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指似乎發現了什麼祕密。
於是倚向中指：「嘿，我有暗戀妳的傾向。」中指激動挪向食指竊竊私語......
接著，接著。
當食指把謠言傳到耳朵時，這句話已經蛻化成：「原來，我愛上妳已然許久而未曾承認。」
無名指無辜地顫顫垂下，我笑笑說：「沒關係。其實也沒人知道真正的事實。」
想這些事的時候，我正好路經家門斜對面的天橋；手錶上的時針瞄著7的下半身。一瞬間，7竟幻化成我的背影孤寂的扶著樓梯，若有所思，妳的背影從樓下掠過；長方形的紅磚像琴鍵般叮叮咚咚順沿妳的足跡排築成一首歌，我畢竟發現得太遲，想到要追捕妳霧般散失的跫音時，卻只撲到一朵枯萎的滿天星......
我愕然抬頭，夜空仍含糊的鋪張開來，天橋上緩緩有個塑膠袋輕聲踊過，對面的夜市小攤上許多人隱約透露出矇矓的疲憊。滿街的垃圾攜手在風的小夜曲裡擁舞；報紙碎屑和沾了甜辣醬的袋子勾著手轉圈，速食店遺留的紙杯ㄎㄥㄎㄥ滾來；
像伴奏。和著行人錯肩的節奏。
夜色似乎更濃郁了。
我的鞋子停在這條街上太久了。「你是在找什麼嗎？」
我皺皺眉頭，向前走了一步。一小小步而已。
一小小步。我想，我真的是在找什麼嗎？
還是單純的猶豫？那種必定得用絕對質符號、像保鮮膜般裹得密不透氣，「只是猶豫。」然後我立誓般舉手：「我相信純粹的友誼不含愛戀的雜質不會變質更不可能......」等等，等等......
打個電話如何？
如何！？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我下意識瞄了瞄絡繹路經的人，確定沒人看出我的想望才稍稍安心；而一旁正好是具公共電話。
打個電話如何？
我想我是在猶豫了。
公共電話。
妳的電話號碼。零錢。
遲疑拿著話筒，我終於把手探入口袋中搜尋零錢。
10元。身上僅有的硬幣。
那樣大的硬幣跌落投幣口所造成的聲響真是夠大的，冰冷的金屬擊觸音像銀色細針，在躁熱的耳膜上劃下一線雪跡。然而更巨大的聲響隨著升起：模糊，但淹至額頭的心跳。
出汗的手感覺到話筒油膩膩的。我這時才注意到上面的油垢已被抹成黑色的刮痕，電話上還置著被捏癟的可口可樂空罐。煙蒂。變成黑褐色的果核。
倏然話筒中傳來鈴聲，打斷我浮動的視線及思流。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撥了妳的電話號碼，來不及詫異，妳接了電話。
妳說過我在舞池裡和其它地點相差太大。
妳只熟悉舞池內的我。
妳喜歡跳舞。
妳只想在舞池內遇見我。
妳只認得舞池內的我。這彷彿又是另一種悲劇了，為此我們只被
允許在同一個地方相見。
妳聽不出我話裏攙雜的猶豫，暗示。
妳和我其實也只見過一次。也是在舞池。
妳當然認為其間只是單純的友誼。100%的。
妳不假思索答應了我的邀請。
妳不知道我用了10元打一通電話。
妳說明天見了哦掛了電話。
我放回話筒。我們的對話只耗了2塊錢。我習慣性的伸指在退幣口繞了一圈，雖然明知沒有任何東西在裡面。
除了憂鬱。
不遠處的公車站牌旁一群人擠著上車。他們等車。而車來了，上車；
而我在等什麼？什麼來了？
夜空照例只有3顆不到的星星瘦弱地放光，在被霓虹燈及肉眼不可見的灰煙塗改過的夜景裏顫抖。
那樣孱微的身姿，彷彿，彷彿也懷擁著不可言及的心事……
而這時我已踱回家中，躺在床上近2個小時了。想著這些事，在寂靜的黑闇中。
在黑闇中。猛然一句話閃過：
暗戀總是在黑暗中進行妥協。
呃？我微愣了一下，怎麼會冒出這一句話來？想必是潛意識無心的造句練習，然而……
我真的暗戀妳了？
並在黑暗中和自己妥協？
咳。這樣的謎題委實不宜多想。讓濃稠的睡意覆蓋一切。
於是我進行最古典的儀式：數羊。妳可以在夢中清點那些自妳夢中走失的羊隻，我將羊趕回妳夢的草原之後，或許還可以邀妳在草原和羊隻的包圍下起舞。
而我要用什麼姿勢、心情如何調配，第一句對話的語調、聲音如何控制，好讓妳能遇見妳熟悉的我？
想這些事的時候，我正搭乘電梯赴往舞池；昨晚意料之外的沒有失眠，夢境出奇的平靜。手錶的時針觸著１的腰際，像是妳微笑迎面而來。這樣的午後使人不得不信任一些預言和占卜，但我已得知一個靈驗的謎底：
原來我不只暗戀而已。
電梯緩緩上升至暗戀的沸點：13F。在13樓的舞池聽來有些禁忌，不過在這樣的午後一切都被允諾了。
電梯的門陡然開啟；橙紅色的光馬上淹至鞋上，巨大的聲浪湧入電梯，可是我卻似乎已經習慣了，或許耳朵只在意妳鞋尖和地板相觸的節奏。迫不及待我把外套順手扔棄在最近的椅上，划開聲浪游入光闇交織的舞池內。
找妳其實不太困難，我早該想到。這裡不正像是黑暗森林，而妳就是灑著月華的銀色鳥，只需順依傳說的路徑，向著心靈的光筆直前行，必定可以和妳相遇。
妳看見我了。想肅穆點的，本來。還是掩藏不了過量的快樂，露出了75%的笑臉。
浸泡在濃烈節拍中的我們很快就比肩起舞，妳著了件綠色黑格子紋的襯衫，髮上沒有沾到泡沫髮膠的光澤。
妳不喜歡刻意修飾。我知道。和妳相較起來，一旁綴滿裝飾物的人都僅是活動木偶。
圓點狀的彩光邐迆在妳影子上，像孔雀斑斕光燦的百目。
我們是兩隻彼此炫耀自己彩羽的孔雀嗎？妳自在的舞著，青春的灼焰在手足之間燃爆；同樣都是學生，同樣持著生命中最耀眼的通行證：青春，但是僅僅相差4年就足以讓我感到時間的詭計。
妳。那樣無懈可擊的青春……
蹁跣的彩燈和躚躩的節拍乍然被吹熄。輕音樂涓涓自喇叭蜿蜒漫向舞池。
我一向習慣獨舞的。這樣專屬兩人的節拍永遠與我無涉。妳知道。我斂縮著凋敝的殘羽退離舞池，尾隨妳光潔的翅翼。幽闇的舞池幾束蛇立的人影，像草叢般隨旋律的微風搖曳，我們梳理自己的羽翮、以及一些被節拍給震鬆的心事……
我要不要告訴妳呢？關於由無名指傳至耳朵的謠言，關於10元硬幣的典故？
還是任由彼此在最後一隻舞的句點上，各自循著原來的航道揚翅翽翽而去？讓這些未完成的情節隨時間塗抹、風化，終究化石成一則不可考的典故？
想著這些事的時候，舞會早已散場，手錶的時針探向5的尾翎，這時我才恍然明白5原是一隻滿懷猶疑的孔雀，頻頻回首凝望翾飛的謎底。我們在B1樓的超級市場，棲在木椅上啜著飲料，和光度微弱的舞池相比，這裡顯然明亮多了，我低頭啜著檸檬茶，不敢昂首和妳光華燁燁的神情相對；酸甜交纏的茶液下喉後，竟也只遺留了淡淡的微酸；
像初戀。
走出大廈的妳似乎仍依戀著舞池，在大街上戲謔地要踩我的鞋。
行人匆促奔向車站，對面的大樓被馬路呼出的灰煙濁濁掩住；天，微微地暗著。妳從口袋掏出一包字母形的軟糖，把一顆淺黃色的H遞到我面前。我試圖聯想著和H相關的單字，但在記憶內打撈許久，也只有一個HEART而已。「不了，我……」我摘取了一串理由搪塞，食指卻慫恿手接了過來，妳看到我這麼矛盾的動作禁不住笑了；我輕輕回應，只是為了一個拙劣的聯想。
再來呢？總不能一直擱淺在這裡吧？說吧。我感覺自己慌張了，和妳眼神錯肩時竟也只能說︰
「妳不回去嗎？」
「唔？當然要呀。」妳回身道別，像隻振翅的孔雀飛越馬路，漫起的灰煙迅速把妳的姿影草草拭去。嘴裡的糖泛出一線線微酸，把還想說什麼的舌頭綁住。
孔雀東南飛。我想。就是這樣了。
然而。五里，也請妳；一徘徊。
創作內容
孔雀東南飛
現代詩吃到飽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