡的媒介？」
「你的頭髮。」
「這樣啊，所以本來就不可能知道姐姐的想法呢……」
讀取一個人相關的物品，才能得到物品持有人的記憶與思想。
或許回老家還能找到姐姐的遺物，可是那些遺物自然也不可能跟著姊姊上了飛機，所以不會記錄到那一段過去。
那這樣海星能看到的內容不會差四三多少，更別說姐姐在飛機上的想法了。
四三感到有點失望，這個要求從一開始就太強人所難了，以前他拜託海星時就該知道。
「但或許因為你的超能力是由姐姐的願望賦予的關係，所以我意外讀到了姐姐的想法，以及……」
「真的？」
峰迴路轉的發展還是讓四三吃驚了，但他注意到這後面的六個點點，海星很快就拿回素描本繼續寫。
「以及你姐姐超能力真正的能力敘述，都透過那強烈的意念表達出來了。」
姐姐的超能力，不是願望的實現？
海星似乎透露出這樣的意思，四三其實也在懷疑這點，在雙親死去而姐姐卻完全無力時，他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少年多想問個明白，海星似乎也不會隱藏，但她寫出了一個問題。
「我告訴你，你要給我多少回報？」
「啊……」
不管這個真相可能會多麼痛苦，海星想說出的都是四三一直以來最在意的事情之一。
那嬌小的學妹會想有豐厚的報酬，四三也覺得不意外。
這次人情欠下了，搞不好要用一輩子償還也不一定。
「妳說吧，雖然想說太超過我可能也沒辦法接受，不過妳大概還是會那麼要求吧。」
四三覺得自己可能太過自信自戀了，但他也希望自己在海星心中有一定份量。
而實際上，四三也低估了自己在海星心中的重量，因為是拯救海星的學長、因為是有著悲傷卻也淒美過去的少年、因為是願意不厭其煩陪伴在他身邊的朋友、海星心中也有著許多喜歡四三的理由。
「不要讓我變成泡沫。」
所以當四三看著這句，想到《美人魚》童話最後那人魚的下場時，心中不免一陣苦澀。
「我不值得……」
不值得妳喜歡我。
那句話還沒說出口。
從書架上不自然掉落的好幾排書，朝著四三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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