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手像是被電到一樣地彈回 ── 那是我唯一能發出的話。安德的手垂放下來，心臟沒入黑暗，掉到我的腳上，癱成一團軟泥。
它不跳了。
說起來，中立型生物性情不如主動攻擊型生物來的激進，平時自掃門前雪，和那些平易近人的被動型生物比起來，顯得冷淡許多。然而一但被激怒，那怕敵方逃到天涯海角，他們也要窮追不捨，直到其中一方死亡為止。
Enderman 屬於中立生物，但他們的表現毋寧更像主動型。只要玩家和他們四目交接，他們便立刻發動攻擊。換言之，就是睚眥必報。這和狼、殭屍豬人等受到傷害才反撲的中立生物有所差異。
由於Enderman生性一向獨來獨往，主世界也不是他們的家鄉，第一次親眼目睹他們和玩家搏鬥的血腥場面，已是我加入怪物界的十數個月之後了。雖然事隔久遠，然而第一次總是生動地令人難忘－－
破碎的大腿骨穿透肌肉組織，活像矗立在地面上的尖石；原應挺拔的脊椎，如脫了軌的火車般，斷成數截。最教人不堪入目、食不下嚥的致命一擊── 胸口被鑿了一個大窟窿，心臟半拖半掛地懸在體外，用一顆洩氣的氣球來比擬是再恰當不過了。所有慘遭Enderman毒手的玩家們都大抵脫不了這種酷似廚餘的下場。
我慶幸自己剛剛不在命案現場，基於身心健康，太刺激的內容還是少看為妙── 儘管對於血肉模糊的景象早已見怪不怪。
我把安德拉到河邊，想清理他手上的血污，不料他的食指才剛碰到水面，整個人就忽然彈起來，瞬移到我身後，死掐著我的肩膀不放，不停顫抖。
「嗚……」
看樣子他大概忘了自己現在其實不會再受到水的傷害了。
百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就地撿幾片巴掌大的葉子，一次一次抹乾他的手。安德的顫慄逐漸平息下來，他鬆開我的肩膀，站起來，又摀住我的眼睛。不曉得是不是受到驚嚇的緣故，這次他連一點咕嚕聲都不吭了。
猜測他可能要再次發動瞬移，我深吸一口氣，一股生命垂死掙扎的腥味撲鼻而來，濃重且辛烈。
我忽然想推開那沾染血腥的手，不是因為厭惡，而是打從心底莫名翻騰的恐懼。
這傢伙總有一天會毀了整個酒吧吧。當初耳根子不應該軟，直接任他在林子裡自生自滅，況且他和HIM似乎還結有不小的樑子。
我那沉睡近三百年的心臟沒來由地抽動了一下。狂風開始肆虐。
＊ ＊ ＊ ＊
因為瞬移造成的不適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安德卻摀住了我的眼睛好一陣子。由於沒有穿鞋，我感覺到腳底踏的是濕涼的土地，還有些許毛毛的、溫溫的物體在周邊徘迴，高度約略及腰，磨蹭著我的小腿。
冷風仍是霸道地像要奪去呼吸。查覺到附近不時傳來細碎的聲響，我移開安德的手──
「這是……！」
一望無際的雪白。
大概是震撼的視覺效果影響聽覺，此時才知道原來剛剛微細的聲音是綿羊發出的。牠們散佈在坡地上，或彼此挨著、或周遊列國，偶爾停下來吃草。
我們所處的位置地形崎嶇，周圍環有數個矮丘，盡為皚皚白雪所覆蓋。丘陵並沒有呈現綿延的狀態，不過數百公尺就和地平線相交，大概有不少懸崖。
夜空是晴朗的，天上僅有零零星星的雲朵，距離頭頂很近。這裡的海拔想必很高。
安德把鑽石磚塞進我懷裡，兀自走向羊群。他身上只著一件寬鬆的灰黑色連帽睡袍和一雙單薄的布鞋，絲毫不為寒冷所困。身為殭屍的我不用擔心凍傷的問題，然而安德還是活生生的軀體，那雙布鞋撐不了多久肯定就會徹底濕透，又暴露在低溫下……
(安德，快醒來啊。)
幾隻警戒性高的成羊看到有人類逼近，紛紛走避，其他羊隻也跟著快步離開，清出一片空地。他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微微垂下頭，好像失落的樣子。
不久，他挖起一個土方塊，抱在懷裡，來回踱步，但或許是不滿意，又放回原地，再挖起另外一塊，又不滿意，再放下，再挖、再放下……不曉得重複多少次，直到地面被摧殘的坑坑巴巴，他還在折返繞圈圈。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他蹲在自己挖的廢墟中，蜷縮著、發抖著，雙手掩面著像個哭泣的孤兒。
安德，快醒來啊。
這時不曉得從那兒冒出一隻落單的羊，悠哉悠哉的從安德身後的山坡晃過來吃草，行經他的面前。安德好像一隻看到獵物的狼，猛然撲上去；倒楣的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慌之餘後腳拚命踢向攻擊者，企圖加速逃逸。安德一手扣住牠的脖子，跳坐到背上，想制伏牠；然而反抗力道實在太大，安德一時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前趴倒，那隻羊竟然背起安德急速狂奔！
「咩── ！」
牠從我旁邊高速掠過，我回頭一看，羊已經躍上背後約一百公尺遠的矮丘。如果那矮丘後面還接著懸崖，豈不是……
「安德！」
僅管知道於事無補，還是跟著衝上去。加上安德的體重，那隻羊應該跑不了多長的距離就會感到疲倦。該死，我一點都不想要這種聖誕禮物啊！
我邊咒罵邊追上丘頂，可是人和羊早就跑下山丘了。不妙的是，他們正前方不遠處竟然真有一座斷崖！
安德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羊的速度慢了下來，卻依然向創世神慈愛的懷抱靠攏。眼看距離危險只剩十幾步遠，安德倏地消失在羊的背上；下一秒，他出現在羊的頭頂前方，雙手抓著土塊，直往牠的頭上一砸；受到如此重擊，只見羊左右搖晃不過數步，便「碰！」的一聲倒地了。
這傢伙力氣果然不容小覷啊……
基於愛護動物，我趕緊跑到那隻羊的身旁，確認牠的生命跡象。所幸安德只有把牠敲昏，但額頭附近有鮮血滲流下來，傷的不輕。
安德一臉茫然盯著手忙腳亂的我，眼睛仍是一片混濁。
他還沒醒嗎？
等我檢查完畢，安德將手伸向羊的脖子，一個一個螢光粉色的異界字元從他的指間冒出來，穿進牠的身體，沒想到羊毛竟然像被漂白一樣，原來的血跡全消失了。
根據HIM的說法，終界有一套名為「幻術」的術法，僅有少數終界居民習得，終界龍 ── 或尊稱「女王」，也是這少數之一。幻術最主要的功能在於防禦和治療，由於過程會損失較多的體力，平時絕少使用，能親眼目睹的機會當然是少之又少。
安德現在施用的，恐怕是幻術中的治癒術吧。
療程所花的時間並不長，就在安德才把手抽離脖子之際，一群黑色的雜訊猛然從羊的頭部噴射出去，直竄天際。安德見狀，手一揮，雜訊頓時靜止在空中；手再一握，它們瞬間粉碎的無影無蹤！
「太神奇了……」我驚嘆道。
安德一屁股跌坐下來，手臂無力的放著。他爬到羊的身上，一頭栽進雪白的羊毛裡，過了好一陣子都沒有動靜。我上前撥開羊毛，他閉著眼睛，表情安詳，身軀穩定地一起一伏── 八成已經睡死了。
總覺得安德睡著後的樣子變稚嫩了。
本來打算把他挖起來，一起回酒吧，然而看這狀況實在不好叫醒他，只好暗自祈禱那隻羊不要突然暴走。
我在懸崖附近找到一棵足夠遮蔽陽光的冷杉，面對西方，就地坐下休息。剛剛發生的荒謬事件一幕幕倒轉；先是在安德溫柔的召喚下驚醒，接著被他「挾持」去偷鑽石磚，還看到玩家活蹦亂跳的心臟，然後又莫名其妙來到一處充滿羊群的高地，安德騷擾羊隻、動用幻術，現在他倒在羊毛堆中，幸福美滿地睡大覺……
三百年來，我見過夢遊患者的數量自然不在話下，形形色色的夢遊方式也見怪不怪，但──
為什麼有人可以在夢遊的時候又殺人又偷搶又騷擾又治療又瞬移啊！
安德該不會是在演戲吧？今晚他的所作所為用夢遊來解釋實在是太勉強了……可是又覺得好像是真的……
這算哪門子的聖誕禮物啊？
罷了，別想那麼多，還是先睡一下，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反正這幾個小時那傢伙再出什麼紕漏，也絕── 對不是我的錯。
就這樣吧。
＊ ＊ ＊ ＊
我在一片羊叫聲中醒來。晨光穿過樹蔭，在地上投出一個一個鵝黃色的圓點；微風帶來些許羊騷味。
去看一下安德的狀況好了。他應該不會丟下我，自己先溜回酒吧吧？
我繞到樹幹另一側，恰巧看到安德坐在昨天的位置(那隻羊已經不見了)，東張西望，滿臉疑惑。他看到我躲在樹下，就瞬移過來。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我的左手怎麼會有人類的血漬？」他問，臉上毫無表情，語氣微慍。
「還好意思說勒，要不是你昨天夢遊遊到我房間裡挾持我，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他的瞳孔縮了一下。「夢……遊？」
一陣強風路過，他的帽子被吹了下來。我赫然發現安德藏在帽子底下的秘密──
他居然有呆毛。
傳輸線符號形狀的呆毛，在風中搖曳。
安德注意到我眼睛的面積不合常理的大，目光還集中在他的頭頂。「怎麼了？我的頭頂上有什麼嗎？」他說著說著，一面用手摸一下頭頂，正好掃過呆毛；那根呆毛像彈簧一樣彈一下，又跳回到原先的角度。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安德卻突然揪住我的肩膀，將我抵著樹幹。
「你說！我昨天晚上到底幹了些什麼？」
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激動的樣子── 臉上依舊沒有表情，語氣稍稍多了點起伏。「你昨天晚上把我挖起來，對我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還帶我去偷鑽石磚、殺了一個玩家、把他的心臟拿出來；又瞬移到這裡……」
沒想到他更激動了。「我說了什麼？」他的臉越靠越近。
「你就講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我聳著肩，「『咕嚕咕嚕』……聽起來像這樣。」
他總算放開我了，肩膀下垂，大概是鬆了口氣。
「話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回酒吧了呢？」我站起來，把鑽石磚交給他。
他接過鑽石磚，別過頭，眼神餘光卻一直盯著我，好像欲言又止。
「閉上眼睛、暫停呼吸。等我說『到了』再恢復。」他說，輕輕用食指勾住我的衣領。
< Endertainment 全文完 >
創作內容
【Minecraft】 怪物酒吧番外篇 Endertainment <下>
【BBTS】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