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無人的玻璃帷幕樓頂，有一場追逐戰。
逃命的人躲不過拿榔頭的人，遭到重傷害。
攻擊者並不是哪裡打得到就狂打哪裡的瘋子，
而是有計畫的先壓制對方，專挑前額瞄準打。
傷者驚訝於攻擊者體能之強大，不禁狂嚎：「是你…居然是你！」
攻擊者不但不認為是自己做錯，還反過來指責因傷而趴在玻璃上的人：「源曜勇，別說你不記得了！你們全部都休想抵賴！」
前額已經骨折的源曜勇試著起身反抗，卻反而被更加當做工業零件一樣，重重敲打，直至事先鬆開過的金屬固定件受不了衝擊，脫落，隨著一片片玻璃墜入下方的游泳池。
被驚動的人們趕來之前，兇手與兇器早已從現場遠去，又一次逃離法網。
（數天後）
台北市東區巷弄間，潘叡秀帶著想暫時躲開現實的渴望，緩緩闖入。
起因於一家可可專賣店──外觀裝修和室內裝潢呈歐日混血，古樸又略帶一點點的昭和風。
也就是說吸引她的地方，正好在於這間店不像滿多小女孩會喜愛的公主風。
台北市區有太多地方，一窩蜂跟流行。
這些浮濫的風格，她不認為對擺脫塵囂有任何作用。
招牌展示了一個奇異的店名：Quetzal。「綠咬鵑啊…」潘叡秀思索著。
坐定位，點了杯熱可可，是上面有根辣椒的特殊口味…不，這才接近原來的的口味。
最近的案子，讓她知道這些的。展示架擺設的業主從各地帶來的工藝品，勾起了她在工作上的思緒。腦子逃不開的她，只好半神遊半清醒下去了。
她正在追蹤的一個怪案，有可能陷她於危機，卻也重新引燃她的熱血。
從英國求學並就業一段時間，回台灣又踏入新聞業，說不失望是騙人的。
但是靠著寫稿子吃飯的位子，不是她想怎樣就怎樣。所以她專接難寫的冷門案，一方面培養職業上的專長，一方面是對娛樂產業化的無聲抗議。查證資料的習慣讓她經常累到自己，但是她認為這是撰稿人最基本的義務。
尚未抓到兇手的連續殺人案，原本應該是搶手的社會新聞，可是這次，兇手竟猶如本格派推理小說走出來的一樣，追蹤的記者們、警界高層、某些政治人物，都收到了一些「禮物」：把精緻的桌遊（Table game）道具，包括紙牌和塑料製品，當作材料做成的小工藝品…甚至可以說是藝術品。用意當然是──既是警告又是猜謎遊戲。
很多人不想玩下去，偏偏潘叡秀就是要奉陪到底。當然，她收到的小禮物自是越來越多了。這也讓她整理出來，這些小藝術至少都跟一名被殺者有關。
一位是藍灰色的、貌似水生的動物，有著四隻腳，外型像哺乳類。另一位是一把標槍，槍頭鑲嵌著黑色的片狀物。其他都差不多也像某種圖騰一樣，神秘又充滿異文化風味。
潘叡秀一開始就直覺這很像來自美洲，卻不敢肯定。
直到幫人看一則英文國際新聞，講到醫療設備，現在心臟科手術刀的邊緣是黑曜岩，俗稱火山玻璃，加工精製而成，才想到標槍頭鑲著的可能是原始的黑曜岩片，並且意味著英勇或者軍事指揮官的身分──只有Nahuatl語系文化這個選項！甚至要一路往上追至Aztec文明！
以及，藍灰色的動物，如果是叫作Ahuitzotl的傳說生物，那也說的通，並且也是第八代統治者的名字。
可是，關聯呢？潘叡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是兇手用來形容死者的風格。那位殺人狂偏愛用古文明充滿神秘特質的梗，來把自己的狂妄形容成行動藝術。
正想著要添加白開水還是再點一杯辣椒熱可可，一抬頭，視線對上一位白白淨淨、氣質略像中孝介的工作人員。她在緊張之下，加點一杯辣椒熱可可。
一開始就點這口味的人沒那麼多，連莊的更少，她讓店家有些注意。
日後，潘叡秀又來了幾次，漸漸能聊開了。但是有些事她還是不能太多嘴，只能禮貌性的聊聊已經在報章雜誌上出現過的事。
被形容為黑曜岩標槍的死者，戈允治，生前在周遭人的評價中，足智多謀，小時候在鄰居小孩子之間，或同學之間，就已經是點子王。有些奇怪呢，生前打架從來沒輸過的源曜勇，反而是水生哺乳類。
會知道順序是因為，有附上死者照片寄給收件者。
包括姓名中有飛這個字的，就會關連到用老鷹圖案盾牌的部隊──鷹戰士；
有迅的，則是美洲豹戰士。
還有一位是先漆成黑色底，然後用藍色和黃色畫上圖案的骷髏形小塑像。
「如果，那是一種暗示大家為何死者該死，而不是死者的特質的途徑，以兇手的角度而言？」
「的確，但是既然兇手這麼恨他們，他們應該有共通點吧？例如小時候互相認識？」潘叡秀因為得到靈感而雀躍。
事實上，不論店主還是幾位員工，都顯得白白淨淨的氣息，讓她第一眼倍感格格不入，現在卻想有沒有古銅色的小伙子都沒差了，靈感泉源要緊啊！
她瞬間想起一個極罕見的姓名：堤祭覡──完全不像台灣人會有的名字。哪對活寶父母取的不是重點，重點是同名同姓率太低，所以資料好過濾。
堤祭覡、戈允治、源曜勇、何承飛、曹迅衡、墨颺晨這一群，年幼時代在同一個學區長大，有沒有彼此認識尚未確定。但是毫無疑問的，堤祭覡是最早死的一位。
之所以說〝最早〞，基於多年前他被人發現時，身旁有一小人偶，腿上扎入一根染成紅色的針。隨後他送醫不治，工藝品也多年未現，本案不了了之。
可是現在，工藝品一再出現，戈允治和源曜勇又分別死於臟器受傷後衰竭和頭部受重擊，何承飛、曹迅衡、墨颺晨陸續收到威脅，讓人不得不起疑心。
店主此時從外面回來，從精緻的硬紙箱裡拿出新來的收集品，一邊放上展示架，一邊輕嘆：「是bleeding leg嗎…真的很像呢…」
潘叡秀差點跳了起來：「什麼？」
「Tizoc。Aztec的tlatoani（近似中文說的皇帝，但是具體制度不同）可不是什麼爽缺，有可能需要用自己的血獻祭。用仙人掌刺，穿透腿肉取血。」
「這個我知道，但是堤祭覡的送醫的原因是…啊！這才是我該調查的方向！」
（在另一條街上）
何承飛打工下班後，順道去拿藥──頗強效的安眠藥。
對他而言，這迫於真的睡不好而不得不吃的該死藥品，可勾起了陰影。
「甘寧ＸＸ咧！真的很惹人厭！那個堤祭覡…還陰魂不散！」轉進巷子，踹翻垃圾堆，完全沒注意腳邊滾來一尊腿上扎著紅色針的人偶。
用八吋素描用木人偶，一刀刀刻成仿真人形，貼上桌遊的紙牌上剪下的圖案，好像穿著Aztec戰士裝。
打開手機，通訊軟體顯示曹迅衡的名字傳來一錄影。
「砂Ｘ……畫面晃來晃去的？搞什麼…摔到了？」還有一則留言：不是最後一個。
不知何故，他腦中浮起遭利刃穿刺脾臟、胰臟、肝、腎、腸、胃，卻無法痛快，而是漫長的衰竭而死的戈允治，還有被砸破額頭後落水的源曜勇，從腳底發寒。
「不是，不是的！不是我們！是他太討人厭，不受人歡迎，害我們必須『教』他，他在別人眼中就是厭煩又敗壞氣氛！」
墨颺晨無法忘卻自己最悔恨的憾事。
他從來不喜歡堤祭覡，儘管國中畢業後念不同學校，
但是家住同一學區的關係，難免遇到。
他的不喜歡跟戈允治這種超有優越感，
也有資格有優越感的物種的不喜歡，
有很大的不同。
他是直到堤祭覡找上門才覺得很煩，戈允治則是一直都不順眼，就算堤祭覡幫班上參加比賽，爭取榮譽，還是有辦法貶低人家。那一班權力結構很特殊，任何幹部的任何決定，幾乎都會經過戈允治的同意。
他曾在經過那一班時，聽到戈允治最霸氣的台詞：「我不需要老大的名份，因為是當老大的不能沒有我！」
墨颺晨不否認，身為校園版天才軍師兼人脈廣的喬事王，戈允治稍稍整治一下不願意接受支配的堤祭覡，在青少年之間的次文化，天經地義。壞就壞在，他認識了墨颺晨這一班的源曜勇──打架沒輸過的格鬥天王。
軍師加戰士的組合，本是美事一椿。但是，對於畢業後還擺脫不掉他們的弱小者，這是一場尾勁太長的悲劇。
那天，墨颺晨照常遇到熟悉身影，突然，那身影開口：「你還記得我和那些事嗎？」
怎麼可能忘記呢！每個其他孩子討論要去哪的夕陽西下，獨自放學的堤祭覡想要順利返家，卻出校門不到五十公尺，就遭到包圍。
只因為戈允治心情不爽詆毀了些壞話，源曜勇帶著包括何承飛和曹迅衡在內的跟班們，嗆聲說真的會打死他作威脅。
就那麼一次，墨颺晨找了個藉口跟源曜勇搭話，轉移話題，把人救了下來。
從此，三不五十，就被堤祭覡當作人生導師，任何困難都能過來問東問西的。
不是沒罵過他、嫌棄過他，總之就是趕都趕不走。
當然，人非聖賢，孰能耐心消耗的慢些。
所以，一畢業，路上遇到幾次都把他當空氣。
墨颺晨大概猜的出來，又是那對軍師和戰士的老問題，他們可沒搬過家啊。
自己偶爾也看見過那幾個四處亂逛，也一直都裝作沒認出來。
忍不住對堤祭覡吼道：「老實告訴你吧，首先，『事不關己』一向是我的人生座右銘；再者，我家還要住下去，我還要在這裡混。快滾吧！不准讓人覺得我在跟你說話！我不想跟你一起被討厭！」
堤祭覡卻一臉無辜，好像是墨颺晨欠他的表情：「你怎麼這樣說我啊！我還以為你既然不怕他們，會像以前一樣，看起來很兇，可是能幫我！」
墨颺晨頓時覺得火氣從腳底竄升，都快頂到太陽了：「我只是出於不爽，不想什麼事都給那個源曜勇佔到優勢，才想暗中妨礙他。說起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之後，就再也沒看見被吼後邊哭邊閃開的堤祭覡了…不，應該說沒法看見活跳跳的他了。偶然想抄個近路轉進巷子，卻撞見一團還會動，上面有〝果醬〞的東西…
（新聞社公司總部）
一名主管讚嘆潘叡秀的積極和能力，似乎掌握了先機：「妳說的沒錯呢！在妳提出應該要保護何承飛、曹迅衡、墨颺晨這三個人之後，我的人跟我報告的小道消息，警方開始有『小動作』了！」
潘叡秀沒有任何欣慰，反而一臉驚恐：「不，我錯了！是要逮捕那三個人中一個！」
主管不解：「為什麼？」
通順一下自己的呼吸，潘叡秀盡可能平穩分析：「我在推論的過程中，完全忽略了，要裝作自己也是獵殺名單的其中一名，寄東西給自己，並且故意讓別人知道，是最方便的。」
「可能性是滿大的。但是足以鎖定這三人嗎？」
「你想想，堤祭覡送醫不治的原因是什麼？」
主管不加思索的反問：「不就是吃下大量安眠藥之後墜樓嗎？而且喉嚨有擦傷，好像是被強餵的！卻沒有被推下樓的跡象，比較像自己掉下去的？」
潘叡秀一邊穿上外套，一邊整理一個小背包：「如果是一個他懼怕的對象在追趕他，那慌張而不慎墜樓可不奇怪。
這下可好了，餵藥的跟追趕的如果都在樓頂的話，小人偶是誰放的？而且救護車抵達之前，就要放好，故意給急救人員發現？
也就是說，小人偶勢必已經是完成品，並且放的人心目中早就認定『角色』。一旦『角色』出事，這個Aztec控就趕回自家拿人偶。
必須的條件就是──彼此都認識，又不能住太遠。」
主管更困惑了：「製作工藝品一直是這個怪胎的興趣？而且先報案才放人偶嗎？」
潘叡秀一轉身，背上背包：「你口中的這個怪胎工匠，也許並不預期堤祭覡的死亡。首次放人偶比較近似強迫症，純粹就是為放而放，和我收到的小禮物不同。
可是堤祭覡到院後還是死了，所以其他人必須被殺。
請准我今天剩下的時數，還有明天的假，我必須去確認，還活著的三個人，有無能力抵達現場！」
主管試圖攔住她：「堤祭覡的父母、兄弟姊妹都還在，妳都排除他們嗎？」
潘叡秀暫時停下腳步，稍稍說明：「如果我因為不甘親友死於非命，而一直想捅仇家的話，不會有任何玩猜謎遊戲的興致。但是為自己製造一個逃避空間就不同了。
因為堤祭覡的死亡而獻祭其他人當陪葬的殺人犯，沒有必要、沒有必然很喜歡堤祭覡！
活人祭是為了壓制旱災，不是因為喜歡雨神！
類似的，『我』如果因為一個不一定喜歡的人動手，就是『我』對他做了什麼，導致愧疚感的陰影，升如泉湧。
要抑制愧疚感，就只好將相關者鏟除，甚至幻想著殺人是合理的藝術。」說罷，重啟腳步，向外而去。
她先去事先查到的堤祭覡的墜樓現場，巡視一番，確認大致環境跟她所猜想的像似。
然後，分別從那三人住處奔跑來回，拿著碼表計時。
她驚奇的發現，不論是哪一位，一來一回都不會超過半小時。
就在她以為陷入膠著，不甘心的想要重新跑一遍之際，
瞥見一小巷內，有一躺著的人影。
她靠近觀察，並叫救護車。
這倒地又一身血的人，好像在哪看過…啊，旁邊…小小Aztec戰士？
瞬間，有人按著她臥倒。
從她臉附近的空氣，掠過一片小小黑曜岩。
撿回一命的潘叡秀想起，地上的人是她看過照片的何承飛！
一到安全處，發現負責保護她的警官是以前採訪過的人，趕緊詢問現在能否確認曹迅衡是否平安無事。
「……妳怎麼知道我們要逮捕的是墨颺晨？」
潘叡秀只得解釋她從熱可可店得到的靈感：
「兇手有能力改裝十字弓，射殺我都可以搞出黑曜岩片這麼華麗的效果，為何對其他被害人卻採用更低效率的手法？
我是個中途壞他好事的程咬金，其他人本來就是目標喔。
所以，兇手自有一套劇本，嚴格『規定』目標必須怎麼死。
這個Aztec控顯然會尋找典故。
既然源曜勇已經確定是Ahuitzotl，那就能比對他身邊的Tlacaelel，還有Tizoc。
Tlacaelel是cihuacoatl（最接近的中文是丞相和兵部尚書），而且是四朝元老；Tizoc有過榮譽卻不受人歡迎。
這樣就有眉目了。
堤祭覡的意外如果是Tizoc的話，戈允治的死法就會是Tlacaelel。
Tlacaelel是老死的，可是戈允治和大家都同屆啊，所以只好強制老化，也就是刺傷臟器而不致命，強迫衰竭。
原本史詩劇可以不用演的，偏偏堤祭覡依舊當上Tizoc。
所以送Tlacaelel、Ahuitzotl、他們的部下（鷹戰士、美洲豹戰士）一程，陪葬兼逃避問題。」
被押往警車的墨颺晨，車門關上前直瞪著潘叡秀，
潘叡秀豪不畏懼：「我就是你工藝品的『大戶』。你簡直是有天分的藝術家，但是用藝術逃避Tizoc的遭遇，反玷汙了藝術。」
（隔日，熱可可店）
潘叡秀看著報上自己的撰文，長嘆一口氣。
氣質略像中孝介的工作人員把她點的辣椒熱可可端上桌。
反常地，她把辣椒挑起，放入口中咬破，試圖嗆醒自己。
有時候事實比政治謀殺殘酷。
那天，戈允治故意整堤祭覡，拿了罐安眠藥說吃下去就幫助他跟墨颺晨和好。
堤祭覡不但真的吃下去，還用取藥勺子伸進喉部，硬塞下超量。
戈允治沒辦法同時壓住他兩隻手，只好呼叫源曜勇幫忙阻止。
一看到源曜勇帶著何承飛和曹迅衡跑來，堤祭覡害怕得逃離，奔往護欄。
源曜勇用命令的口氣叫他滾回來，卻反倒害他因慌張而壓斷年久失修的鐵件，墜樓重傷。
偏偏這些人走在路上時提起此事，被擦肩而過的墨颺晨偷聽到，發現他們本來應該要是第一報案人。憤怒於他們的遺棄，也恐懼於起因在自己的愧疚感，墨颺晨動手完成劇本。對外人而言，何承飛和曹迅衡雖重傷卻還有救，是不幸中的大幸；對墨颺晨而言，卻是作品不完美的遺憾。
潘叡秀將可可一飲而盡，好像在澆愁。
人世間的無奈或許就是如此，原本可以不用吵架、不用互相陷害、不用殺人…說不完的不用，頻率沒少過。
抬頭，放下瓷器杯，望著窗外街景……
創作內容
Xocolatl：苦澀‧辛辣‧沉冤雪
獨立短篇集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