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起，講臺上的魏教授調整掛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翻閱點名單以及方才交上來的分組名單，搜尋某個顯眼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查無此人。
學生紛紛背起背包走出教室，興致勃勃的討論他們要完成的美學期末報告，獨留一個老教授坐在講臺，環視空無一人的教室。
上課鐘聲響起，有一個身影從前門飛馳進來，魏教授雙目一亮，扯著清啞嗓子問：「林皓，你說說我的課來了幾堂，老是蹺我的課去約會，叫我怎麼跟你爸交代？」
斗大汗珠從分明的眉棱滲出，林皓倚著講臺，喘了幾口氣，抬眸道：「我對美學沒興趣，要不是大四學分不夠，我也不會選這堂課，色彩進到我眼裡就是黑白，生活用品可以用就好，講求美學也不一定所有人都買單，至少我不買，上課只是睡覺，還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
魏教授家開眼鏡行，大學與林皓父親結識，因此他從小就習慣這孩子直言不諱，拿出分組名單說道：「知道我的期末報告是什麼嗎？」
「就是趕過來了解這事。」林皓前半小時收到魏教授傳來的簡訊，上面就是短短的幾個字：你準備要被當了。
林皓若是差了這個學分，肯定要延畢，反正當時跟女友談判到雙方撕破臉就直接衝過來。
「以生活美學為基礎做一個作品，如果期末報告做得讓我滿意，才會讓你畢業，省點約會的時間，動動你的腦袋。」魏教授把名單拿出來：「對美學沒興趣的話，你一人應該做不來，需要組員嗎？」
林皓呼吸平穩下來，說道：「給我一個好相處的。」
魏教授忍不住笑了一聲：「你自己都不好相處，還要求別人？不然你自個兒跟女友討論好了。」
林皓想到前半個小時的遭遇，搖頭說：「我現在單身。」
「怎麼會？」魏教授牽動略有皺紋的嘴角，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個性不合，嫌我講話太難聽，但實話實說啊，沒緣份就算了，女人是麻煩的動物，我也不想花時間在哄騙上面。」林皓向前傾身想要觀看魏教授手上的名單，不料魏教授直接把名單收進公事包，讓林皓乾巴巴的瞪著他。
「不尖酸刻薄，就不是林警官的兒子林皓了。」魏教授起身，提著公事包對林皓說：「想要有人幫你就跟我來。」
為了兩學分折腰，林皓對美學真的沒辦法只好跟上去。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林皓會如此直言無諱、大言不慚，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熟識的人只能認命，不熟識的只好繞道而行，免得哪天變成他伶牙俐齒的對象。如果省略他的為人，光看長相其實還挺討喜，據說母親那方曾經混過西方血統，所以林皓的輪廓深邃，瞳孔則是墨黑帶點靛青，猶如星光藍寶石。求學過程中許多女孩被他的外貌給騙，處處給他獻慇勤，女追男隔成紗，林皓又是個來者不拒的人，但大多都是交往不到半年發現這人薄情毒舌，就被女方劈腿或是狠心甩掉。
這次也不例外，半小時前，他坐在餐廳跟女友吃飯，女友上了點妝，眨了眨眼風情萬種的問他：「你覺得我今天漂亮嗎？」
林皓正在解決他的千層麵，抬頭看了兩眼說：「妳還是不要浪費化妝品比較好。」
「什麼？」女友瞪大雙眼。
「妳本身就長得差強人意，用了化妝品也不會跟電視模特兒一樣，那不如不要買，女人不要一直花錢在打扮，花枝招展的別人以為我是去買了鐘點情人，怪噁心。」林皓不疾不徐的說完，對面的女友已經氣到腮紅又紅了一層。
「既然不滿意我，那幹嘛跟我交往！」女友聲音拔高。
林皓把嘴巴那口起司嚥下去，實話實說：「我跟妳交往如果是看妳的臉，妳覺得我現在還會在這裡嗎？」
其實原意是：我跟妳交往不是看臉蛋，而是真的喜歡妳。
應該是一番浪漫的台詞，可是從林皓口中說出來完全變了調，而且是難聽到魔音穿腦的調子。
「分手吧，我受夠你的嘴巴了！爛東西！」女友怒不可遏，背起包包揚長而去。
他當時一愣，看著桌上餐點，神色不滿的說：「哇操，居然要我結帳！」
林皓個性不討人歡喜，常惹上一些麻煩，但平安活到二十幾歲了，也沒想過要改。
目前為止除了家人，只有一個人能夠全然的忍受他。
那個人面對他的毒舌言論只會靠在他的肩膀笑，說著，林皓，你該刷牙了，好臭啊……
林皓有片刻閃神，跟著魏教授出校園，走到旁邊的住宅區，學校跟業者商量隔出一區專門給在校生租賃，全是連棟的小公寓，寒假前水泥牆面才重新油漆過，乳白色的牆面在住宅區看起來特別安靜恬適。
「這裡三樓有一個大三的學弟，說是想提早畢業，多修我的課，不過最近請了長假，跟你一樣沒有組員。」魏教授說道，從公事包拿出一件牛皮紙袋：「你剛好可以去問同組意願，順便幫我把這個轉交給他，記得嘴巴放乾淨點。」
林皓抬頭望向三樓，眉毛挑了挑，曖昧的說：「你跟他有什麼關係？居然連住址都知道。」
「對長輩是這樣說話的嗎？」魏教授睨視他：「這學生休學一年，跟你年紀是一樣，雖然獨來獨往，卻是比你上進許多，對美術有些興趣和天賦，平時E-mail通信也能聊得來，若我有什麼資料就會送來給他。」
「所以是忘年之交了？」林皓揚起薄唇，拿了牛皮紙袋走上樓梯，背對魏教授揮一揮：「老人家不宜行走太多路，還是趕快回家休息吧，有消息再跟你說。」
「沒大沒小。」魏教授看著他瀟灑的背影喃喃說道。
林皓爬上三樓，破天荒思考了一下該如何「誠心邀請」別人跟他一起完成報告。
按下電鈴後，緊閉的門扉很快就打開了，林皓開口朗聲說：「學弟，我是你的學長，我……」
他講到一半愣住了，目光先是定格在鐵灰色的短捲髮上，順移直下才看到一雙熟悉又沒有光彩的灰色眼珠，無生命死氣沉沉混濁的瞳孔，但是其中的神色跟印象中的人相似，記憶被喚醒，曾經爽朗的笑聲中有兩顆俏皮可愛的小虎牙，明明是相同的長相，可是氣質天壤之別，難不成認錯了人？
林皓死盯著他看，嘴巴勉強出了三個音節：「熱帶魚……」
身前毫無表情的臉龐動了動，閃過一絲驚駭，瞳孔放大。
「熱帶魚！」林皓確定真的是他，衝動的想要踏進去，但迎面而來的是剛剛掩緊的門，碰的一聲，關門的剎那，林皓高挺的鼻子狠狠撞了上去。
他摸摸自己的灰鼻子，沒想到會再次遇上熱帶魚。
熱帶魚是他高一的朋友，兩人曾經情深義重，都將對方看成拜把兄弟，但是有一天熱帶魚誤發群組簡訊向全班表露對林皓的欽慕，這事一傳十，十傳百，有恐同症的他馬上退而遠之，甚至在熱帶魚休學後也漠不關心。
這一直是當初在建中傳得最盛的流言，每個人的說法都一樣：林皓討厭同性戀，毅然決然跟熱帶魚絕交。
但林皓承受的事實卻不是如此，至少他不覺得只是單單為了「他討厭同性戀」這個原因。
總之看來熱帶魚非常不願意待見他，林皓也不是個低聲下氣懇求的人，所以他回到系館敲魏教授的門，無人應答，忍不住暗罵了一聲：「糟老頭去哪約會！」
打開那封要當掉他的簡訊，回撥過去，通話一接，馬上開門見山的說：「有沒有第二個名單？」
「你把學弟惹生氣了？」魏教授很吃驚，原來他小看這孩子的毒舌功力。
林皓懶得跟他解釋，只想完成學業而已，拿到第二個人選，掛電話之前不忘叮嚀：「去約會記得戴假髮和假牙，看起來會比較年輕。」
他馬上被切了通話。
後來林皓找到第二個在名單上落單的人，那人有一顆光亮的禿頭，手臂上滿是刺青，嚼檳榔嚼得很起勁，滿嘴紅液，粗聲粗氣的說：「蝦米美學？賃爸不懂啦。」
林皓愣在原地，回道：「不好意思，打擾了。」
再怎麼樣無禮，也不敢對流氓毒舌，這應該是這生最有禮貌的一句話。
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回到熱帶魚的住處，他不知道熱帶魚這麼討厭他，大家都說他個性爛，但他有一個優點就是不太記仇，他告訴自己，以前的事既然痛苦就全部忘掉，不要留著折磨人，但其實真正留下，生不如死的不是他。
面對掩緊的門，林皓直接往上敲：「熱帶魚，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也沒有討厭你，你開門吧，美學不是沒有組員嗎？你讓我畢業就好，其它的我努力任你差遣，但只限於採買材料，你要我想出一個點子還不如斃了老子。」
嚷嚷到這裡，林皓突然發現離題了，輕咳一聲繼續說：「反正現在你要組員的話，也只剩我一個正常人了，另一個相信你不會想跟他討教色彩，研究他的牙周病還差不多。」
好像又離題了，林皓兩眼發黑，他可沒有這樣求助一個人過，在門前焦躁的來回踱步，越想越不是滋味，差點就朝門上踹。
三顧茅廬也不是這樣的吧，死等著一個草屋，他寧願去蹲茅廁。
「熱帶魚，不論如何我現在也算是你的學長，你這樣是欺侮長輩，敬老尊賢懂不懂啊？」
但是林皓完全忽略了自己也曾無敬老尊賢。
他不想耗費口舌，破壞心大起，要踹門的那刻，門打開了，耳邊響起冰冷的聲音：「學長，不好意思，寒舍沒什麼好招待。」
尚未看到熱帶魚的影子，冷冽的空氣直接吹上林皓的臉，彷彿塵封的記憶也跟隨著撲面而來，不堪回首的、黯然神傷的、吞聲飲泣的……
林皓恍神，踏進去的那一刻，好像走到了另一個世界。
灰暗的色調與冰冷的氣息合為一體，如同天地相融，難捨難分，最令他寒毛直豎的是，正對著他，絲絲分明，從牆的一邊糾纏到另一處，佈滿整片灰暗的……
巨大型蜘蛛網。
林皓不禁嚇得往後倒退一步，白色的絲網絲絲相扣，美麗得不太真實，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用顏料從牆上勾勒出來，牆尾還有顏料滴落乾涸的痕跡，即使知道是畫的，他還是驚魂未定，再次踏入，又被房內的景色震驚到動彈不得。
熱帶魚站在電話旁邊，擴音中的男子有些著急：「炫程，怎麼了？需要我去找你嗎？」
「不用了，斯常，我有客人，改天再聊。」熱帶魚按下結束通話，轉身看到神色愕然的林皓。
「怎麼？看到了什麼？」熱帶魚雙手環抱，倚在矮櫃旁，灰色的眼眸毫無生氣，眼底浮動幽暗的死水，一雙沒有靈魂的眼睛看向門邊的男人，眼神黯淡飄忽，好似注視，又好似冷眼看待一個死物。
林皓環顧四周，這個房間只要有平台，上面全是飼養箱，底下舖了一層深褐的土，居住的動物快速爬動，毛茸茸的八隻腳張牙舞爪，像極正在竭力求援的手，粗長的腿攀上飼養箱，踩著玻璃面，咔咔的聲響彷彿一種生命之鼓，對於入侵者的趕盡殺絕和物競天擇中弱者的垂死掙扎，嘶嚎極為淒厲。
他數了一下，飼養箱有二十幾個，問道：「你什麼時候有養蜘蛛的嗜好了？」
「很久之前，沒有你的時候。」熱帶魚打開離他最近的飼養箱，手伸入，一隻巴掌大的玫瑰紅蜘蛛安份爬上他的手臂，豔麗的毛色逼近末端趨近乳白，隨著長腿徐徐晃盪，猶如火焰於黑暗搖曳生輝，房間裡的光線晦暗，獨有一扇窗的光照落他的手臂，燄火更盛，瞬間林皓有整隻手臂在著火的錯覺。
「牠是火玫瑰，裡面較為溫馴的一群。」熱帶魚走到他的身前，向他伸出手，臂上的火玫瑰被受蠱惑似，往指尖的方向前進。
八隻腳八種不同的步伐，步調明朗地朝著林皓爬去，停留在熱帶魚骨節明顯的手指上，對著林皓舞動前腳。
「牠們安靜，不吵不鬧，就算滿腹苦衷，也只能動動八條腿掙扎，跟我很像。」熱帶魚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平穩的氣息，可知他說這句話時並無情緒起伏。
火玫瑰揮動的爪子近在呎尺，林皓向後退了一步，看著那變換動作迅速的八隻腳又爬回熱帶魚，眉頭深皺：「你明明就是一隻熱帶魚，耍什麼陰沉？當養蜘蛛精吸取日月精華來孝敬你？」
熱帶魚把火玫瑰趕回巢裡，打開櫃子拿出一個糖果罐，背對林皓說道：「別再喊那個名字，叫我余炫程，不然你別妄想我跟你一起合作。」
感到身前的灰色人兒真的跟印象中不太一樣，不再是趴在他肩膀上討饒的開心果，林皓刻意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說道：「剛剛跟男友講電話？」
余炫程用鑷子從糖果罐夾出一隻肥大的麥皮蟲，丟入火玫瑰的飼養箱，聽了他的問話，身子微微一震，隨即若無其事的將蓋子闔上說道：「不是。」
「是喔，我以為這六年來你應該會有男友。」
「沒有。」
「喔，怎麼不交一個？搞不好你也不會變得這麼陰陽怪氣，把屋子弄得灰壓壓的到底是為什麼？」林皓直話直說，在房間裡走了一圈，牆壁全漆成灰色，除了正對門的那面有蜘蛛網塗鴉，其他都很乾淨，僅是小小不到十坪的房間，卻感到異常的空曠，林皓停在巨型蜘蛛網前，突然醒悟這個房間會感到空曠，是因為這個房間就算有了二十隻大蜘蛛以及一個活生生的人，卻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流淌，連細微的情緒流動都沒有。
「余炫程，你這六年到底怎麼過的？」林皓猛地轉身，瞥見余炫程眼裡終於有一絲生息，但稍縱即逝，不到一秒的時間又回復那雙無彩無色的眼眸。
「就這樣過，跟普通人一樣有吃有睡。」余炫程拿出手機發了一封信件，對林皓說：「我會跟魏教授說我同意，沒事的話我要忙了。」
林皓嗅出趕人意味深厚，兩人睽違六年才相見，馬上就下逐客令，這種時候應該要敘敘舊才對吧？
他走到余炫程身前扳著他的肩膀：「趕人趕這麼勤？我們也六年沒見了，聊個天不勞費你這個大爺的時間吧？」
余炫程冷冷的抬眸，林皓終於近距離看見他的眼睛，發現不是全然沒情緒，至少現在從中見到了不耐的眼神。
「非常勞費。」余炫程冷言冷語，二話不說把他送出了門外，很快的又碰一聲關上大門。
很多事，林皓逼自己忘了，但是他和余炫程的相識，他沒忘。
建中高一剛入學，班導給大家寫了高中三年的期許，很多人洋洋灑灑寫自己的冀望，林皓只在紙上寫了：泡正妹、玩社團、考大學。
這三者是他覺得上建中的人生大事，尤其是第一項：泡正妹。
班導收過去後只是看了一眼，第二節課又還給他們，下課時有一個亞麻色微捲髮的男孩晃著一張單薄的紙，在教室裡大喊：「林白告是誰？林白告坐哪裡？我們班有林白告這個人嗎？」
林皓原本趴在桌上，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抬起頭，那男孩穿梭在走道間，抓到同學就問：「我們班真的有林白告這個人嗎？怎麼找不到啊？」
林皓腦後頓時多了好幾條黑線，對他急喊了一聲：「喂！」
男孩轉身見有個同學臉色有如臭水溝，還對他揮手，他一頭霧水的走過去，林皓一把抓下紙條看那字跡就知道是他的，瞪著男孩說：「這上面寫的是『林皓』，不是『林白告』，同學你眼睛被保險套綁架了是不是？」
男孩恍然大悟，笑的時候露出兩顆皓白的小虎牙：「原來是林皓，你的字太醜了啦，寫得這麼開，我原本是要叫成『木木白告』，想到沒人姓木，才叫成『林白告』。」
林皓臉色更臭，罵道：「把國文學好一點，國文造詣跟教育部比差的喔？」
「那也要你字寫好一點。」男孩露出兩顆虎牙，拿了筆在「木木白告」旁邊端正寫上「林皓」。
「名字這麼好聽，不要用你的筆糟蹋了它。」男孩抬頭衝著林皓微笑，兩顆虎牙極度顯眼。
林皓原本還想繼續開罵，但暖陽照耀在他的臉上，突然覺得這個同學長得真好看，尤其是那頭亞麻色的捲髮和嘴角上揚露出的虎牙袒露在溫和煦光下，好像整個人都閃閃發光。
「怎麼叫你？」語氣透露出善意，儘管林皓依舊是一張大便臉。
男孩張大了眼，兩顆清澈的眸子轉啊轉，興奮的說：「我是余炫程，大家都叫我熱帶魚，很高興跟你做朋友！」
林皓皺眉，嘴角近乎扭曲，他才沒有說要跟他做朋友。
多虧林皓的字醜，兩人莫名其妙的結識，但心高氣傲的林皓還是覺得自己的字沒醜到哪去，是熱帶魚誇大了，直到一個科任老師在台上拿著無人認領的考卷說：「木木白告是誰？過來領考卷，這名字怎麼回事？日本人嗎？」
有一個人捧著肚子笑到快翻下椅子，而另一個人認命的上前領考卷，有冤無路訴的模樣，咬牙說：「是林皓！」
林皓想不透那時的熱帶魚怎麼跟現在的余炫程差別這麼多，如果不是知道他是獨生子，還以為是有孌生兄弟，一個溫煦，一個陰冷。
假日他回到台北，把跟熱帶魚相遇的事告訴二十三年的青梅竹馬，他轉動杯中的吸管，問對面一頭長直髮的同齡女孩：「小妍，妳還記得熱帶魚嗎？」
顧小妍抬頭，眼神疑惑的說：「當然記得，以前我們常一起出去玩，可是他高中休學後就沒再聽你提過，怎麼現在又提起他？」
林皓低頭喝了一口飲料道：「最近我又看到他，我們修同一堂課，期末報告也同組。」
「既然又碰到了就代表緣份不淺，你要好好珍惜。」顧小妍淡淡一笑：「不過他現在好嗎？我們至少六年沒聯絡了。」
「感覺起來……」林皓沉默了一下，不知該用什麼詞描述：「就像美國電影裡面那種死而復生的活死人。」
「好像不太好？他現在住哪？我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他。」顧小妍笑了笑，她是林皓的青梅竹馬，所以只要與林皓有關的人事物她都想要沾一點，其實也是表現出愛屋及烏的心態。
「妳還是不要去，會嚇死人。」林皓擺出一張正經八百的臉孔，逗得顧小妍掩不住笑。
「認識你二十幾年第一次看到你擺出這種臉，熱帶魚真的不太好？」
「嗯，判若兩人，裡裡外外都被整修過。」林皓一口把剩餘的飲料喝盡。
「以前的事還是有一點影響，但是情愛也不是強求就能獲得的，就算得來了也未必能高枕無憂。」顧小妍拍了拍林皓放在桌上的手臂安慰道：「你既然不喜歡他，也不用勉強自己。」
林皓望著覆在手上的玉手不發一語，顧小妍又笑著補上一句：「就像你一直都沒有勉強自己喜歡我一樣。」
他把手收回，托著臉偏頭看著旁邊，說道：「我爸前幾天跟顧先生說妳是我們家的準媳婦。」
顧小妍哈哈笑起來：「我爸應該滿高興的，不過當然也要新郎答應娶我才行。」
林皓很難得的沒有回嘴回去，拿出錢包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對顧小妍說：「我沒有請妳，各付各的。」
「不是每次都這樣嗎？」顧小妍笑道，神態自若提起包包走向櫃台對林皓說：「我爸說請我們這頓，由我買單。」
林皓聽了把錢包塞回口袋。
其實顧小妍之於林皓，就像個妹妹。她的父親是北市警局長，自警察大學畢業後曾經跟林皓的父親在同一所派出所共事，幾年前升上直轄市警局長，佩三線三星，林皓的父親則是市內的分局長，三線一星，論官階林皓的父親確實少了顧先生，但是他從以前就中意林皓這孩子，說什麼也要把顧小妍跟林皓湊一對，林皓的父親也滿意淘氣活潑的顧小妍，再說把林皓和她送作堆，對自己的仕途也有助益，更是把顧小妍視為未來的媳婦。
林皓對此非常有意見，求新求變的新世代，自己的婚姻大事居然跟古代指腹為婚一樣，只需要一根指頭、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幸好顧小妍不是得勢就隨時巴著他的任性黏膩女，所以林皓還能把她當妹妹跟她和平相處，只要把她偶爾吐露的心思忽略掉，一切就能相安無事。
林皓回到中壢，大門張貼了一張告示，內容是說下個月水電費要調漲，因此房租要漲百分之十，這已經是第三個月的調漲，一進房鞋子也不脫，馬上氣沖沖飛去打給房東。
「每個月都要調漲是怎麼回事？分明就是妳這大嬸坑錢吧！學生哪有這麼多錢給妳當暴發戶！」
大嬸好像也來了火氣，對著電話咆哮：「你就不要住啊，房租沒有一次準時，還要受你的氣，不如租給別人！」
林皓極度不爽，沒按時繳錢是因為他老是忘記繳房租的日期，每一回都是房東催了，緊急打給家裏向父親請款，雖然晚一星期，但不管暴漲多少都有繳錢。
「順你的意，老子就不住了！看哪個冤大頭再來貢獻！」
林皓猛地掛上電話，心裡充塞一大團壞情緒，他開了電腦隨便點幾家套房出租，不論是環境還是價位都比現在的公道，但是想到要收拾行李，他就頭大，思忖要不要請顧小妍過來幫忙，反正她現在日子也過得很閒，家裏還有司機載，可是又不想給她多想的機會。
林皓越想覺得越煩，開始有點後悔逞勇說要搬出去，抓了抓頭在房間亂吼，又轉身撲通倒在床上。
隔天他還在熟睡，聽到有人開門進到他的房間，他以為是作夢，不太想理會，整個人卻突然被用力一扯，摔到床下才愕然張開眼睛。
房東的臉本來就呈老態，皮膚鬆弛垂了好幾圈，現在面目猙獰更像萬年樹精姥姥，她把林皓拖起來，口氣惡劣：「怎麼還不走？老娘現在就把你趕出去！」
林皓趕緊爬起來，阻止房東亂丟衣櫃裡的衣服，靛藍色的雙眼充血，嘶吼道：「妳這個惡房東，知道我爸是誰嗎？妳敢這樣對我，我可以告到妳死無葬身之地！」
房東突然站起來向林皓比中指，咬牙切齒：「就算你爹是總統也沒用！這間房間我已經租給別人了，現在就搬出去，別穢了新房客的氣！」
丟完衣服丟褲子，最後把內褲也全部扔出去，林皓氣急敗壞，差點上去跟她全武行。
看著全部的東西都在門外，房東很滿意的拍手抖掉灰塵，鬆垮垮的下巴動了動說：「這個月的房租還是會收，不繳的話就等著領存證信函吧。」
林皓刻苦的在門外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件撿起來收到行李箱，父親是個警察分局長，應該要風風光光的，現在卻被惡人惡整，非常不甘心，但她只是市井小民，也是辛苦賺錢養家糊口，只是手法劣質了點，這樣想又覺得不要跟人家一般見識。
最後他閉上嘴，默默的提著行李箱離開。
記仇，向來就不是他的專長，忘記一切去尋找新居比較實在。
創作內容
『建國高校戀曲』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