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老是不吃飯。有時候光顧著跟自己研發的軟體對話,就會忘記吃飯。如果不做點什麼給他,他或許會靠著吃研究室的灰塵活下去呢。」
被關閉了發聲功能的它,一動不動地地站在主人後方。
主人圍著紫色圍裙,在水槽前面自言自語,同時搓洗馬鈴薯的外皮。
「以後妳遇到他的話,一定要讓他準時吃飯。他的身體不好,所以得定時定量攝取足夠的營養。我喜歡弄咖哩給他,因為他一邊看書一邊吃的時候經常連湯匙都用不好,咖哩沾在臉上的樣子很好笑。」
菜刀規律地將胡蘿蔔跟馬鈴薯剁成節節塊塊,鍋爐嗶嗶剝剝滾著水。
「他的食量很小,才吃一點點就繼續看書,說什麼都不要繼續吃了。剩下的我會吃完。雖然是我自己做的,可是能跟他吃同一份咖哩飯,我覺得飯比我想像中還要好吃。一邊吃飯、一邊討論期刊專題,或是看他打電腦……」
真的,很開心。
只是這樣就很開心了,真的。
主人把瓦斯爐關掉,蹲下,1分57秒後,發出吸鼻子的聲音。
它看著主人抱著膝蓋,渾身抖個不停的樣子,一直看著。
指令:在見到霍克時,讓他定時定量用餐,確保他得到足夠營養。
回應:許可。指令已紀錄。請輸入新指令。
霍克的喜好(意思是喜愛的事物)十分固定。對身為機械的她而言,這讓替他準備餐點這件事變得很簡單。
他上二樓就寢後,她會一動不動地坐在研究室裡,直到早上6點30分--之所以是這個時間,是因為從認知資料庫的資料看來,家中準備早餐的人大多是在這時候起床的--才拖著電線走向廚房,為霍克泡咖啡。
開始走動的那天,4月3號下午,霍克幫她裝上指令驅動器的另一個部份,以及一個新的紀錄晶片。這意味著,作為機械的她,其功能正在慢慢回歸完整。裝上紀錄晶片是為了確認自動紀錄功能是否能正常運作,霍克說,知道她的主人是誰後,就會把紀錄了跟他有關的事情的晶片取出。
隔天一早,她自動根據自己知道的方式跟霍克說過的習慣,準備他會吃的早餐。看見她的成果,還穿著睡衣、頭髮凌亂的霍克抓抓頭,微笑說她的指令驅動器非常精密,有著多樣化的功能,彷彿設計者希望她可以在各種方面很好地照料人類。另外,霍克說照料就是「照顧起居」的意思。
「否定。」她吐出尖銳的音節,否定霍克的話。「我並不是被設計來照料人類的。」
如果她聽見的資訊跟指令驅動器或認知資料庫有出入,她便會回答「否定」,並提出修正後的資訊。如果相同,她才會回答「肯定」,並同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那妳為什麼要幫我泡咖啡呢?」鏡片後的眼睛瞇了起來,霍克微笑著。
「因為我會泡咖啡。我已經將泡咖啡的方法寫入認知資料庫中。」
「妳並不一定要做所有妳知道的事情。妳知道嗎?」
「肯定。」
她開合嘴唇,感覺到胸腔內的指令驅動器正在顫動著。於是,她伸出具金屬感的食指,向霍克比著自己的左胸。
「這裡在告訴我,如果是霍克,就必須這樣做。」
如果她是人類,那麼,這或許算是某種拐彎抹角的告白。但她並不是,因此,這不過是單純的陳述事實。後腰插著的電線供給自己能源,並讓電流進入指令驅動器,向她發出這一項指令。
指令:讓霍克定時定量用餐,確保他得到足夠營養。
回應:許可。指令執行頻率已更新為「每餐」。請輸入新指令。
她垂首,看著隱藏在格紋連身洋裝下、金屬製胸腔裡面的指令驅動器。她的自動紀錄晶片還沒有修好,因此,她不知道這項指令是由誰寫入的。霍克是個跟其他人沒有差異的人類,為什麼指令驅動器會命令她照料他?
或許霍克沒有完全把指令驅動器修好,或是他寫入了什麼新資料。
但是,霍克是這樣說的。「真奇怪,我可不記得我有動到什麼設定。而且妳、咳咳,機器也沒道理有什麼雛鳥情結才對……」
她在認知資料庫中搜尋「雛鳥情結」,並回答:「肯定。雛鳥情結只適用於動物。機械並不是動物。得證,我沒有雛鳥情結。」
「有空再拆開來看一下好了,如果讓妳的主人知道妳有這種跟我有關的指令,他可能會很不高興。」
「許可。」
可能性有三種:第一,寫入指令的是別人。第二,霍克修改了她的指令驅動器。第三,她的指令驅動器沒有修好,問題仍然存在--第二種可能性已經根據剛才霍克說的話排除,剩下第一跟第三種。判定自身的狀態也是機械的必須完成事項,於是她把這項資訊記錄下來。如果最後知道是第三種可能性導致這種例外,那便得進行除錯,把霍克的優先權降為跟所有人類一樣。
但在那之前,她的行動依然以霍克為中心。
他在早上喝250c.c.的濾煮咖啡,加1茶匙糖跟50c.c.牛奶,吃一片土司抹5克奶油。中餐跟晚餐都是300克的水煮蔬菜、雞肉(有時換成150克魚肉)、一杯350c.c.的水,有時加上一個圓麵包。
她不能碰水,所以霍克說,如果要清洗食材,她只能把東西從包裝裡倒進空鍋子,再把鍋子放在水龍頭底下,不停沖洗,接著用鍋鏟把洗好的東西鏟起,扔在砧板上或鍋子裡。切菜跟肉時,她總會用乾淨的餐具固定住食材,以免它們在下刀時滑開,這讓她煮好的東西總是扁扁的。
需要移動食材時,她要不是用餐具舀,就是把鍋具整個倒扣在盤子上,發出啪的聲音。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還把盤子整個打碎。看見盤子啪啦裂成五塊,她才知道瓷盤是十分脆弱的東西。不過霍克並沒有責備她,聽見巨響而從研究室跑出來時,他趕忙幫她一塊收拾。
除非霍克說食譜需要修改,否則她會每天準備同樣的餐點,咖啡不多一滴牛奶不少一粒糖、土司絕對不烤焦、蔬菜、雞肉,及魚肉的重量永遠都不會有誤差。這並非出於對完美的偏執,因為她是機械。不過,儘管在份量上掌握精確到教人咋舌,她卻沒有所謂的美感。
「我有幾副一套的餐具,妳可以選顏色一樣的用。」
開始準備食物的第三天,4月6號下午1點12分,霍克把叉子放在鑲金邊的白色瓷盤旁,停下進食的動作,並對她比了比裝魚的水藍色盤子。
「提問一,為什麼我必須這樣做?」
「嗯……這樣視覺上會比較和諧一點。」
「拒絕。視覺上的和諧跟進食並無直接關係。」
「咳咳,那個,看起來美觀的話,感覺會比較好吃。」
「拒絕。感覺不可靠也不實際,食物是否可口不與感覺有關。」
「好吧,是我要求太多了,謝謝妳幫我做飯。」
霍克微笑、嘆氣,又佝僂著身子繼續嚼食。
「拿妳當女傭真是不好意思。」
「提問二,什麼是不好意思?」
「就是,嗯,」霍克閉著嘴巴又嚼了一會兒,才說:「咳咳,就是對妳過意不去的意思。妳應該坐在研究室裡。就算不關閉,也不應該進行這種勞動。」
「否定。這是存在於指令驅動器中的指令,而非你個人的意願,你不需要感到不好意思。」
「還真想快點把紀錄晶片修好啊,不曉得研發妳的到底是誰。」霍克吃完飯,用餐巾擦拭嘴巴。之後,他把手肘撐在桌上,腿上蓋著一塊布。「要不是特雷沒錢買機器人,咳咳,我會以為妳是他怕我死在這裡而派來的救援隊呢。」
「提問三,特雷是誰?」
「他是我的家庭醫生,咳咳。梧桐區最大的醫院、咳,離這裡太遠了,我不方便經常過去,所以他定期過來幫我看診。我想他明天或後天就會過來,到時候妳會看到他。」霍克瞇著眼睛微笑,把腿上的布披回肩頭。「到時候我會好好幫妳介紹,讓妳取得很多的資料,嗯?」
「許可。」她的電子眼將他上下掃描一次。除了肺部外,乍看之下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受損壞、而可能導致死亡的因素存在。「提問四,你為什麼會死?」
「啊,這是玩笑,因為我時常忘記吃飯。」霍克擺擺手。「不過說到死,如果哪個冬天天氣差一點,暖爐又壞了,我可能會因為肺病死在這裡吧。」
「玩笑」在霍克剛才說的話裡,代表某種「如同戲耍、不需認真看待的言行」。因此,之後霍克只要說「這是玩笑」,她就不會再提問。諸如此類的習慣,在剛開始跟霍克相處的幾天內,便快速大量地建立起來。她展現的學習能力高到霍克偶爾會說:「妳真聰明,說過一次的事情就不會再忘記,也不會弄錯。」
她不準備餐點時,也不會在一樓逡巡,就回到研究室,等待霍克給自己下指令,儘管他似乎不知道可以給她指令,要求她做事。初次「命令」她時,他用難以構成指令、不具任何強制性的口氣說:「不好意思,可以請妳幫我再倒杯熱水嗎?」
「許可。建議使用具強制性的方式下指令,例如『倒水給我』。」
霍克拉了拉披肩--現在是春天,外面也有足量的陽光。但霍克在研究室時總是披著一塊披肩,像是感到寒冷--搖搖頭。
「這樣不好,妳並不是我的女傭。」
「肯定。我不是女傭,我是機械,但你可以對我下指令。」
「可以自己做的事情,我會做,畢竟我自己住習慣了。如果請妳幫忙,那是不得已的情況,咳咳、不好意思,咳,我需要熱水。」
霍克咳嗽的頻率越來越高。熱水對緩解咳嗽有效,霍克需要熱水。得出這個結論的她,為了立刻取得熱水而把行走速度加快到150%。甩上門時,霍克的聲音從門板後傳來,因為被阻隔而有些模糊。
「不要用跑的,妳的、咳咳,電線會被扯掉!資料會不見!」
回程時,因為杯中裝著熱水,她放慢速度,回到100%。打開房門,她把杯子遞給霍克,他克制著劇烈的驟咳接過水,卻突然大叫一聲,讓杯子掉在地上砸個粉碎。接觸到相對冷的石質地板時,熱水蒸騰出水汽,她立刻退開。霍克說過,她的身體不應該接觸到水。如果水再次滲進體內,內部零件又會受損。
霍克的手在發抖,蒼白寬大的手掌似乎被熱水潑到,很快變紅。人體皮膚若產生這個反應,代表它碰到了溫度高於人體太多的東西,例如火焰或太熱的水。她沒有溫度感應功能,只得憑著認知資料庫的內容做此思考,稍後才明白過來--這杯水對霍克而言太熱了。
「我做錯了。」她站在原地,沒有靠近霍克,檢視他的傷勢,而是平板地說:「這杯水對你而言顯然是熱水。我應該使用隔熱材質製作的器皿盛裝熱水,或是將其中一半置換為冷水。」
「我沒事,妳的手借我看看。」
霍克起身,將她由多節金屬組成的手指拉過去,眉頭鬆開了些。
「沒事就好,我怕水灑到妳身上。沒事就、咳咳--咳咳咳!」
霍克需要熱水。
她放開霍克的手,第二次用150%的速度走到廚房,從架上拿了一個新的玻璃杯,倒滿熱水(因為廚房裡只有玻璃杯),倒掉一半,加入沒有煮開的自來水。她回到房間,再次把玻璃杯直直遞給霍克,他接過水的速度比剛才慢。這次他沒有再把杯子弄掉,而是慢慢喝下水,咳嗽的情況也好轉過來。
「謝謝妳。」
「你的手需要治療。」她指著霍克仍舊發紅的右手。
「啊,不用。」霍克甩甩手,眉頭皺了兩次。但很快便微笑說:「我的手沒事。之前我還有一次,被安全迴路壞掉的生產線機器人給抓住手,差點、咳咳、要裝義肢了。」
「肯定。如果安全迴路損壞,機械有可能襲擊人類。」她附和。
「是啊,這當然不是很常發生、咳嗯,因為機械並不是設計來傷害人的,具備人工智慧的機械更是如此。」霍克對著右手吹氣,一邊看著她說:「只是它們,我說妳們,也不會特別去保護人類。有時候,為了達成你們被設計出來的目的,或為了自保,妳們仍然有可能傷害人,除非妳們被設計成把安全迴路指令判定為最高優先的種類。但這有時候會讓妳們失去原本的功能。」
「否定。我沒有傷害人類的理由。」她回應:「我不會傷害你。」
「嗯,至少我可以確定妳不會憑著自主意識傷害我。」霍克垂著眉毛微笑,對她伸出自己的右手。「這是意外,沒事的。雖然妳沒有裝上安全迴路,我也相信妳不會傷害我。」
機械絕對不是被設計來傷害人類的。妳們的存在,乃至於人工智慧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人類過得更幸福。對了,幸福就是在理想或願望實現的時候,人類會產生的一種很愉快的感覺。人類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獲得幸福、使幸福持續,並使消失了的幸福再次出現。
霍克說這段話的時候微笑著,笑得瞇起眼睛,眼角還出現細紋。
如果紀錄晶片沒有被霍克取走,那麼,她一直都會記得這段話。即使儲存容量已經低到必須刪除原有資料,她也絕對不會將這段話刪除。
「肯定。我的存在目的,是為了讓人類幸福。」
那時,她向著霍克伸出自己的右手。
具金屬感的機械手指,勾住了霍克仍然發紅的人類手指。
主人看著一個零件已經長達10分52秒。偶爾,她會拿著零件在它胸前比劃,又放回桌上。
「如果裝上安全迴路的話,妳可能會走到一半就因為被人叫住而停下來了呢……」
「肯定。安全迴路的機制包含服從人類的命令,即使該人類並非我的製造者。」
「喂,妳應該不會隨便打人吧?」
「提問一,什麼是隨便?」
「就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意思。」主人伸出一根手指,比著它的胸口。「妳可不能隨便打人或傷害人,我會把這條限制想辦法寫進去的,但是又不能干擾妳的行動……」
「許可。提問二,那麼,如果我可能受到使我損壞或停機的傷害,我是否可以啟用對策功能,視當下情況以最佳方式阻止危害產生?」
「最佳方式不包含傷害人類哦。」
「拒絕。如果最佳方式為排除人類,仍予以採用。」
主人張大嘴巴跟眼睛,隨後發出高頻率的聲音,用兩隻手快速揉著自己的短髮。
「算了算了算了,是我錯了,我會在快死掉之前想辦法把一切安排好,讓妳不用傷害任何人,就可以到那個人的家門口。不要再說什麼『排除人類』之類的言論了,如果被別人聽到,妳會被抓去拆掉的!」
「許可。」
4月8號下午3點29分,從霍克說過的內容聽起來,他正在修理她的液晶面板。液晶面板位於右前臂,用途是指示電量跟一些狀態資訊,但在她被雨淋壞、倒在霍克家門口時,那個面板也壞了。現在如果抬起右前臂,捲起連身裙的袖子,也只會看見少了面板的方形空洞,以及底下紛雜的電路和零件而已。
霍克說,液晶面板跟電路板他都能修,一旦修好換新,她就不用插著電線走來走去了。她曾因為沒注意腳下因為頻繁轉身而糾結的電線,在聽見霍克喊她時,想以120%的速度前去回應他,結果就此面朝地摔倒。
「我剛才聽見外面有很大的聲音,妳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回研究室時,霍克拿下眼鏡,邊揉眼睛邊轉過來看她。
「我被電線絆倒。」
「啊呀,那可不好,摔到哪裡了?」霍克起身走向她,將她按照臉部、胸口、腹部、膝關節這種順序摸過一次,檢查的動作毫無延遲。「咳咳,幸好沒有螺絲鬆掉的樣子。」
「正面約95%的面積與地面接觸。」
「我想想……所以是正面摔倒的意思吧,哈哈哈哈、我倒沒有看過機器人摔倒呢。」霍克笑了整整12秒,比平常的均值多出7.8秒。「我會幫妳快點修好電池跟液晶面板的,雖然摔倒不會痛,不過把臉給摔、咳咳、摔得歪掉可就不好了,哈哈哈咳、咳咳--」
她並沒有因為被霍克笑而產生任何情緒--機械沒有情緒--她只是伸出手,拍了他的背幾下。有一次他說,這樣會讓咳嗽緩和些。不過,她不知道該用多少力道拍背,霍克很快就不停揮手,讓她停下來。
「等等、妳太大力了,先停先停。抱歉我笑妳,別生氣啊、咳。」
「提問一,什麼是生氣?」她停止拍打霍克的背部,並且問道。
「就是不高興的意思,咳咳。」
「許可。然而,生氣是一種情緒,情緒只屬於動物,我是機械,不是動物。得證,我沒有情緒。再得證,我沒有生氣也不會生氣。」
「如果妳是一般女孩子,妳這樣說的時候就肯定是在生氣。」
霍克抓亂頭髮,又回到位置上,縮起身子打電腦。
無論何時,他使用的那張桌子都沒有多餘的空間,連要攤開紙來寫字都很困難--長寬高分別為1.5公尺、0.8公尺、0.8公尺的桌子上,擺著一台桌上型電腦、一台筆記型電腦、依種類分別堆放的零件、測試用的各種儀器……只要霍克待在研究室,就一定是對著這些東西忙碌個沒完,而除了洗澡就寢外,他一整天都幾乎耗在研究室裡頭。
4月9號下午4點38分,也就是今天下午,霍克才終於離開研究室,作了一件跟研究或修理機械無關的事情:設定洗衣機,並把衣服用烘乾機烘乾。她跟著霍克,在旁邊把程序看了個仔細,並問他:「提問一,你需要我多久洗一次衣服?」
「哎?不用啦、這可不比做飯,妳一定會碰到水,太不保險了。」霍克彎腰探進洗衣機,拿出洗好的襯衫、長褲、男性內褲,搖頭說:「這個我自己來就好,這是命令。妳不可以碰洗衣機,知道了嗎?」
「許可。我不可以接觸洗衣機。」
「嗯,我去烘衣服。」霍克抱著洗衣籃走向烘乾機。
「我可以烘衣服,烘乾機沒有水。」她跟上他的腳步。
「我來就好了,妳也不要碰烘乾機。」
「許可。我不可以接觸烘乾機。提問一,烘乾機沒有水,那麼為什麼我也不能接觸烘乾機?」
「讓妳幫我做飯是一回事,幫我、咳咳,洗衣服又是一回事了。如果妳幫我做太多事情,等我要把妳還給妳原本的主人的時候,咳,我可是會很難過的啊。」
「許可。提問二,什麼是難過?」
「呃……」
烘乾機內的衣物旋轉著,一圈一圈,機器本身不間斷地冒出熱氣,霍克坐在小板凳上,凝視著烘乾機。
「請回答提問二。」
「通常難過,就是痛苦難受的意思,不過我剛才說的是另一個意思,就是生活不好過的那種難過。」
「提問三,表示痛苦難受的『難過』與表示生活不好過的『難過』差別為何?」
霍克抬起頭看她,皺起一邊眉頭。「這可真是個難題。因為跟妳解釋痛苦難受這種東西很麻煩,妳不太瞭解--不對,應該說是完全不瞭解人類的情緒吧?」
「肯定。情緒只屬於動物,我是機械,不是動物。得證,我沒有情緒。」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分析我昨天才聽過的樣子吧。咳咳、總之,跟妳講話如果說到跟情緒有關的字眼,妳應該都聽不懂才對。」
「肯定。」
「所以,如果--嗯?」
霍克說到一半,樓下卻忽然傳來鳥鳴聲,她立刻轉身,看著聲音的來源處。
「是門鈴。」
「嗯,應該是特雷,我去開--啊、不行。那個,」霍克朝她擺擺手,比了比玄關的方向。「妳去幫特雷開門好嗎?跟他去客廳等我一下,然後記得、咳咳,關門。如果把妳留在這裡,妳又不會碰烘乾機,不知道會不會怎麼樣。」
「許可。」
她點頭,直直走下樓梯,前往玄關,在第三次門鈴聲響起時,啪一聲打開門。站在門口、被霍克判定為特雷的人類男性身穿長風衣,在她開門後,他伸著脖子越過她看進屋內,挑起眉毛。
「嗯?請問妳是……哦,我知道了,」有機率為特雷的男性緩緩點頭,沒等她回答便說:「妳應該是霍克借來的實驗品或什麼的。」
「否定。我是霍克的……」霍克並沒有幫她定義身份,讓她才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改使用第二順位的答案。「我是機械。」
「我看得出來。」
「請進,請到客廳稍等,霍克說他很快下樓。」
「他在做什麼?」
「他在使用烘乾機,預估還要1分15秒。」
「嗯。」
有機率為特雷的男性把公事包放在沙發上,並且坐下,她則遵從霍克的指令,站在他旁邊等待。有機率為特雷的男性似乎對她沒有太大的興趣,並未向她搭話,只是偶爾看看手錶,或擦拭自己的眼鏡。這種寂靜持續了1分48秒,直到霍克走進客廳。
「嗨,今天比較晚喔。」霍克對有機率為特雷的男性說,並向她說:「這是特雷,他是我的家庭醫生。特雷,這是我最近撿到的機器人。」
確定為特雷的男性沒有看她,只是點點頭,說:「看得出來是個機器人。我本來以為是你跟哪個大學商借的實驗品,原來是撿到的啊。」
「怎麼可能啊,我那所大學不可能再借我東西了。我這沒朋友的又沒有其他管道,你也、咳咳,知道的吧。」霍克在特雷對面坐下,一邊搖頭嘆氣,一邊用右手摀住嘴巴。
「知道,怎麼不知道。最近怎麼樣?等等,你的手怎麼那樣?給我,我看看。」特雷用右手托了一下眼鏡,將手伸過桌面,拉過霍克的手,翻看起來。「你這整天吃起司土司跟喝溫水的怎麼可能燙到手?熱水瓶炸了?」
霍克搖頭,說了之前請她倒水,卻被燙到手的事情。聽完來龍去脈,特雷皺眉看了身後的她一眼,嘴唇一瞬間扭出某種罕見的角度。
「怪了,我以為機械應該挺聰明的。」
「她很聰明,特雷。只是對機械來說,很多事情都需要學習才能做好,咳咳,一旦她學會,就可以做得非常好。之後她沒有再讓我被燙到過第二次,而且她泡的咖啡很好喝--不好意思,幫我們兩個各泡一杯咖啡好嗎?特雷的一樣是350c.c.,加50c.c.牛奶就咳、就好。」
霍克對她眨眨眼,又看向特雷。在她轉過身,走進廚房開始泡咖啡時,依然能清楚聽見兩人談話的聲音。
「我告訴你,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她不需要你再指示一次,就可以泡出跟今天一模一樣的咖啡。啊,不對,等我修好她,大概就得把她還回去了。」
「往好處想,至少你不用擔心被她用新的方法給弄傷。」特雷說:「好了,不用多說其他的,你的藥吃完了嗎?」
特雷問了霍克一些問題,認知資料庫判定,那些問題都跟身體保健有關。在她泡好兩人份的咖啡,並分別放在霍克跟特雷面前後,他並沒有喝,只是抱著手臂,在沙發上彎下身子。
「最近是梅雨季,你要注意屋內不要太濕,然後少--」
「許可。提問一,請提出屋內應定濕度。」
「啊?」
「那個,妳,嗯……」霍克連忙說:「特雷,她的意思是說,她能幫忙打開除濕機,但是你要告訴她,屋內的濕度應該是多少,這樣她才會在達到目標濕度以後,咳咳,關掉除濕機。」
「真虧你可以聽得懂。」特雷挑起一邊眉毛。「我記得最適合人體的濕度是60%到70%,就取個65%吧。」
「許可。估定目標濕度為65%。」
霍克待在研究室的時間最長,這使她判定研究室必須保持特雷所謂的「乾燥」。研究室裡有測定濕度的儀器,所以她直直走進研究室,確認濕度達到需要除濕的程度後,從其他房間搬來除濕機,並花了點時間找到足以擺放除濕機的空位跟插頭。完成這些工作,她才回到客廳。
特雷已經離開了,霍克正從廚房出來,用毛巾擦著手。
「妳去幫哪裡除濕了?」
「研究室。目前濕度為78%,判定為需要除濕。除濕機已經開啟。」
「好吧,謝謝妳。」霍克伸手摸摸她的頭。「妳真是好孩子。」
「提問一,你為什麼要摸我的頭?」
「嗯……這是一種表示嘉獎的動作,代表妳做了對的事情。」
「許可。提問二,開除濕機是一件對的事情嗎?」
「不只是這件事,而是說、咳咳,妳為我著想,做了對我好的事情。」霍克走進研究室,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沒有打噴嚏。「因為我的支氣管跟肺不好,特雷說我的周遭環境不應該太溼潤,妳幫我開除濕機,這樣我就不會那麼容易咳嗽,所以我說妳這樣做對我、咳,是好的。」
「許可。」
「抱歉,我本來說要給妳好好介紹的,但是特雷好像很忙,今天遲到了,剛才又說有事要先走。雖然妳不會生氣,不過我還是覺得抱歉。」
霍克沒有回到電腦桌前,而是站在書櫃前,用右手拇指抵著下巴,發出「哼嗯」的聲音。過了1分58秒,他抽出一本書,書名是「植物圖鑑」。
「作為補償,我們來看一下這本書吧。我一直覺得,妳的頭髮顏色很像我看過的某種植物。我修好妳的晶片,然後送妳回去以前,帶妳去拉維莉亞公園看看那種植物,我記得那裡有。」
「許可。」
霍克幫她拉了一張椅子,自己也拿過平常做的那把木頭單人椅,就這樣和她挨肩坐在一塊。他翻閱著有許多植物圖片、學名及介紹的圖鑑,速度快得讓她判定為他並不是在閱讀,而是在瀏覽。
「啊,找到了找到了,來,妳看看。唸這一段,到這一段。」
「棣棠花,學名為Kerria japonica,在日語裡叫做山吹花。是薔薇科薔薇亞科棣棠花屬唯一的一種植物。灌木,花色有著一種獨特的黃色。」她毫無起伏地唸完這一段,並轉頭看著霍克。「提問一,什麼是獨特?」
「獨特啊,就是特別的、特有的,因為很少或只有一個,所以很容易讓人記得。」
「許可。提問二,請提出這種黃色的RGB值。」
「這就是我之前說過的褐色--呃,現在想想是黃色--就是我說妳的頭髮是褐色的時候,跟妳說過的RGB值。」
「肯定。我的頭髮顏色的RGB值為248、181、0。」
「就跟這種花的顏色一樣。」霍克微笑,摸了摸她的頭。
「提問三,我做了什麼對的事情嗎?為什麼你又摸了我的頭?」
「呃,有時候只是因為我覺得想摸而已。」
「拒絕。請在合理情況下摸我的頭,或定義新的合理情況。」
「那就改成我心情很好的時候,也就是我微笑的時候,就可以摸妳的頭,這樣呢?」
「許可。」
霍克說,雖然他本來並沒有打算幫她取名,但既然他之後會把紀錄這些資料的晶片取下,他想看看,她如果擁有名字,會不會有跟現在相對不同的反應。於是,他用這種花幫她取名,因為它的顏色跟她的頭髮顏色一樣。
「我就叫妳姬莉亞(Kerria),可以嗎?」
「許可。我原本的名字欄位為空白,允許輸入新名字為姬莉亞,請確認。」
「嗯,我就叫妳姬莉亞吧,以後我如果叫『姬莉亞』,也是在叫妳的意思喔。」
「肯定。你如果說『妳』或是『姬莉亞』,那都是在稱呼我。」
她看見霍克露出微笑,便聽任他摸著她的頭,一邊說:「妳就叫姬莉亞吧,這是個很可愛的名字。」
那是她擁有的第一個名字,也是最後一個名字。
在霍克之後,再也沒有人願意這樣叫她。
「我跟妳說哦,我第一次主動說我想請他當我的指導教授的時候,他退後了好幾步,說我是不是走錯辦公室了。」
主人格格笑著,聲音的振幅十分獨特。只有在說那個人的事情時,她才會用這樣的聲音說話。如果她心情很好,甚至會忘記把它的發聲功能關掉。
「提問一,妳走錯辦公室了嗎?」
「怎麼可能嘛!我在門外猶豫好久才進去的,門牌都快要被我看穿了。妳懂我的意思嗎?就是一直看著它,好像都要把它熔化了一樣那麼認真地看著,不可能有錯--至少裡面的人沒有錯啊。」
「拒絕。無法理解。請具體說明門牌的材質,以供我判斷熔點跟妳視線的可能溫度範圍。」
主人鼓起臉頰。「討厭,我真的很不會跟機械相處。為什麼那個人可以那麼溫柔地跟人工智慧應對嘛,明明人類就要更好不是嗎……」
「拒絕。人類跟機械種類不同,無法判斷優劣高下。」
主人似乎還想再說什麼,但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她看也不看便接起來。聽了幾秒鐘,她就發出高頻率的叫聲,一邊叫一邊揉亂自己的頭髮--主人偶爾會這樣,通常都是在接電話的時候。它想,讓主人這樣的電話都是由同一個人打來的。
「--我不要,我說了我不要相親了,你們有那麼多小孩可以管,拜託不要理我好不好!二十五?二十五歲又怎麼樣?我一輩子都不要結婚了,如果不能跟真正喜歡的人結婚,我寧願孤孤單單老死!你們再打來煩我的話,我乾脆去自殺!如果洛維家的小孩怎麼樣了,在新聞上應該不會太好看吧--知道的話就不要再打來了,算我拜託你們吧。」
主人把電話啪地一聲蓋起來,起身衝出房間。它還來不及向主人提問,便再次被留在房內。
空蕩蕩的房間。
氣壓因為窗戶開著,而不斷產生細微改變的聲音。
額前的褐色髮絲,因為氣壓改變而揚起。
它注視著主人的桌上型電腦,桌面是一張她與某位男性的合照。
電腦後的牆壁是白色的,空無一物。
指令:下次見到主人時,詢問「孤孤單單」及「喜歡」是什麼意思。
回應:許可。指令已紀錄。請輸入新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