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草莓瑪芬

　　※本篇改編自帕里(sucheen511)繪圖創作《草莓馬芬》

　　我是一個享受孤獨的人——如果這句話出現在臉書、部落格文章內容之中，身為發表者的朋友、家人、網友，又或者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讀到這句話時會有什麼樣的感覺？這方面因人而異。總之可以確定的是，這十個字全都是由謊言組成。或許還包含一點虛偽。

　　這句話的發表動機，不外乎為了得到注意。我們必須知道，任何人都是需要被關心的。沒有人願意高聲呼喊「我很寂寞」，只好選擇如此拐彎抹角的方式。於是當有人質疑這句話的誠信度時，恐怕會引起當事人的不滿。因為甚至可能連發表者本人也在無形中受到自己的催眠，認為自己是個享受孤獨的人。

　　實際上，所有人都怕寂寞，這是毋須懷疑的。詩琦非常堅信。至少曾經是。

　　上了大學以後，發現所謂的大學生活比想像中的無聊、糜爛。交不到知心朋友。生活充滿一種曖昧的顏色，既算不上是憂鬱，更不能稱為快樂。當詩琦發現班上的男同學們熱衷於英雄聯盟，也跟著玩。然而可悲的遲緩反應以及對遊戲的陌生，差勁的表現使她百般遭到各種莫名其妙的人痛罵。嘿，只不過是遊戲嘛，何必罵人呢？玩不到一天，詩琦便放棄。

　　有那麼幾個月，詩琦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麼度過這種生活。在行程表不斷循環的大學生活裡，她一直期望能找到某些不一樣的東西，足以改變現有的生活。像是一頭渴望進化的生物。但進化也不是一天就能完成。詩琦只是等待。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沒有人告訴過她應該如何靠自己的力量去進化。

　　也許命運開始對詩琦產生憐憫之心。那一天，終於地，她的生活改變了。

　　Live house的招牌泛出紫色的光，在夜晚的街頭非常顯眼。詩琦從未去過夜店，於是抱著嘗試的心情走進地下室入口。大約才經過五分鐘，詩琦開始出現耳鳴。她不明白為什麼周遭的人像沒事似的，繼續隨音樂搖擺跳躍，不時發出歡呼。為了讓自己舒適一點，她遠離舞台，背靠著吧台，順便向調酒師要了一杯啤酒。

　　一個男人慢慢湊近她，與她搭話。對方相當瀟灑，談吐有禮。樸素的穿著，白襯衫配牛仔褲。詩琦不禁墜入他的魅力之中。也是在這個時候，詩琦興起交男朋友的念頭。交談一番之後，她得到了男人的名字，以及電話號碼。他是某個地下樂團成員，彈貝斯。詩琦老實坦承，她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玩。男人問她，喜歡這類型的音樂嗎？「太大聲了，有點不習慣。」但詩琦已經做了決定，下次有空會再來。

　　詩琦一直無法真心喜歡上搖滾樂。再去造訪那家Live house的唯一理由，當然是為了見到那個男人。雖然有時運氣不好，沒能碰上，不過喝喝小酒、聽聽音樂，倒也蠻開心的。男人說了許多關於搖滾樂的故事，以及音樂理念等等。詩琦不懂，但男人訴說這些事情的樣子實在令人著迷。抱歉，約翰藍儂，即便你曾經創造傳奇，在槍響中戲劇性死去，對於戀愛中的女孩也不過是沒什麼重量的話題之一。

　　後來，他們開始約會。在第六次，詩琦主動上前吻了他，隨後在他的住處獻出初夜。她以為會很痛，卻沒有想像中那麼痛。或許愛情就是絕佳的止痛藥。

　　她搬進了他的住處。不大不小的套房。充滿溫暖。漸漸地，詩琦受到影響，開始出現變化。以前老穿著裙子或短褲，那些是高中時期流行的。現在她的衣櫥裡掛滿牛仔褲。摺衣服時，她看著自己的骷髏圖案T桖，總會感到不可思議。鋼製的項鍊和戒指成了她的最愛。從跳蚤市場買來的皮質馬靴。講話開始出現髒字。不再受困於手機裡。音樂如糖漿一般融進生活。也試了一些從未做過的戶外活動。做愛時，音響播放某英國樂團的音樂。激情與汗水。濕溽的床單。共享同一根香菸。詩琦抱著心愛的男人，心裡暗想，這就是我要的生活。

　　詩琦很幸福。真心感到幸福。也許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所以當她得知男人死去的噩耗時，詩琦一度從這個世界脫離。她搬離男人的住處，找了一間房子租。她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切。是男人將搖滾的靈魂注入她的體內，使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與高潮。又有誰能想到呢，酒與方向盤就這麼將他帶走了，永遠地。

　　哭吧。也只能哭了。說不定就這麼哭到死也不錯。詩琦知道，孤獨即將回來，重新佔據她的生活，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不斷膨脹，壓得玻璃嘎嘎直響。是的，幸福的時間到此結束，差不多該回到妳原本的世界了。命運彷彿這麼說著。詩琦不停哭泣，不停抽菸。一根接著一根。門窗密閉，房內一片霧茫茫。在那之中，她隱約看見男人的臉。她再次痛哭。抽更多菸。

　　一個星期。這段期間詩琦不知道被撕裂了多少次。甚至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忘記曾經吃過什麼，又是什麼時候上過廁所。她隨時保持昏沉的狀態，幾乎失去靈魂，像死人一般。不，說不定死人比她還要幸福。

　　鹽巴在臉上凝結成薄薄的片狀，怎麼撥也撥不掉。很不舒服。詩琦起身，走進浴室，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她不敢相信。明明哭了七天，為什麼眼睛仍然如此有神？一次也沒洗過澡，頭髮卻還是這麼清爽？最讓她不解的是，眼前這個女人，究竟為了什麼理由掛著微笑？鏡子裡的自己彷彿正透過眼神告訴現實的自己：妳並沒有失去一切。這個女人哪來的樂觀？

　　走出浴室，詩琦從昏沉之中清醒過來。因為她發現房間一團亂。吃過的便當盒和飲料罐扔得到處都是，地板還留有茶漬。天啊，這是人住的地方嗎？詩琦脫去發臭的牛仔褲，換上乾淨簡便的衣服。她開始收拾房間。垃圾裝一袋，回收裝一袋，分類得清清楚楚。衣物好好地摺疊起來。灰塵全部掃乾淨。她打開窗戶，陽光灑落進來。她看見一位杵拐杖的老頭，步履蹣跚地走著。早餐店旁邊，幾個穿制服的學生正聊著什麼，發出笑聲。對面的大樓頂樓，有人在晒棉被。詩琦呆望著一切，不知道為什麼，那些景象使她感到莫名的幸福。世界什麼時候改變了？接著，像是有什麼在驅使她似的，詩琦離開房間。

　　她慢慢地走在街上。從未如此緩慢。彷彿行走這件事具有重大的意義。她不停環顧四周，因為她發現一切變得好不同。孤獨呢？孤獨去哪裡了？詩琦沿著街道走，不知不覺走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袋草莓瑪芬。再繼續前進，她來到河濱公園。她坐到可以觀賞河面的長椅上，從紙袋裡拿出草莓瑪芬，咬下一口。接著出現一股想要大笑的衝動。詩琦怕被人發現，於是掩嘴發出悶笑。身體不停抽搐。像是有精靈在她的胸口上跳舞。好開心，真的好開心。她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什麼讓她如此開心。因為世界變了。現在她身處在一個充滿快樂的世界。

　　詩琦一邊吃草莓瑪芬，一邊用鼻子哼著披頭四的旋律，自在地擺動雙腿。也許我正在享受孤獨吧，詩琦心想。這個念頭讓她想笑。她無法忍住，噴發似地大笑出來，毫不間斷。彷彿想讓所有人知道，這個迴盪在河岸的笑聲有多麼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