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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念男友──第五章(上)

Lee提姆 | 2015-03-14 16:47:03 | 巴幣 2 | 人氣 334


第五章
 
  天空,下著滂沱大雨。

  似是一場戰爭。

  每粒雨滴斗大,如密集連發的散彈,震耳欲聾,轟炸著清水山的大體。

  雨水散打森鬱樹林──無數水珠撞擊層層疊疊的葉面,葉梗激烈上下晃盪,劈啪短音連響,恰似出戰的擂鼓吶喊。

  水珠群沿樹的莖幹向下墜落,快如萬針扎入雜草或泥縫,並在裏頭鑽洞開路,引領後到的同伴──八方同伴極快集結,成激激竄行的溪川,大面大面載滿泥漿侵略柏油路面,爭相討回外來異種奪走的昔日疆土。

  公車加足馬力,用渾厚的嘶吼喝斥短腿的四腳拉行笨重車體,緩緩爬上坡──四輪壓過汙黑柏油,路面激竄水兵頓時被胎溝鏟飛,刷刷潰不成軍。

  乘車客寥寥,只有永和與紅庚。車座墊老舊,藍色皮椅汙漬斑斑,或破洞暴露內藏海綿。椅子枕頭巾泛黃,但仍繼續橫掛在那服侍頸椎放鬆筋骨。地板暗沉,溝縫積垢已深,似乎久未有人清掃──而這台該除役的年邁黃牛車,正深入山林駛向何處呢?

  「請問要我們要去哪裡?」

  永和詢問紅庚,但對方乘車後就隻字未說,沉悶地不斷嘆息,氣氛厚重得如化一道屏障圍護她而隔絕外人──躲入孤僻的小空間。

  永和不解為何又接受她的命令出門,妹妹開刀已決定,過幾天他就去籌錢,而未來將……也許是內心某處仍祈禱希望降臨吧。

  「義民」究竟是誰呢?不管是誰,但他卻預測了永和不願遇上的未來。也許,不,義民的籠統提示是真的能扭轉他們的不幸,要他成為王紅庚的存在,是要他從董事長女兒身上,弄到一個解脫用的「威脅」。

  ──不知何時……不,是在簽下手術同意書的那瞬間……少年的思維已然轉變,悄悄的。

  「………」

  紅庚望著窗戶外,吐納的水氣混濁了玻璃,無以計數的水針用肉眼難捕捉的速度,錯落切割山林景色,只有霎那呼嘯的狂風,才能吹開雨幕,還原真實的山貌。

  「這次出門有經過家人同意嗎?妳不會又翹家了吧?」

  「………」

  紅庚沒回應,雖永和已知結果,因為這次紅庚是帶他鑽小洞出醫院的,當時永和也問過,紅庚回答:「走這邊離車站近。」可是,就算是白問,仍想找話題脫離因兩人寡言而逐漸乾燥的氣氛。

  公車吃力行駛,山道彎路險峻,曲折幅度大且因山壁橫擋,需繞過才能探見對側的景物。因此,每次出彎永和都夾雜期待及恐懼,若是奇景,能賞心悅目,唯怕對向車道突冒死神的身影,造成可怕車禍。

  紅庚終於開口:

  「我沒翹家,『他』沒說今天不能出來。」

  她對窗鏡印照的臉龐詭辯:

  「但,我拒絕遵守與『他』的約定。」

  「那令尊肯定很生氣。」

  「我懶得確認。『他』的臭臉讓我不大舒服,真的很難看,沒有美感又傲慢。相反的媽媽脾氣好多了,可是她人在國外,不常見面。」

  比起父親,少女對母親較有好感……不盡然,紅庚喚母親時,冷淡得像對待陌生人,彷彿「母親」是名讓她有另種體會的存在──少女,因此人知曉寂寞。

  「阿福呢?他會再追過來吧,這次又要用激烈的方式逼退他嗎?」

  「若我說是呢?」

  「我會全力制止妳的作為。」

  「………」

  永和刻意用氣勢給她壓力。若站在令尊那方替他想,或許能替自己在董事長面前加分,但當他與少女溜出外頭,這作為一開始就與想法相互矛盾……果然,少年最幽暗的心湖底,仍不願欺騙自己。

  紅庚疲倦吁一口氣,思緒專注在別處,體會不到陪伴者的掙扎:

  「阿福會出現的。但是,要花點時間,這次我計畫周全,找人幫忙掩護。而且,他忙著籌辦宴會和招攬賓客,搞不好到現在連我逃出來都沒發現。」

  「宴會?」

  「那是我不遵守的約定。」

  永和無法察覺少女話中的含義,坐擁千金人的聚會,究竟是如何呢?連續劇畫面,僅是他唯一的參考。

  「參加宴會對妳來說應該習以為常,要遵守約定,應該……不困難吧。至少,我蠻羨慕那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及各式色澤鮮艷的美味料理。」

  「你根本不懂宴會舉辦的目的是什麼……」

  紅庚向來說話直快,這回卻語詞停頓──只剩結構鬆散的公車,因大拐彎發出仿似快解體的嘰喳噪音,彌補短暫的鬱悶沉寂。

  「那不是普通聚會……是向社交界公開訂婚,及宣佈我的未婚夫是誰。」

  真是霹靂的答案。

  永和對那種事毫無實感,光是煩惱生活能否持續,就徹夜輾轉難眠。結婚?想都沒想過。何況,紅庚的世界離他太遙遠了。但,至少他知道對每個人而言,婚姻是人生大事,不論貧富貴賤。

  「……那種事,妳……竟然沒參加。對方不好嗎?」

  「雖是『他』擅自決定的企業聯姻,且對方是業界大亨,非常有錢,個性更是不錯,雖有點年紀,但我不排斥。我們兩家能結為親家,父親業界版圖將成倍擴大。而且,那人也是『他』精心挑選能給我幸福的人,可是……。」

  紅庚又語詞含糊,並抿嘴蠕動櫻唇,遲遲不發話。

  「那妳有什麼不滿呢?寧願丟下宴會,也要拉我出來走走。妳到底在想什麼?有困難要我幫忙嗎?」

  永和面對少女,眉宇皺折地認真應對她的話。她原本白皙的臉頰,卻慢慢脹紅起來。紅庚生氣說:

  「我說了那些話,你就沒感覺嗎。我才想問你,那天為什麼要向我告白!」

  原來,紅庚想要的,是那問題的答案。永和無法理解,當初那只是為了接近妳,順勢依著妳的誤解……或許,能說是給自己「買保險」的欺騙。

  但將近一周的相識,少女該隱約察覺少年不是真心的,那為何仍拉著他趴趴走呢?或著是……會錯意的,其實是永和,因為紅庚也有某種目的,順著他的「告白」,想接近、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同時也想知道永和為何追求她……。

  「對不起,我沒辦法老實回答。硬要說明的話……也許,是個誤會。」

  那種答覆,永和自己也感到失望,他反射將手深入褲子口袋,捏住手機想著簡訊內容,補充說:

  「不,是『緣份』。」

  「………」

  紅庚別過臉,繼續望著窗外飛逝雨景,不再發話。

 
 

  永和與紅庚在新埔鎮上的某站牌前下車。

  永和打傘示意紅庚入內遮雨,但少女宛如潛遁內心世界,感受不到他的溫柔,筆直朝對面房屋跑去。

  兩人在附近的屋簷避雨。

  雨音淅瀝瀝的由四面包圍,彷彿形成無法視的障壁,隔絕一切,孤立他們互相依存。

  紅庚的長髮被雨水沾濕,而如黑亮的美麗昆布,微捲鬢髮略帶誘人的光澤。

  兩人呆站許久──

  灰空雨勢毫無轉弱,大剌剌地豪放墜下,路旁凹地盛滿混濁的泥潭──疾駛而過的汽車迸濺大片汙水──一朵黃花轟然盛開。

  永和愁眉看著褲腳,一現後又轉瞬凋落的野花,瓣葉潑到了鞋襪──濕黏逐漸寖潤每個指縫,令少年倍感難受:

  「我們要去哪?」

  「………」

  紅庚沒有回話,安靜觀察雨滴在暗沉柏油路面點亮的無數漣漪,似乎想從片片發光的圓圈,分得一點光明照亮多年未受滋潤的「瘠土」──永和鼻微噴一氣,默忖:就隨她吧。

  永和試著平靜心靈,享受雨中世界,世間萬物濛濛不清,宛如雨的降臨替它們增添玄秘的色彩……。

  「走吧。」

  紅庚說完那話後,就一把搶走他手上的傘,往前邁步。

  ──永和,未隨後跟上。

  「………」

  少年如根釘死的木樁佇立在原地,迎著風雨打溼衣衫。方才心情浮躁,外加陰雨迷濛而沒注意,但平靜後,雨幕裡如夢似幻的世界,有樣物體擒獲住他的雙眼──

  褒忠亭。

  又稱:新埔枋寮義民廟。

  「義民」,是神嗎?
 

 
  褒忠亭。

  三個金字嵌入山門的牌坊上。

  門高大橫闊,頂座裝置小巧的鴟吻,任由風雨腐蝕。簷牙尖挺,似禽鳥昂首,鼓起雄壯胸膛,不懼狂風吹颳,保衛廟宇不受外襲侵擾。

  入山門前需爬石階梯,左右各有兩道,由一幅石龍雕刻分開──龍體肥寬鱗片鮮明,悠遊浮潛於石雕雲裡,不斷互相交錯、纏捲,網狀般遍布整張石版畫,而龍頭仰面裂嘴僨張,驚駭天際──兩側梯口各有一頭魁碩金獅坐鎮,犬牙白長尖銳,黑目圓睜藏怒,凶狠瞪視。

  永和像失魂木偶,不自覺搖擺往門口走去。紅庚見狀趕緊拉扯他的衣袖,用開傘擋在他身前,攔阻去路:

  「這不是我要帶你來的地方,我們只是經過。」

  「我想進去。」

  「………」

  永和面對紅庚,大雨淋濕他的頭髮,沿瀏海滑落到眉宇與鼻樑,而那雙眼讓少女感到錯愕。少年從沒用如此專注而堅決的眼神望過她,一次也沒有,以往隨和任由擺布的他,去哪裡了?

  永和眼孔藏著一顆頑石,很重很重,似如有分量的決心,具體透漏著:有件事,必須現在完成。他說:

  「拜託了。」

  「………」

  紅庚無法立刻回絕他的要求,儘管可能因意外行事打亂預定計畫。但……她真的無法拒絕,僅能……嚥下一口氣,勉強同意:

  「就一下子。」
 

 
  紅庚站在檐廊裡,觀賞雨水洗刷中庭,毫無參拜意願。

  永和獨自一人進入廟內。

  廳堂安靜、寧靜,跟外界吵雜的雨音相較,宛如步入另個玄祕世界。

  屋內橫樑與柱子紅艷醒目,接合處掛嵌栩栩如生的神獸刻飾,或細看柱身,能見繪製精美的蟲鏤。

  非假日及天候不佳的關係,祭拜香客不多,但壇爐立插的線香燒起輕煙,仍能充斥滿整個空間,不到幾秒,衣衫就沾染濃烈難甩的氣味。

  永和給了香油錢,拿幾支線香,用金葫蘆形狀的瓦斯爐點著,十指捏著香,對義民爺虔誠彎腰拜三下,插香在壇爐,接著合掌於胸前,嘴裡默唸……。

  祈求義民爺們給他一個答案:各位義民爺,您好。我是溫永和。近來,我收到幾段名為「義民」人士的訊息,他給我未來做指明,請問是各位義民爺相助的嗎?如果是,又是為什麼?以及……雖說是我自私的強求,但請再多給予我幫助。

  「………」

  永和閉眼集中精神,專心等義民爺們的答覆……久久未有回應,一點徵兆都沒有……就不能掉張掛牌或飛來張海報,上面題字點醒之類的嗎?真小氣。

  線香緩緩燒盡,如條狀而捲曲,最後耐受不住重量而斷裂摔成粉末──

  咚!

  果然,神什麼的根本不存在。

  但,永和那些不明訊息要如何說明。

  ……想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他與妹妹的問題不會因此得到改善。

  對,不會。

  「唉。」

  永和徹底失望──

 
  紅庚往合十的雙掌呼口暖氣,並互相摩擦退去寒氣。廟前中庭雨音因亂風衝撞,忽響忽止。高矮不同的綠樹種植在一圈圈人工草皮,安置有序,圍框成共用停車場,雖非特殊的景觀,但被雨水沖刷時,仍能抓住少女飄渺不定的心,使她拋開煩惱,聆聽自然的每刻變化,等待下去。

  永和悄然走到紅庚身旁。

  少女察覺,回望他──少年面色陰霾,嘴型扁長像堵塞的通氣管,因此,晦氣一直累積。他要做宣洩,不然將悶脹破裂:

  「我有一個妹妹,妳應該知道吧。前不久,她有提起妳找過她。但她最近病情加重,準備面臨一場大手術,這讓我內心相當煎熬。」

  「………」

  永和的話,紅庚思考多時不回應,那讓少年顯得落寞。他不知道那簡單的說詞對她的感受如何,但他深知向人「倒垃圾」沒人會高興的,而且,很難看。

  「嗯。」

  紅庚的回覆遲來許久,並非永和那話傷人,而是他提起妹妹時,間接使她聯想到「某件事」是不是被他知道了?她握緊口袋裡的「手機」,怕永和說出關鍵句子:我為什麼會知道他妹妹的「多重人格」,及我表面上說是為研究,但我為何多問無關話題的「細節」。

  ──永和沒提那些「細節」,紅庚反呼了一氣,放鬆揪緊的胸口:仔細想想,初次被永和用信件邀約時,內容雖提到知曉我的秘密,但後來他坦承那是一個誘我出面的「餌」,就間接說明永和沒從妹妹那得知「細節」。

  但,那只是假設,若永和其實是知而不問呢?他知道了,又會怎麼看待她呢?因為「細節」聯繫一個「秘密」。早在當初就猜到永和的告白,是因某目的意圖接近的藉口。可是,為了「秘密」追尋的東西,因而順勢、使永和誤解是紅庚會錯意,強迫他接受了。

  不過,紅庚仍在意永和與妹妹的談話內容,想問,卻怕多餘而打草驚蛇,就作罷了。但願,他妹妹沒注意那細部的矛盾。

  紅庚順口說:

  「你是來祈求神明保佑嗎?」

  「……我想,是吧。」

  永和說話缺乏能量。因為他不知道至今為止指示他的「義民」,是什麼「東西」。

 
 
  離開廟宇,永和隨紅庚沿馬路走。

  路邊的住宅逐漸變得疏散,周遭寬闊開來,而取代現代水泥透天房,古厝密鋪的黑瓦緩緩在眼界彼端浮出。

  他們拐入高樹遮掩的僻徑──路面黃土泥濘,細長枯草橫臥──抬眼望去,田景拉長深至遠方輕煙矇昧的地平線。

  嘩啦嘩啦!

  雨,不止息,下著。

  田泥因大雨沖積變得濘爛。雜草梗斷裂傾倒,淹埋泥裡待細菌分解──自然的循環,開始了。

  路旁纖細的大樹,受狂風吹刮,層層疊高的葉群沙沙陣響。溝水激流鑽竄,猴急簇擁於窪處,捲成一團渦流,再往更深的暗洞奔去。

  永和與紅庚繼續走著。小路如枝葉分張,往各方擴散──無路牌標示,錯綜複雜的產業道路,處處殘留曳引機拖過的黃土……紅庚怎如此熟悉鄉下的地方呢?

  正當疑問浮上永和頭頂,繞過一彎路後,一老式三合院映入少年的眼簾。

  紅磚堆砌的矮房正中屋頂,翹起對稱的簷牙。大門兩側掛對排句,用紅字寫著向季節的祈福。

  「你認識這戶人家?」

  永和保守的試探。

  「………」

  紅庚直接敲木門拜訪,莫約一分鐘,有人前來接應──應門的是位年過半百的老婆婆。她燙頭短捲髮,皺皺的雙頰微下垂,腰駝而雙肩向前頃,需拄仗才能行走。老婆婆沙啞道:

  「請問找誰呀?」

  「我是兩天前說好要來做研究的王紅庚,後面這位是溫永和。」

  「王、王什麼,再說一次。」

  老婆婆耳朵似乎退化,不太好使。她舉手圈成喇叭貼在耳邊,抬高靠近少女一點,欲聽個仔細。

  「王、紅、庚與溫、永、和,來拜訪了。」

  紅庚親切地靠過去,再說一遍。

  「王永庚,他,誰啊?」

  老婆婆在發「誰呀」兩音節時,聲音抖得更厲害。

  一老一少完全不能交談,讓站在紅庚身後擋雨的永和實在夠難受。他衣背濕潤,雙肩還冷得頻打顫。

  這時,另一位大叔前來應門。

  大叔鬍子未剃個乾淨,處處殘餘渣子。前排齒縫深紅,咀嚼著檳榔。臉圓但缺乏保養,年輕留下的痘疤現成密布的小坑。肚皮肥大,腿掌粗寬,雙臂卻結實壯碩──似乎,習慣粗工重活。他客客氣氣點頭賠不是:

  「抱歉抱歉,我媽媽耳朵有點聾,聽不清楚。」

  「你說誰聾啦。」

  老婆婆那句話倒是聽的很清楚。大叔尷尬傻笑,急忙攙扶老太婆快快回房休息,但老人家就愛在那話題上轉圈:「兒子啊,我沒聾啊……」拒絕聽從兒子的請求──一陣折騰後,順利安置老婆婆回房的大叔來到門口:

  「老人家就愛碎碎念,真不好意思。」

  大叔看見紅庚雙頰受冷風凍紅,永和一身濕透,急忙招待他們入屋休息,並借件衣服給永和換穿。

  喝了杯熱茶,歇息一會,大叔應紅庚催促,好心地帶領他們前往事先談妥,借紅庚做研究的場地──房廊盡頭只有一盞黃燈,略顯陰暗潮濕。牆壁是傳統的磚石砌成,且未上油漆裸露土灰色。走道沒鋪磁磚,僅有磨得平順的水泥地──這條路通向東側的廂房,在那擺了些不常見的器具。

  紅庚仔細環顧室內,對著大叔說:

  「這就是節慶時,所有用到的工具?」

  「平常我把它們放在這倉庫,嗯,大概就這些,有需要我替妳說明用法嗎?因為聽說是要做研究,想讓妳多知道細一點……」

  「不了,謝謝。有需要我再叫幫忙。」

  紅庚表情冷淡,不像在委託人做事,反倒像命令。所幸,大叔性格圓滑、沒計較,禮貌與他們示意後,不打擾的悄然離去。

  永和專心打量倉庫的個個擺設──

  辦桌常用的紅圓桌與支撐的腳架,分開疊靠牆邊。牆上橫釘兩條排掛鉤,並吊上多種專用刀具。角落放著撐高的鐵網,它如鼓膜隆起,是個大鐵罩──紅庚緩行到下方,讓鐵網在她頭頂籠罩。

  「這些工具是做什麼的?」

  永和隨口問。

  「那是中元普渡賽神豬用的道具。你跟我過來,站在我旁邊仰望這鐵架。」

  永和如受到召喚的靈魂,飄飄然滑去。紅庚仰望上方的網罩──那洗得潔淨的混製不銹鋼鐵網,反射倉庫裡微弱的燈光,甚至將少女的面容拉長映在身上,宛如會把靈魂吸入封存。

  「你知道嗎?飼養肥大的豬公宰殺後,他們用大小不一的刀具,剖開牠的肚子,肢解骨頭,細心割下各部位的肉塊,並妥善細分保存。最後,只剩一個頭完整的大豚皮。接著,為展示牠的肥碩,將攤在我們頭頂的大網架上,供人觀賞。」

  「……確實如此,有什麼問題嗎?妳想說只為節慶而殺生,非常不好,是嗎?」

  永和說話乾脆。

  「不,我想說的是……。」

  紅庚垂下了睫毛。原本要讓永和想像在生物腹中,體會生命死後殘留的悸動,嚐出「酸甜」餘味,好像先前那般,說出他的心得──若直白對永和提出要求,那就失去帶他來這的價值。她期望用不同的角度,給永和感受,再從中尋覓他身上擁有而自己卻沒有的,什麼……。

  但,這回……似乎失敗了。

  ……不對。

  紅庚深呼吸,握拳給自己打氣:

  「再跟我來,我們去另個地方。」

 
  ◇

 
  豪雨氣勢稍轉微弱,轟隆炸響的聲音變淅瀝瀝的滴答,輕敲紅庚與永和的傘頂。

  他們更深入草木叢生的窮鄉──蜿蜒小路碎石繁多,摩擦鞋底喀啦喀啦響,看麥娘成群而生,彎垂傾低著頭,風流一過,大地泛起滾滾白色細浪。

  紅庚與永和順著窄路越過小丘,在陰雨濛濛、群生綠草受風撫撩的山腳處,覷見小型畜牧場。那由鐵架與鐵皮鋪設、搭建而成的灰白棚子,尚未接近,濃濃沼氣就伴風飄游到身邊,難聞得令人遮口掩鼻。

  紅庚一步躍過寬深的排水溝,永和則找塊木板搭小橋通過──繞到少女身後,就見她爬上水泥高牆,欲翻入內側……少年急忙說:

  「隨便闖進去不好吧。」

  「我有跟這家人打過招呼。」

  說完,她再度雙掌攀牆頭,原地使勁一跳……力道不夠,再試一次──

  「………」

  又落地面的紅庚回望永和:

  「你蹲下。」

  少年微嘆,聽指示照辦,紅庚毫不客氣的直接跨坐上他的脖子……永和只能如奴隸屈膝忍耐,好輔助嬌小的紅庚方便爬牆──一到上頭,少女向永和勾手指,要他跟上。

  兩人扶牆頭而做,俯覽牧場牛群──

  白底黑斑的牛群占據了整個牧場,牠們搖擺尾末鬃毛,足蹄跺踩軟爛糞土,穿錯身形,且不時哞啼。

  鐵皮屋頂受雨打響,叮噹節奏迴盪潮濕的廠房。

  紅庚傾聽那樂曲,說了一句話:

  「畜牧被束縛的話,會快樂嗎?」

  接著又說:

  「那些乳牛,生來只為提供鮮奶而活,老後送屠宰場分切成肉塊,供人食用。再回想剛才的養豬戶,那豬是為節慶、習俗存在的,兩種不同的牲畜,都有活著的目的,但,卻是規劃好何時『使用』、何時『貢獻』的傀儡生命。」

  說完後,少女斜望永和,等待他的回覆──上次約會最後,他的答案,紅庚並不滿意,但佯裝離去茶坊,躲在附近觀望,她從少年的舉止覓見了希望……就快了,永和身上擁有,而她沒有的東西,她就快找到了。

  永和咬緊指甲,似在思索被賦予的問題解答,但心裡是沉痛且無奈:乳牛身處環境,他不可能體會,但他明白被束縛不是一件快樂的事──要直接那樣回答嗎?或是,多轉幾個彎……為什麼不能快快定論?

  果然,永和惦記義民的訊息,即使不知他是何方神聖,但現實就依他預料,無法成為王紅庚的存在,未來就只剩失落。

  他哀歎一口氣:

  「也許,牠們沒有被束縛的自覺吧。只為某個目的而生,最後因某個目的而死,這過程可說幸福也可說不幸,但我知道牠們不像野生生長的動物,是一開始就被限制,不能體會自由。若是野生種,那『束縛』就讓牠們感到痛苦了……以前,我有撿過一隻流浪狗,餵牠食物,牠會開心的撒嬌,但我栓起鍊子想養牠,牠每晚痛苦呻吟……是因為,牠體悟到失去自由的苦。」

  聽到那一串說詞,紅庚暗暗吐口氣,淡淡搖搖頭:他那樣,仍太直白了……為何傳遞不到呢?

  「那人類呢?知道了自由的快樂,可是受各種不同的拘束時,就算每天苦悶、掙扎,仍有人能遠望天邊的朝陽,滿足笑著看待生活啊。」

  「有那樣的人嗎?」永和直說。

  「他就是……。」

  紅庚不想讓他再繞圈子轉,上回他雖領會到人類是被束縛的,這回想告訴他:不只人類,只要是生命、甚至萬物,也被某東西捆綁……以及,捆住他們的是什麼。

  「就是……你,你就是會面對陽光擦汗,握掃把傻笑的人。」

  紅庚激動說:

  「如你所言,沒有自覺,就不痛苦。但有了自覺,即便痛苦,卻展露笑顏是存在的……你為妹妹的問題苦惱,她需要你照顧──束縛著你,但你總一副不在意的為她痛苦、為她高興。為什麼你能如此……那真的,對同樣被家人束縛的我看來……」

  少女藏心許久的話,終於脫口:

  「實在讓人忌妒!」

  為什麼有那般差別呢?是因為永和是自願幫妹妹,紅庚是被父親強迫?單單那樣簡單的不同嗎?

  紅庚按耐不住,欲追問下去時──

  一響音,如刺刀襲來:

  「你們在做什麼?幹嘛在老子的私人牧場閒晃!」

  冒出雨幕的帶斗笠阿伯,兇狠對少年少女怒罵。

  「………」

  若聽到「那種解釋」,永和一點也不意外,但姑且問一下:

  「妳不是說有跟這家人打過招呼嗎?」

  紅庚躲開永和視線:

  「有,十年前……。」

 
  ◇

 

  試著與阿伯談了幾句,才發現,他曾是紅庚鄰居。

  ──十年前,紅庚一家人,住在這鄉下村子。

 
  天色漸次暗下,卻仍在下雨。

  傳統單樓矮房的屋瓦,屋內廳堂一隅散發黃白燈火,趨前一看,那燒了一桌美味佳餚的飯桌坐無虛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以聊天配酒菜享用這別具意義的一餐。

  「我們有多少年沒聚在一起圍桌吃飯聊天了。」

  阿伯卸下斗笠後,露頭蓬鬆蒼髮示人。他老骨纖細,皮鬆肉垂,卻有關節寬粗的手指,拿起盛滿七分啤酒的塑膠杯,豪飲。

  「是呀、是呀,以往都是王石峰邀請我們到他家聚聚,自從他搬走後,就鮮少有人代替他那麼做了。」

  與其對談的是瘦大審,她面頰黃沉沉,嘴唇黑紫,身穿老式花衣衫,但細看的話,上頭的繡線功夫可不馬虎。

  「你是那個王石峰的女兒嗎?好久不見,竟然長這麼大了,記得那時還小小一隻,很可愛呢。」

  另一位胖大嬸身材圓潤,皮白肉嫩,打扮較時髦,手腕戴著玉環。她說話直爽,似是不在意細節的人,但握筷夾菜的方式,相當端正標準:

  「怎麼突然來這小地方玩,來也不通知我們大夥,好有充足時間準備更澎湃些。」

  「只是,想來看看……」

  紅庚夾了一塊香腸片,嚼咬下三分之一,就放回盛滿的白飯上……似乎,沒胃口。

  「別客氣、別客氣,來,阿姨給妳一塊豬腳。」

  胖大嬸挑最完整的送到她碗裡,又問:

  「妳爸爸最近過得好嗎?自從他說想賺大錢,改行做商人,就少跟我們聯絡了,幾乎斷了訊,不知他身體可好?」

  「身子很好,每天西裝筆挺開會『算錢』,開拓人脈闢『錢路』,回故鄉會老友……嗯?有這檔事?。」

  胖大嬸難應對那直白,兩人氣氛僵硬起來──紅庚沒說謊,在坐幾位一同吃飯的,八成毫無知曉她今天訂婚,要是暴露,他們鐵定詫異到吐出嘴裡的食物。

  胖大嬸硬擠出圓場話:

  「果然他有福氣,當年要是嫁給他就好嘍。不過,沒那麼做,我現在生活也不算差,夠滿足了。話說回來,幾年不見,竟然帶男友回來啦。」

  「………」

  ──咚!

  紅庚碗筷敲響,嚇倒鄰座永和,筷上夾的另一隻滷豬腳差點滑掉……少女斜看他一眼,就快速扒白飯──咕嚕咕嚕狼吞苦咽,將剩下飯菜全嚥下肚:

  「吃飽了,謝謝招待。我去外面走走……還有,那傢伙是萬年重考生,才不是男友。」

  紅庚收拾桌面,禮貌跟大夥輕點頭行禮,就退下餐桌繞去隔壁水槽放碗筷。那離去的步伐感覺特別沉重。

  「………」

  大嬸湊近永和:

  「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她從小脾氣就很『倔』請多多包容嘍。」

  胖大嬸笑得別具深意,永和只能尷尬地埋頭吃摻了「莫名香料」變味的豬腳:紅庚會生氣,是因為我始終沒給她滿意答案,也許,如她暗示,從各方面包括家人、與朋友交際等等,我都不能做到完善,不能成為扶正她心靈的另一隻「腳」。永遠在不及格線邊緣,卻無力攀上而翻過那障礙。

  那麼,永和的價值對紅庚而言,是什麼?
 

 
  滴答滴答。

  永和獨蹲在走廊,靜聽雨滴敲擊屋簷與附近葉叢的響音,他目光渙散對著壁角成單路縱隊曲折爬行的蟻群,發愣著。

  方才,他要求紅庚晚飯過後,就早些回去,免得她家人擔心,她敷衍似的答:我聯絡過阿福了,他現在正趕來……不知話是真是假。而且,永和這時應是陪在妹妹身邊,他沒跟她說今天翹班了──他那份工作,不能經常請假。

  永和拿一根斷枝撮撮蟻群,刻意劃條橫線截斷那縱隊,靠氣味尋路的螞蟻頓然失去方向──我們都走在安排好的道路:父母的期待、工作的日程、旅遊的計畫……如果那是我們生活的向往,被剝奪的剎那,自己是不是等於死了?或是,像那群螞蟻焦躁地胡亂竄,苦尋新的依隨──至少,永和是前者,斷掉僅剩的依存,他將變成死人……。

  所以,紅庚是後者……?可永和找不到她在苦尋什麼依靠──

  啪嗒啪嗒。

  後方傳來急促腳步聲,帶斗笠阿伯穿夾腳拖鞋,冒雨從屋側繞到大門前,正巧撞見孤獨的永和,他喘道:

  「年輕人,快快快,我家後牧場柵欄破了。快來幫忙我修補。」

  永和正起身義不容辭──嘰地一聲,後方久未上油的老紗門,被胖大嬸推開,她向少年嚷道:

  「小紅庚沒與你在一起嗎?她去哪了?」

 
  ◇
 

  試著打手機給紅庚,卻轉接語音信箱。

  紅庚說去外面晃晃,阿伯最後目擊她身影是在牧場周圍散步,那這之後,她去了哪?

  畜牧場後面是山野,她會去那嗎?

  永和與阿伯一群人做最壞打算,據他們對紅庚的了解,年幼時,她就相當好動,時常亂跑亂竄不知去哪,家人總在深夜找人,頭疼的很……永和相信她的個性即使長大也改不了,連訂婚宴都翹掉的人,在下雨夜晚外出做傻事,一點也不奇怪。

  他們推測紅庚獨自上了山,以往她一不見,總在山裡的某處找到。

  敗壞的天氣裡,私闖荒野,是在想什麼啊!

  阿伯召集附近鄰居,拿出地圖分區塊派給各小組搜尋,這地方偏僻,等消防局幫忙,小妮子出事早來不及,且村莊鄰居對此習以為常。永和想協助參與,卻被拒絕:「你不是當地人,路不熟,危險。」

 
  ◇

 
  各小隊在外頭搜索已過三十分鐘,仍沒報來好消息。

  永和孤坐飯桌隔鐵窗仰望漆黑天空,按耐浮躁,等待。

  壁上掛鐘喀嗒響音,迴盪空曠餐廳,方才熱鬧的暢快談天,一絲餘韻都沒留存。永和托腮頰抵住桌面,單腳無意識地抖動,心思神遊:紅庚那傢伙一直在追尋某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假如,有足跡可尋的話……我是不是能一同找到改變命運的機會呢?

  胖大嬸走到永和身後,拍拍他的肩安撫:

  「她一定沒事的,別擔心。」

  胖大嬸留下陪他,一起等待一個安心的訊息……也許,這是個機會,解開少女追求答案的某條線索,就藏在她的「過去」裡:

  「抱歉,我能問問紅庚小時候的事嗎?」

  「………」

  胖大嬸欣慰微笑,是極細的感官,讀取到永和與紅庚的心被某事物糾結吧。雖不能明晰看清,但能幫到點忙,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毫無遲疑、隱瞞,娓娓道出過去──

  紅庚孩提時代,父親忙經商,母親外地工作,都騰不開陪伴她的時間。紅庚成長是託街坊鄰居照顧,而缺少親情溫暖,而她個性天生孤僻,比起與同齡孩子玩耍,更愛走向自然。

  「那後來為什麼她父親,卻轉變得過度愛護她?」

  「可能是人擁萬財,以為一切都能得到,但很快就發現就算有錢,也買不到自己唯一的家人。王石峰珍惜自己的女兒,應該是嚐儘人生甘苦後,回望過程發現的寶物吧。」

  胖大嬸泡壺茶給永和,也給自己倒一杯。

  對永和而言,紅庚父親想法他能想象,卻無法感同身受,就如先前所說,有錢人的世界離他太遙遠了。永和很清楚紅庚似想擺脫父親拘束,但……她欠缺一個關鍵要素。

  永和端起茶碗,淺嚐一口,溫度適中且香氣撩人,他一次飲盡:

  「謝謝妳無私與我交談,茶也很好喝。」

  少年胃得到滿足,內心卻……不完美:

  「請問,廁所在哪?」

  「這出去,右轉走到底就是了。」

  胖大嬸親切說。

  「謝謝。」

  永和去了洗手間,之後……再也沒回來。

  ──他,私自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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