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公車終於抵達目的地。這裡離我居住的都市有一段距離,卻是最近的合適登山地點。等我步下車,公車再度啟程往山頭而去,我目送它離開。
今天晴朗。有幾片稀疏的雲。面向懸崖,從這裡可以看見山腳的村落。我沿著山壁走了一段柏油路,來到登山口。由於是內行人才知道的地點,未經開發,附近找不到停車場,連個像樣的指標也沒有。對我來說這樣正好。我從背包裡取出礦泉水,就這麼拿在手上。然後啟程。
處處傳來嘈雜的蟬聲。氣溫很高。走不到五百公尺,我的衣服已經濕了。樹簷形成的林中隧道提供遮蔭,要不是如此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每當有影子在樹叢裡躍動,我會停下腳步,仔細欣賞那些鳥身上的羽毛外衣,以及牠們的歌聲。我也不時注意腳邊。當然怕被蛇咬。不過我喜歡這種神奇的動物。所以我一直很想在登山過程中遇上幾條蛇。可惜始終未能如願。
登山靴踩過健康而柔軟的土壤。為了補充血糖,我吃了巧克力。突然遇到一頭鹿。牠原本在森林裡漫步,一看見我便拔腿逃跑。我決定追上去。倒也不是打算捉來吃,只是試著追追看。循著路徑繼續往上爬,就會到達山頂。我知道山頂有什麼、能看見什麼。山頂以外的地方呢?祕境總是使人好奇。所以我離開安全的路徑。當然我並不是瘋子。背包裡有指南針,而且我的方向感不錯,起碼不致於迷路。
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誰叫牠有四條腿。我緩了下來,一邊注意腳步一邊穿越草叢。尋找私人的祕密景點一直是我的願望。於是我抱著虛幻的夢想,在原始的森林裡繼續前進。我希望是瀑布或者溪流,再不然就是花田。如果能夠找到那種地方,妻子下次說不定就會答應陪我一起登山了。她討厭運動,卻喜歡美景和生物。
步行了半個鐘頭,我走出森林。眼前出現一面高聳的岩壁。森林與岩壁之間有片空曠的草地。那上頭蓋了一棟房屋。白色牆面。起初我以為是水泥,但從光澤來看似乎是岩石材質。屋頂則是木造的,如三角椎一般聳立,且鑲有彩繪玻璃。旁邊的花圃種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植物,我從未見過。
「歡迎光臨。」
我推開入口的雙扇式門扉,有點忐忑地走進去。室內沒開燈,只仰賴窗外的陽光照明。一名女侍朝我走來,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並非職業性的,彷彿真的打從心底歡迎我。她身穿樸素的褐色連身裙,以及白圍裙。她的臉蛋相當清秀,我尤其欣賞她那高挺的鼻樑。不過瞳孔卻是琥珀色。耳旁還有山羊角。
「唉呀,是人類啊。」當她見到我,面露驚喜的表情,不自覺伸手碰觸自己的下巴。「真難得,我們好久沒有接待過人類了。請隨意選個位子吧。」
我點了點頭,隨意找一張沙發椅落座。玻璃桌上沒有菜單。於是我開口詢問。
「菜單?」她轉過頭,向櫃檯裡的人問道:「什麼是菜單。」
站在櫃檯裡的也是女孩子。她一副聰明伶俐的相貌。留著淺金色長髮。雖然她沒有山羊角,卻有狐耳。一對大大的白色狐耳。面對山羊角女侍的問話,她思索了一下,答道:「人類的咖啡店或餐廳都有準備菜單。就是一張列有商品名稱和價錢的紙。」
「原來如此。」山羊角女侍用開朗的聲音告訴我:「先生,很抱歉,我們沒有準備菜單。不過你想點什麼都可以,請盡管吩咐。」
我說要考慮一下,山羊角女侍留下一句「好的」,隨後離開。我開始四處觀望。店內的擺設相當豐富。展示櫃擺滿了玻璃瓶或杯子。櫃檯下方陳列著蛋糕和甜品。從天花板垂下好幾朵白鶴芋,乍看之下像是燈罩,我卻沒在裡頭看見燈泡。山羊角女侍腳下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的喀喀聲形成唯一的背景音樂。狐耳女侍用手支撐下巴,倚靠櫃檯,時不時打哈欠。我注意到右斜方坐了一位客人,整身西裝筆挺,臉卻像是狐獴——或者根本就是。
我將山羊角女侍叫過來,點了一份義大利麵。
「義大利麵?我看看……」她從圍裙口袋裡翻出一張紙條,嘴裡喃喃自語:「義式麵類料理……番茄……可以加入的食材有……根據區域的不同,口味上的變化……先生,麻煩請告訴我你要點的是哪一種義大利麵,否則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一般的肉醬義大利麵就可以了,我說。
「我明白了。」山羊角女侍走向展示櫃,取下一只盤子,然後再度走過來,輕輕將盤子放在桌上。她一邊閱讀紙條,一邊將手擺在盤子上方,持續進行不規律的動作。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掌出現綠色的霧氣,接著麵條從綠霧裡滑出來,落在盤子上。她徒手稍微整理一下有點凌亂的麵條,然後澆上熱騰騰的番茄肉醬。「請慢用。」說完,順帶給了我一個笑容。
等到恢復理智之後,我才發現山羊角女侍忘了留下餐具。正當我想叫喚時,手裡已經莫名其妙多出一支叉子。原先有點擔心味道,畢竟這盤義大利麵的出處有點特別,不過卻出乎意料地美味。用完正餐,我點了一杯黑咖啡。山羊角女侍也不忘多問:「請問需要哪種咖啡?」接下來她使用同樣的手法,在杯子裡注入藍山咖啡。
當她做這個動作時,我趁機仔細觀察,反覆檢查她的手。「我的手怎麼了嗎?」她疑惑地看著我。於是我問她關於綠霧的事,以及究竟用什麼方法做出義大利麵和咖啡。「哦,對了,大多人類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其實這是……」
「潘恩。」這時,狐耳女侍走出櫃檯,瞪了我一眼。「別跟這個人類說這麼多。他們可不是友善的民族。」
「要跟誰說話是我的自由。再說,這位先生挺帥的吧。英俊的人絕對不是壞人。」
「少說這種歪理。妳該不會看上他了吧?」
「要看上誰是我的自由。」
我告訴她們兩人,我想了解異界以及她們。就算需要支付額外費用也沒關係。但她們對錢沒興趣,反而將視線轉向我的背包。我從裡頭倒出所有物品。乾糧、礦泉水、打發時間用的書、指南針、瑞士刀、發票……她們開始研究這些東西,拿在手上把玩,或試著唸出上頭的字。商量一番之後我們達成協議。我把所有雜物送給她們,而我則可以聽她們說故事。
她們拉了幾張椅子過來,並且為自己做了綠色和粉紅色的飲料。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稍微自我介紹之後,山羊角女侍——潘恩還特地為我的咖啡重新加熱。她只是伸手靠近杯子,隨意擺弄一下,咖啡又開始冒出水氣。對於潘恩的殷勤表現,狐耳女侍——沃佩庫拉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不屑的表情卻顯露無遺。
「這間咖啡店是通往異界的入口。就在那裡。」沃佩庫拉指向櫃檯後方的門。「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們來自異界。畢竟人類的腦袋不可能長出難看的山羊角,或是美麗的狐耳。」
潘恩嘖了一聲。沃佩庫拉沒有理會,繼續說下去:「曾經有人類問過我們,異界是怎麼誕生的。你應該也想知道吧。不過很遺憾,就連我們也不清楚異界的來歷,對這方面的問題也沒有追究的興趣。總之,它是實際的存在,不需要懷疑。就如同這間咖啡店。」
為什麼需要在人類界和異界之間建造入口?我問。
「旅遊。」潘恩說。「對我們來說,人界是旅遊的好地方。有些人會為了學習人類界的知識,親自來這裡一趟。」
「用人類的話來說,人界就像是夏威夷或巴塞隆納。這間店則類似機場的功用。」
潘恩似乎沒聽過那些名稱。她皺起眉頭,滿臉疑惑。沃佩庫拉瞇起眼睛,露出淺淺的微笑,語帶驕傲地說:「雖然我們同樣來自異界,但也有差別。比方說,我曾經待過人界,所以比較熟悉此地的人事物。菜鳥老是懵懵懂懂的。真傷腦筋。做一盤義大利麵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時間。看在我們這些前輩眼裡實在有夠煩躁。」
「老女人能夠拿出來炫耀的也只剩下歷練了……」潘恩出口還以顏色。下一秒卻發出悶哼,痛苦地趴在桌上。可能小腿被踢了。
為了打圓場,我把話題轉到綠霧上。沃佩庫拉向我解釋:「它是我們體內與生俱來的能力。能夠將腦中的意象轉化為實際體現。也就是你們人類所謂的魔法。」
既然擁有這種能力,為什麼想要得到我背包裡的雜物?
「我們當然也可以做出同樣的東西。但對我們來說,生產自人界的物品其實是很珍貴的。光是一張紙,可能就需要經過各種程序才能完成。這種事情我們辦不到。」
「其實我們很歡迎人類哦。」潘恩說。「只不過這間店不能出現在人類聚集地區,真可惜。聽說曾經有人類來到店裡,在沃佩庫拉介紹過異界之後,那名人類擅自走進入口,在異界度過很愉快的時光。但是後來當他懷念起人界,卻被告知如果就這麼回去,他就會死掉。因為人界早已過了幾百年。他只能留在異界,過著每天懷念家鄉的日子。那個人類到現在還活著。異界沒有死亡,沒有時間。這間店也一樣。所以說,先生,可別在這裡待太久哦。最好夜晚來臨之前就離開。啊,對了,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如果可以的話,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帶我一起走呢?只要幾天就好。我想觀摩一下人界。而且……」
我察覺到潘恩眼中的特殊含意。我趕緊婉拒。並且告訴她,我已經結婚了,不方便把女孩子帶回家。聽完我這麼說,潘恩看起來有些失望。
「妳這傢伙,稍微適可而止一點。他可是人類耶。妳如果真的那麼想念男朋友,就放棄這份工作,回到異界去嘛。老是找機會拈花惹草。」沃佩庫拉嘆了一口氣。
「妳還敢說我!我可是知道的,妳以前變成人類到處誘騙男人,甚至差點搞垮整個國家。」
「……當時年輕不懂事。」沃佩庫拉的臉微微發紅,顧忌地看了我一眼。「現在我知道錯了啊。所以我有義務阻止妳。」
「我才不會像妳一樣過分呢。」
後來我們又聊了一陣子。大多是關於異界的故事。偶爾她們又會開始鬥嘴,岔出話題。那些故事讓我產生一個靈感——或許異界並非無中生有,說不定是人類在冥冥之中塑造出來的。既然人類能夠把旗子插在月亮上,那麼創造一個有魔法的虛幻世界又有什麼困難?
我們度過了一段愉快的下午。直到天色漸漸轉黃,我才起身準備辭行。潘恩將她的一支山羊角折斷,說要送給我。我慌張起來,打算拒絕。「不用緊張,還會長出來的。」她笑著對我說。潘恩也建議沃佩庫拉摘下她的狐耳,給我當禮物。但她不願意,因為她很寶貴自己的狐耳。她唯一能送我的禮物,就是使用魔法將我送回家。我告訴她,送我到公車站牌就行了,這樣就能在返家途中回味今天的一切。
沃佩庫拉的手冒出綠霧,將我包圍住。下一秒,站牌出現在眼前,我嚇了一跳。正好就在這個時候,末班公車來了。它停下來,我登上去,隨意找一個座位坐下。
公車沿路線前行,往山腳的方向。我想吹風,於是打開窗戶。這時,從山的方向傳來山羊與狐狸的叫聲。我從口袋裡拿出山羊角,伸出窗外。
希望她們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