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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來。」
亞拉斯嘗試睜開眼睛,卻只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淚水和著鮮血,恥辱的流下。
「站起來。」
我做不到。
他受夠這一切了。
所有這些訓練。所有受到的屈辱,來自那些與他同齡、應該被稱之為「戰友」的男孩和女孩們。
他的下盤仍感到隱隱作痛。
昨天夜裡,斯瑪洛夫和斯卡納斯將他誘到樹林裡。他雖早作防備,卻先是被葛迪克用粗壯的古王樹斷枝擊中腹部,再被葛迪絲踹中胯下要害,之後就遭到一陣痛毆。但這都不算甚麼,他對於拳頭造成的傷痛早已習慣。
懦夫之子。
他們不斷罵著。
斯瑪洛夫說他不配當個風豹,而該當一隻母羊,於是在男孩與女孩的協助下,插入他後門。之後,法裴娜還在他頭上撒了一泡尿。
至此,亞拉斯終於知道,他再也不想忍受這些。但他不能逃避。
他一點都不想要為亞拉德斯‧蒙‧鐵拉納德──那個他應該稱之為父親的懦夫──的恥辱負責。卻仍得為那天生殘疾的姐姐與身負殘肢的母親負責。自從亞拉德斯被處死後,他們一家就處在了部族的邊緣,只差一步就將被剔除於外。
倘若亞拉斯就此不起,他或許會被割開喉嚨,成為獵犬們的食物。但她的母親和姐姐會被驅趕出去,不帶任何衣食和武器。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武器沾染上「怪足」與「獨腿」的血。她們或許沒多久就會進了狼群的肚腹,那對她們也能算上是好解脫。
但他不希望如此。
所以當斯瑪洛夫說要先砍掉斯裴娜的雙腳再上她時,亞拉斯拚著重燃的怒燄一躍而起,撲向了年長的男孩。
亞拉斯的攻擊讓對方一驚,但斯瑪洛夫畢竟年長於他,且更具經驗。斯瑪洛夫迅速出手、反擊中了亞拉斯的肚子,接著再於臉部補上兩拳,最後一擊重新將他擊倒。
「我要把你這羊腿折下來當晚餐……」斯瑪洛夫抓起了亞拉斯的一隻腳,「這樣你們一家都一個樣了是吧?到時候我會一個一個上你們──」
「我聽夠了。」法納說。
那平靜的聲音讓亞拉斯感到更加屈辱。戰將的聲音讓斯瑪洛夫不自覺的抖一下,放開了他的腳。
法納走到了亞拉斯身旁。
「亞拉德斯之子亞拉斯,你不配成為風豹。像隻小羊一樣,用四肢爬回去找你的母親吧。」戰將如此宣告。
「……不──」亞拉斯再次爬起,將嘴內的血沫朝斯瑪洛夫吐去,年長的男孩閃了過去,怒不可遏的打算再上來揍他幾拳,但被法納推開。「我不是羊,是風豹。」
「那得由我說了算。」戰將一掌將亞拉斯抽倒,力道之大,讓亞拉斯耳朵嗡嗡作響,腦袋暈眩不已。「爬回去。」
「不──」亞拉斯試圖起身,但戰將一腳將他踩回地上。
「爬回去。」
「不!」
「好,你不必當羊了。」戰將說著,抬起腳,「你以後就像蛇一樣,慢慢用肚子前進好了。」
亞拉斯強壓下心中的恐懼,怒瞪著戰將。他不敢想像,如果戰將是打算弄斷他的手腳──
「法納。」
一道聲音阻斷了戰將的行動。
腳步聲。
亞拉斯看見斯瑪洛夫等人都退到了法納身後。
「宏夫。」法納對另一名戰將說,「你打算阻止我對男孩的訓練。」
「對。」宏夫說。「讓地上的男孩起來,繼續打。」
「戰將,那隻──」
「安靜,男孩。」法納說,斯瑪洛夫立刻安靜下來。「宏夫,我說亞拉斯‧蒙‧亞拉德斯是條蛇,連羊都不如。他不配繼續和其他男孩打。」
「而我說可以。」
亞拉斯躺在地上,掙扎著將痛苦的喘息與顫抖壓下。他聆聽兩位戰將的對話,為自己的命運提心吊膽。
「憑什麼。你我皆為戰將,話語的重量一樣。」
「憑下一次行動時,亞柏薩要求必須至少有四十個奔襲者。而那個男孩是我們的四十人之一。」
「戰將,那傢伙只不過是隻──」
「閉嘴!你這蠢豬。再打斷戰將的對話,我就把你當羊騎。」一個粗暴的聲音將斯瑪洛夫嚇得閉嘴。
亞拉斯聽得出來那是斯堪德斯的聲音。服從於宏夫的戰士,也是斯瑪洛夫的父親斯夫納爾的第一子。
法納沉默了一會兒,雙眼直視著宏夫。整個部族裡,即便是那些大有名位的戰將,也很少有人能直面「寒眼」法納冷若鋼石的眼神。但亞拉斯相信,宏夫正毫不退讓的與對方對視著。法納最後點了下頭。
「起來,亞拉德斯之子。」
亞拉斯深吸一口氣,起身。他深知,倘若再一次倒下,就再也無法爬起了。
「男孩。」一隻手壓在亞拉斯肩上。他壓下因疼痛帶來的哆嗦,轉頭迎上戰將宏夫的視線。「你說你是個風豹,那就表現得像個風豹。別像隻蠻牛一樣橫衝猛撞。」
「是,戰將。」
法納退到一旁,讓亞拉斯重新面對斯瑪洛夫。年長的男孩與他之間隔著七、八來步的距離,臉上掛著殘忍的微笑。他很可能打算再說些什麼來羞辱亞拉斯,然而在兩名戰將以及其餘戰士(尤其是斯堪德斯)的注視下,他還是選擇閉上了嘴巴。
亞拉斯努力睜起瘀腫的雙眼,吃力觀察著。盡管斯瑪洛夫如此侮辱、輕視他,但他並沒有輕易露出破綻。亞拉斯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贏。光憑力氣與正面戰鬥是不可能的。年長男孩的力氣幾乎是他的一倍,個頭則比他高了近兩手。而且在前幾次的戰鬥裡,幾乎完全沒受到傷害。亞拉斯自己則已經傷痕累累。
別像頭蠻牛,要像隻風豹。
他必須靜,如同發現獵物,等待機會的豹。他必須等待。
亞拉斯放鬆身軀,壓低姿態,兩眼緊盯著斯瑪洛夫。年長的男孩朝他露出輕蔑的笑容。
「斯瑪洛夫,你打算等他開口要你抱他上床嗎?」法裴娜開口打破了寧靜,引起一片嘲笑。斯瑪洛夫只笑了一聲,但是最大聲。亞拉斯竭力制止自己瞪向那個有著強硬方下巴的女孩,繼續維持著姿態等待。
隨著時間過去,笑聲消止,斯瑪洛夫的表情也逐漸變得惡狠。而法納、宏夫等兩位戰將及一眾戰士則一直沉默地觀看著。在這樣的圍觀者注視下,年長的男孩終究忍耐不住,他踏出腳步,拳頭迅速向亞拉斯揮出。
我是風豹。
亞拉斯做出了行動,感覺到自己就是一隻真正的風豹——
亞拉斯拖曳著腳步,緩慢地於森林裡的小路上前行。夏夜的托納德森林總是顯得過於靜謐,聽不見風語蟲鳴。亞拉斯拖沓的腳步聲與粗喘幾乎是耳邊唯一的聲響,因而成為難以忍受的噪音。
曾經他喜愛獨自來到這裡探險,潛近附滿刺血青的灌叢,找尋底下的屠戈窩。有時候幸運,能讓他抓著一、兩隻小屠戈,然後他就會去找海夫納。對方總是能把這些小型甲殼獸和著牠們最愛吃的東西一起弄下鍋,做成一道美味的料理。如果沒找著,他則會去爬爬樹,找找鳥蛋,採採果子——反正總能玩得非常開心。
然而這些年來,每當他踏在這條路上,卻只能感受到強烈的屈辱和憤懣。自從亞拉德斯‧蒙‧鐵拉納德讓他們蒙受最大的屈辱後,亞拉斯和他的母親、姐姐在部族裡遭受的排擠也就變本加厲。最後,他的母親決定搬離部族中心,帶著亞拉斯和姐姐搬到了她父親遺留下的住屋。海夫納是被亞拉德斯所背棄的風豹之一,當他與其他三百九十二名風豹共同面對十倍以上的敵人時,他們依舊敢於大聲地嘲弄死亡。亞拉德斯不只帶給他屈辱,也奪走了他最重要的朋友。
走著走著,亞拉斯已經隱約見到了海夫納的住屋。門口垂著一張厚重熊皮,權充布簾。在那上方還掛了一顆碩大醜惡的生物頭骨,跟人頭一樣大的空洞眼窩瞪視著來訪者。那原本屬於一隻喧囂巨妖,乃是海夫納之父亞拉索德的戰利品。海夫納一家向來是一支榮耀的血脈,亞拉德斯能娶到狄瑞婭‧蒙‧海夫納,完全是因為她的一時愚蠢。
「亞拉斯?」
亞拉斯停下腳步,搜尋著聲音的來源。
「斯裴娜?」
「在你後面。」
亞拉斯轉身——沒見到任何人影。他隨即聽見一聲輕笑。
「抬頭。」
亞拉斯抬頭,在一棵沉睡勇士的上頭找著了狄瑞婭之女——他的姐姐。對方正坐在大樹兩臂寬的粗壯枝幹上,雙足輕輕擺盪著。看見那月光下畸形的足形,令亞拉斯的心為之一痛。他現在瞭解自己有多麼疲憊,竟然會沒看見那對靠在樹身上的木拐。那是他和海夫納送給姐姐的,他找的木頭,海夫納教著他削。
「斯裴娜?妳怎麼會在那裏?」
「在我回答你以前,先幫我下去,好嗎?」
「等我。」亞拉斯走到樹下。盡管他傷痕累累且無比勞累,爬上樹把自己行動不便的姐姐帶下來,或許還是不難。
「張開手。」
亞拉斯尚未反應過來,便依言張開了雙手,然後一個重物突然落進他的懷裡,觸動了他胸前、雙臂的瘀傷,進而帶起了全身的傷痛。亞拉斯兩眼一昏,重重向後倒去。
「亞拉斯,你沒事吧?」
「呃——」亞拉斯以呻吟代替回答。「妳在那待了多久——母親呢?」
「睡著了。她今天一直在抱怨那條腿,日落之後,多嚼了兩片精靈之夢。我有點無聊,所以想爬爬樹。然後……就一直在等你。」斯裴娜從他身上離開,坐到一旁,說道。她伸手觸摸著亞拉斯手臂上因格擋斯瑪洛夫的攻擊而留下的瘀傷,緩慢而溫柔。「你被打得好慘。還能站得起來嗎?」
亞拉斯以行動做為回答。他奮力站起身,走去樹前,替斯裴娜拿回木拐。
「我以為法納終於打算要弄斷你的手腳。」斯裴娜歪歪頭,接過木拐,然後在亞拉斯的協助下起身,撐起木拐。「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我沒辦法送你同樣的禮物……」
「法納的確打算這麼做。」亞拉斯和姐姐一起走向那顆瞪著他們的巨妖首級。
「什麼阻止了他?」
他們一起靠坐在門口旁。
「宏夫。」
「戰將?」
「對。他說我是丘陵之王要求的四十名奔襲者之一。」
「你是嗎?」
亞拉斯轉頭,與斯裴娜對視著。他姐姐的眼睛遺傳自母親,是一種如牡鹿毛皮一般的淡褐色。他始終看不清那底下究竟蘊藏著甚麼。
「你是嗎,亞拉斯?」斯裴娜再次問道。
「我是風豹。」亞拉斯回答,聽清了自己聲音中的幼稚與倔強。「我是雅維達格。」
亞拉斯看向巨妖首級。
「在下一次的掠襲行動裡,我將成為丘陵之王的奔襲者。」
斯裴娜笑了。
亞拉斯第一次看清了那雙眼中的情緒。
「你是一名風豹。」斯裴娜伸手扶住了亞拉斯的頭,將雙脣輕印在他的額上。「向你的敵人發出第一聲咆吼吧,亞拉斯‧蒙‧亞拉德斯。」
【登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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