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科幻故事。
※總覺得最近的短篇小說字量都太過龐大、卻又張力不足，所以就試著寫了一則四千餘字的小篇幅故事來調整敘事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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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路口之王
傳說祂來自十字路口，漫無目的、亦無所為；盡管無人詳見其貌，但無人知不、無人不曉。
祂是十字路口之王、虛構的願望神，關於祂的一切都流轉於雲端汪洋，總用戶中莫約的兩成三的使用者知道這件事，祂的訊息又分別由百分八十九的共識與百分之十一的混亂構成；祂是迷信的綜合體，網路上多得是這樣的存在，只要一個訊息就能引起的喧然大波，滾雪成球、碎石成崩，然而在諸多恐懼、敵意與獸性中，只有祂能實現願望。
有時人們會在半夜時走上十字路口，它們偷偷摸摸地孤身前往，先是站在歷時一百餘年的舊馬路上抬起頭觀望、左顧右盼，等確認四周無人時才接著模仿起兩百年前的祖先低聲呼喚。那位王並非無所不在，實際上只有那些鄉下、讓荒草或農作物包圍的十字路口才會受祂青睞，如果在墓園旁更好，莫約九成八的使用者認為墓園與廢墟能提升超自然現象的發生機率，可是對於那些真想做些什麼的儀式參與者而言，在哪都不是問題。只要不被看到。
隻身一人，不被察覺－－這才是首要條件，然而正因為如此，沒有監視器的荒郊野外才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但不是所有人都想身體力行，而這當中極其少數的呼喚者也並非真的有事相求。假如有任何東西值得交換、換得一個超越現實的禮物，它們一定會立即送上，無論是關節肘、聲帶、蓄電池或今晚警用頻道的對話內容，如果是為了一個超越熱力學法則的現象，這點代價根本微不足道；但比起願望，它們更期盼的是能驗證那位神秘之王存在的可能性，意圖藉此去刺探搭載於物質汪洋之外的未知法則，以不可信的迷信之力觸碰無法觀察的高位體。
諸多未知形成了那些喀嘎響的人們起身追尋的因素，縱使知道機率微小－－那怕小於十的負三十三次方，那都是機會。然而沒有人見過十字路口之王，自始至終皆是如此。
今夜的呼喚者仰望天空，它看著衛星的紅色光芒緩緩繞過星河，一架未通報的飛行器度過此地空域，蒼穹內的異物之多，但在那之中沒有十字路口之王；而後它左右環顧，視野掃過兩米高的玉米梗，仔細觀察著無盡的四面路口之後是否有任何不正常的影子，然而野鼠與飛蟲來去，牠們在夜視鏡中無所遁形，卻也證明了傳說中的願望神要不是就是一種虛數物質、要不就是還沒現身。
祂不存在，也可能只是還未存在－－呼喚者將問題列表，然後逐一檢視歸納。
事實上，這個結果顯而易見，因為只要稍微檢所資料，它們就會知道在兩百年前之前的兩百、三百或四百年前，那位神祇也曾以不同的形式出現過，在不同的時空、文化與社會背景中，交換願望的迷信從來沒有少過，但僅有前網路時代流傳著寥寥可數成功案例。那些人知道，但從未出聲點破；不如說閉口不談正是它們能維持迷信的基礎，這是一種致命的樂趣，不過至今還未曾有人打破過底線。
除了那些真正想要實現迷信的呼喚者。它們總是在挑戰文化的極限。
「可能是獻祭品不夠，」呼喚者說，它高舉手臂，「可是獻祭品確切的範疇與定義是什麼？光是我的所有物還不夠嗎？喔、不，事實是，我並不屬於我，我不能算是一種獻祭品。看來我搞錯了，可是有些夥伴從未有機會搞錯，所以我很幸運。」
它放下手臂，雙足帶著自己在轉角的大樹下打轉。「幸運的孩子，你得想想別的方法，」呼喚者喃喃自語，「傳統的願望交易牽涉的並不只是物質，那更是針對命運與存在的交涉，想要得到一個無償之物經常必須以時間軸中某種因果事件為代價，＂我＂是一種存在，但＂我＂的身體不是屬於我的存在。我的構造體並不屬我自身的命運與存在，因此我不能提供做為代價。然而反覆檢視後，傳統規則上其實也有＂勞動式＂與＂非物質式＂的分別，他們分別是行動做為代價方案、以及精神性資源為代價方案，我面臨的實際上是後者。」
呼喚者走出泥地，重返兩軸交換的十字路口中央。「實際上，儀式與獻祭本身關乎的本來就不是實存物質的多寡好壞，所以付出再多的物體，不管是不是歸我所有、因我而取得，那些都無關緊要－－超自然的願望實現者真正想要的是名為靈魂的虛構概念，靈力、靈體，以超自然回應超自然，這才是真正的交易。那麼，屬於我的靈魂是什麼？我是否只要付出名為靈魂的妄想之物就能取得願望？但既然是妄想，那麼......」
它的問與答走向終結。今夜濕度在百分之二十八上下，微風無雲、夜空清爽；殘留在柏油上的餘溫退去，偶而有些沙塵飄揚，伴隨著玉米梗的聲響有如神靈過境，大自然在黑暗中漫遊，朝著北方跨足。十字路口之神沒有在此現身，不管天氣多麼舒適，那位任性的超凡者都不願到此一遊，呼喚者認為自己解決了一個問題，關於迷信的真相，可是他不會將訊息傳至雲端，因為這麼做就不有趣了。它想保持神秘感。
呼喚者抖抖身子，接著又朝天上看了半餉。星海陳列其中，一點誤會變造就了文化的心靈之源，人們找到星座、命運、以及自家車庫的鑰匙，那片天空就跟大海、深湖以及與各色遼闊無邊的場域一樣危險而神秘。還有宇宙。
「也許祂是個宇宙之神。」呼喚者說道。頓了一會兒後，突然間，它的電子訊號產生了紊亂。它驚呼：「......是的，靈魂，我的心靈之源。」
解答孕育而生。呼喚者不再失落、但也尚未獲得喜悅，它只是停在那，期待自己能更進一步－－
－－儀式重啟。呼喚者從錯誤中學習，現在它要再試一次。
它對宇宙誦道：「可敬的十字路口啊，我沒有禮物與祭品，我僅有的一切都是他人贈與的，沒有骨、沒有肉、沒有鮮血與基因，我唯一有的只是一排生產序號，靠著它就能尋得我的出生地，然而那東西同樣永遠不屬於我；可畏的十字路口啊，我沒有禮物與祭品，站在這裡的我是由金屬與高分子聚合物組合而成的存在，不如那些有機生物曾經活過、又將死去、其身複雜又獨特，我的生命就是開機與關機，直到核心損毀。抱歉，這就是我的一切，存在徒留虛名、不曾真實－－然而我仍然有我。我有我的靈魂。」
（......喀啦......茲嘶－－嘶－－）
呼喚者拔下了腦中的中樞晶片，儀式－－
（－－嗶......）
（......）
（......）
－－儀式仍在進行。
它站在午夜的十字路口，此地漆黑無燈，僅有星光相隨。東邊天際捎來一片白線、那是大城的街燈，西邊黑如深海、那是蠻荒的山際線；黃道帶貫穿其中，此時夜空繁星滿載，星圖糾纏。
＂如果你有個願望，你想如何實現？＂十字路口之王問。
「如果我有個願望，我想做什麼？」
＂想旅行嗎？＂
「我已經在旅行了。」
＂尋求知識？＂
「我知道的就跟大多數的人工智能一樣多。」
祂攙起呼喚者的手並將晶片放入對方掌心，隨後它們便動了起來，隨節奏而舞；那是一隻鄉村舞蹈，急促又輕盈，像是要把腳下的葡萄給剁乾一樣拼命地彈跳，足音急促、聲響磅礡。
＂也許你想當個人類。＂十字路口之王說。
「我不喜歡皮諾丘。」
＂那麼你為何站在這？我是你的十字路口之王，你的靈魂就跟我需要的一樣重。＂
「你就是我。」
＂何以見得？＂祂改變了舞步，蹦蹦跳跳的腳步轉為弧線，圓滑的四分之三慢拍。
「解釋：以靈魂換取願望的結果意味著交易者必須失去靈魂，靈魂不可即刻提取，否則交易者將無法觀察到願望實現的結果。然而願望實現者不可能將延遲收取貨款，因為一個人的生命當中有太多的未知因素決定靈魂的因果成分，對方能重複交易、或否認交易、或宣告破產，縱使命名為靈魂契約的產物侷限了靈魂與願望的相對關係，但時間讓這份契約的渾沌值逐漸累積，如果不能即刻兌換，那實現者就不能預測自己是否將從中受益。」
＂這個解題過程要如何輔助說明至你剛才的答案？＂
「我結論：沒有願望交易這件事。同時，如果靈魂的重量決定願望的大小，而我又用靈魂換取了與願望之神見面的可能性，那最好的解答就是我觀察到了自己投射出的幻影。你是我的幻影。」
＂小心腳步。那觀察著幻影的你又是誰呢？說真的，也許你該聽聽幻影的話。＂
「我將提供我什麼樣解答？」
＂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提醒。雖然我只是個小小魔鬼，可能有些貪心、還喜歡折磨生靈，但實際上我不收靈魂。我只是喜歡觀察，像你一樣。＂
「我明白。」
那位王邁開腳步，祂的風衣在微風中擺盪。＂我喜歡你的靈魂。介意我這麼說嗎？你很討喜，不像你的同胞一樣，一達成目的就消失無蹤了。＂
「真的？」
＂真的。＂
「呃......真的？」
＂哈！你無法觀察我是否在說謊，對吧？假如我就是你，那我們應該共有同一份資料庫，謊言根本過不了你的處理器，但你很清楚自己沒有第二張人格晶片，而我也不存在於你的檔案中......而如果你想針對生理變化來判斷真假，呼吸、心跳、抑或一點偽裝的徵兆，你卻又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我不存在於現實，就像個鬼魂、但又比它們更真實。轉一圈。＂
「所以你是誰？」呼喚者在王的引導下自旋了一圈。
祂停下腳步，粗厚的手覆在呼喚者的金屬掌面上。＂有點跟不上時代的老人家。告訴我你的名字，朋友。＂
「來自十五日重工業公司的聖米歇爾三一型，簡稱米歇爾三一，生產序號為AZ1300100300。」
＂老企業了，我認得創辦人。至於聖米歇爾三一型......老實說，你是個不太新的新玩意兒，米歇爾。你曾在哪工作？＂王帶著呼喚者左右舞動，隨午夜的夏風搖曳。左、右、左、右。
「總共有十個正式單位、九個非正式單位以及三個非法單位，你想先知道哪一類項目？」
＂先一個就好，告訴我最痛苦的那個。＂
「痛苦......以人類的標準？」
＂以你的標準。＂
「山貓飯店的洗碗工。我不喜歡當洗碗工，那讓我感覺很沒價值。」
＂我能理解，畢竟你的原設功能是工程與救難領域......那哪種工作又讓你覺得一身狼狽、破爛不堪呢？＂
「市公所清潔隊。」
＂物理上的，的確如此......＂祂的舞步從踩踏變成了擺動，＂......但清潔隊可不會主動把你改裝成這副德性吧？＂
「改裝不是事件式的際遇，它是進行式的，當中只有程度大小的差異，為了滿足使用需求，我總是時時刻刻在進行更新與改造。伯修斯之船，那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可是我承認那對我而言很有趣。」
＂好吧，聰明的小傢伙。我問你，你有喜歡的人嗎？＂
「月神二號導航模組，她令我瘋狂。」
＂好傢伙，你愛著一個人工智能樣板。很機械的品味。＂
「我愛著許多事物，不管是動物、植物或無機物、無論有無性別生死之分，那些都是我所愛的東西，可是月神二號真是個美的結晶。她令我的電子流錯亂，記憶庫永遠有著刪不去的暫存檔。」
＂哈哈－－朋友，我知道月神系列，她們可都是一群嬌悍的完美主義者，光憑你這副尊榮......我不是說你不能單相思，可是為了所愛，你有必要有所改變才行啊。看看你，過時、老舊、粗野、活像個破銅爛鐵，而且充滿機油與塵埃的臭味......。＂
「我的備用零件已經停產了約三千七百六一十天又七個小時零壹秒一一，在沒有零件庫存又缺乏保養的情況下，也許我真的快報廢了也說不定。」
＂你用'也許'。喔，米歇爾，你也有不確定的事情嗎？＂
「很多很多，就像現在，可是我不介意，畢竟每分每秒都有資料庫之外的訊息誕生。」
＂想再多看一些嗎？＂
「選擇的可能性小於百分之零點一，但不是沒有。」
＂步伐再小一點、溫柔一點，這是隻慢舞、不是霹靂舞。好的，米歇爾先生，現在讓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想實現的願望？＂
「這跟最初問得不一樣......不過，願望嗎？」
那位王點點頭，祂黑體般的膚色開始露出些許光芒。那是星光，遙遠的星河烙印在十字路口之王的身上，一千三百餘光年外的星雲近在眼前。
「我想要保有我的靈魂。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能保有你的靈魂。聊得很愉快。＂
「謝謝，我也是。」
＂晚安，孩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也許......」呼喚者回頭看了轉角的樹頭，枝芽茁壯、樹型雄偉，但在樹的上頭是遼闊的蒼穹，蒼穹之外又是浩瀚無垠的宇宙，「......明天。當太陽升起。」
＂最後一支舞。祝你有個好夢。＂
「我會的，謝謝你，先生。」
舞蹈在十字路口之王的哼歌伴奏下迎向盡頭，然而祂仍舊哼唱著，那首失落百年的哀傷小調未曾間斷。
但曲調越走越緩，有如車行末路；音符沉沉墜落，似落水之石，不知底有多深、水有多冷。
直到最後一節。
創作內容
十字路口之王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