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error。」
「一般而言，錯誤都是可修復的。可修復，reparable。」
「若機械產生不可修復的錯誤，必須根據錯誤的種類，採取重新開機、更換零件、修改程式等對策。」
「若錯誤仍無法修復，並且會導致機械違反《機械管理條款》，可能必須將產生錯誤的機械摧毀。」
「請確認。」
「請確認。」
「請確認。」
風景在搖晃。
車窗外下著大雨的風景，正以相當規律的幅度上下振動，隨同那振動的觸感，體內似乎傳來什麼東西稍微鬆脫了的聲響。它低下頭，閃爍黃色（RGB值255,255,0）光芒的液晶面板，因為挪動右臂的動作，而映入不甚清晰的視野中。
剩餘電量：38％。
提示：請在03：25內進行充電。
面板上的提醒訊息，在它凝視著的此刻，從「03：25」變成了「03：24」。這意味著如果再不充電，它再過3小時24分鐘就會無法行動。它撥開溼透而黏在額前的頭髮，但視野中依然滿是雨水滲入機體後，在內部造成的水汽。
必須在那之前抵達梧桐區中心、拉維莉亞公園對面，稅務街19號。
它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當初主人輸入這串地址時，並沒有特地向它說明那裡住著誰，又是主人的誰。或許可以問問主人－－
指令：詢問主人問題。
回應：拒絕。目標不在視野中。請給予其他可行指令。
指令會被拒絕，是因為主人並不在自己的視野中。它環顧四周，發現主人也不在車廂內。事實上，車廂現在空無一人。
這是開往玫瑰區的最後一班單向列車。它走進月台時，看見身邊有著公事包的人類，渾身溼透地坐在長椅上嘆氣，上半身彎得胸口都快碰到膝蓋。列車抵達後，那些人各自走進不同的車廂，沒有人類想跟其他人坐在同一個車廂。由於沒有跟它坐在一起，也沒有人在乎它把車廂給弄濕了。
原則上來說，它應該要尋找主人才對。然而，現在優先權最高的指令並不是「尋找主人」，而是「前往梧桐區中心、拉維莉亞公園對面，稅務街19號」。它試著啟用沙盒功能，假設這個指令已經完成的情況，卻沒有發現更多後續指令。
不，並不是沒有。
後續指令存在，只是程式碼已經全部損壞，無法判讀。
它再次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因為下著大雨的關係嗎？
指令：判定損壞原因。
回應：許可。損壞原因為進水。無法啟用對策功能。無法修復。
從損壞的情況看來，主人沒有為它設計防水功能，因為白楊區從來沒有下過雨。它剛才已經學人類躲雨的姿勢，用手臂擋住頭才走進月台，卻還是進了水。那麼，人類在下雨時做出這種動作，顯然是沒有用的。但是，他們卻不會進水。
不。或許人類是會進水的。
如果人類不會進水，主人就不會因為淋雨而倒在地上。
紀錄畫面在它的視野中開始回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損壞的緣故，畫面斷斷續續的，而且很模糊。
下著大雨的街道。
主人幫它跟自己撐著的白色（RGB值255,255,255）雨傘。
黑色（RGB值0,0,0）的小巷。
雨傘掉落。
主人淋著雨，因為進水而損壞了的樣子。
「本列車即……達梧桐區，拉……公園……」
無機質的女性聲音從靠近列車天花板的廣播器傳出。它立刻把紀錄畫面的回放中止。主人染上紅色（RGB值255,0,0）的身影，似乎還有一點殘像留在視野中，然而那也可能是水汽影響，使它誤判了。
五分鐘內，時速原為75公里的單軌列車將速度放慢，直到完全停止。
「梧……，……莉亞……站。」
它直直站起身，卻在邁開腳步時摔了個大跤，臉著地。原本在門口等它離開的乘客彎下腰問：「……好嗎……哇啊！」
「沒有損壞。」它爬起身，看也不看對方便走出車廂。
牆上的電子看板顯示，現在是晚上8點39分。自己剛才乘坐的免費單軌列車是最後一個班次，它離開這個月台後，會在不到1小時內，抵達位於終點站的玫瑰區，並且停在那裡。
這意味著它今天無法回到白楊區了。
它摸了摸位於耳朵的音訊接收器，試著將雜訊減少一點。可能是由於手指也溼透了的關係，這反而在幾分鐘後，使接收器損壞得更加厲害。視野中有許多張大眼睛、半開嘴巴的人類，全部都在注視著自己，有人似乎說著什麼，卻被壞掉的接收器給濾成一整片雜訊。
「……器人？……楊區也……這種東……」
「紅色……喂……拍一……吧……」
「沒違法……月台都……清……下吧！」
在愈加模糊的視野跟雜亂無章的聽覺中，唯一清晰的只有一件事。
前往梧桐區中心、拉維莉亞公園對面，稅務街19號。
它並非沒有經過電梯，但電梯的容重量很明顯已經不足，而且裡面的人類也表現出明顯的拒絕態度。於是它走向稍遠的樓梯。樓梯分成兩個方向，中間牆上的標誌寫著「←往拉維莉亞公園│往中央戲院→」，它向左轉了九十度，邁開腳步。
濕滑的金屬表面跟樓梯摩擦出尖銳的聲響，高頻噪音同時在體外跟體內出現－－它摔下了樓梯。從另一邊走往出口方向、拿著雨傘的女性人類看見這個景象，尖叫出聲。但在它爬起身後，她們都走開了，一邊說著它聽不見的話。
「內部機構損壞。進行損壞判定。」它把右手放在腹部，邊走邊說。
指令：進行損壞判定。
回應：許可。偵測到零件脫落。請立即進行檢修。
月台出口，通往拉維莉亞公園的方向，出去的人類都撐起雨傘，就跟主人一樣。沒有雨傘的人，則跟剛才在白楊區看見的大多數人一樣，用手臂擋著頭，快步跑了出去。它知道抬手擋住頭部也無法防止進水，便想直直走出去。
臨離開月台前，它瞥見牆上的巨大地圖。一個鮮明的紅色圓點旁邊，寫著「現在位置」。圓點旁約5.6公分的位置，有塊綠色（RGB值0,255,0）的區域，面積為341平方公分左右。中央有個白色圓點，寫著「拉維莉亞公園」。它幾乎把臉給貼在那張地圖上，好不容易在圓點正下方找到寫著「稅務街」的地方。從地圖上看來，稅務街離這個月台有7.3公分。
需要走大約10分鐘。
它走出月台，比白楊區那裡稍小的雨勢當頭澆下，但它沒有抬手擋雨。憑著對地圖的印象，它毫無停駐地往目的地前進，若非被路人給拉住手臂，它即使遇到閃著紅黃綠三種顏色的警示燈，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紅燈啊……不要……造……駕駛的……擾……！不對……妳……」
「喂！是機……這個……」
綠色警示燈亮起時可以通過。
黃色警示燈亮起時必須加快腳步。
紅色警示燈亮起時不能通過。
白楊區沒有這種警示燈，路上也沒有這種前方有頭燈、具備四輪的方形機械，這應該就是主人沒有在資料庫中，為這些東西建立資料的原因，但它很快將它們新增進去。這個動作並沒有被系統拒絕，顯然寫入指令仍是完好的。
它將預定抵達時間延長為15分鐘。
在這期間，雨水沒有停歇地從關節滲入，視野幾乎被水汽佔滿。擠過撐著傘的人類身旁時，聽不清楚的聲音傳入耳裡，但是已經無法判定內容。好像還被推了幾下。然而它沒有停下來，只是走著。雖然不曉得為什麼，行動逐漸變得困難，但是快到了。
稅務街上坐落著一整排外型相同的建築。第一個建築的門牌號碼是3，第二個建築則是5。它算了算，往第9間走過去。
爬上樓梯時，它又摔了一跤。重重地往下摔了五六階。
這次，它的後腦勺撞在石板地上，雨水直直往視野打來。
它跟主人一樣，因為進水而倒地，並同樣再也無法起身。
「幫妳取什麼名字好呢？」
主人的灰色眼睛（RGB值238,238,224）瞇了起來。
「如果把名字取得跟我自己一樣，可能不對吧。這樣子，霍克或許……不，不是因為我把妳當成我自己喔，因為……」
主人伸出手臂，在它的背部將手交疊、施力。
「妳就是妳。我希望霍克會喜歡妳，因為他，不會喜歡我了。」
它張開眼睛。
開機程序中也包含「快速掃描周圍環境」這一項，於是電子眼以它無法控制的方式從左到右看了一次，它想起身並轉到後方繼續掃描，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
電子眼垂直往下移動，這才看見自己只剩一顆頭，位於桌上。
窗簾是拉上的，從亮度看來並不是白天。從這個角度，能看見擺滿書的書櫃，以及書櫃周圍堆得高高的文件堆，每一堆都有至少120公分－－它能看得非常清楚，連書架上所有書的標題都能讀出來。那些都是機械理論、人工智慧認知、機械製造與維修方面的書籍。
離自己比較近的，是房內的另一張桌子，一個人佝僂著坐在前面。桌上滿是零件跟工具，還有具金屬製的身體。
「咳、咳咳……！」
隨著咳嗽的動作，那人被檯燈照出的影子也跟著顫動起來。
「指令驅動器未連接。無法啟用各項功能，自動紀錄已停止。」它不由自主地開口。「請連接指令驅動器，或輸入想查詢的資料。」
「嗯？」那人放下工具，拿起桌上的眼鏡。「開機完成了嗎？我來看看。」
邊咳嗽邊走向它、半蹲下身伸手撫弄它的臉的，是一個男人。他戴著滑到鼻頭的眼鏡，對著它發出「哼嗯」的聲音。
「指令驅動器未連接。無法啟用各項功能，自動紀錄已停止。請連接指令驅動器，或輸入想查詢的資料。」
「啊，是，我忘了，現在只能讀取資料。再等我一會。」
這段話對搜尋功能來說太長了，於是它回應：「拒絕。請輸入可行詞彙。提示，可輸入『都城各區資料』、『歷年官員』等詞彙進行搜尋。」
男人沒有理會它，只是回到桌子前，又用骨節突出、修長的手指繼續拆卸跟裝置零件。它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因為認知資料庫沒有內建感應時間的功能，它無法思考、提問、學習、記憶，只能一再說出「請輸入想查詢的資料」，直到男人輕輕嘆了口氣，邊推著眼鏡邊走過來。
「不好意思。咳咳，總之確定可以開機就好，請妳先睡一會吧，不然這樣我沒辦法工作。」
「拒絕。請輸入可行詞彙。提示，可輸入『都城各區資料』、『歷年官員』等詞彙進行搜尋。」
嗶。
「妳知道嗎？我很喜歡那個人。」
「否定。」
「嗯……也是呢，妳怎麼可能知道嘛。」
主人彎著嘴角，眉毛往下垂，視線也往下垂。
只要一說到「那個人」，主人的眉毛跟視線就會垂下來。
「他是個溫柔的人，不管我拿什麼問題去煩他，他都不會生氣哦。」
「提問一，什麼是溫柔？」
「嗯……這個啊，那個，唉，好難解釋。但是如果是他，會去查字典，再好好跟妳解釋的。如果妳遇到那個人，妳問他吧。」
「許可。提問二，什麼是喜歡？」
「妳總是問很難的問題呢。真奇怪……難道為了讓妳把我要傳達的話記下來，還有讓妳能自動走到他住的地方，就非得把妳製造成這種聰明過分的東西嗎？哎呀。」
「拒絕。請詳述妳的問題。」
「真討厭，不要再問我了。我不是霍克，總之，不要問我了。」
主人用手背抹抹眼睛，起身離開房間。
指令：在見到霍克時，詢問他，「溫柔」是什麼意思。
回應：許可。指令已紀錄。請輸入新指令。
再次睜開眼睛時，電子眼依然沒有遺漏地掃過整個房間。或許它已經重複過相同的過程千次萬次，但沒有指令驅動器及紀錄晶片，它什麼都不會記得。就連眼前這個戴著眼鏡、瞇著眼睛的男人，對此刻的它而言，也是一個需要掃描的全新物件。
「抱歉讓妳睡得這麼久，因為指令驅動器不好修呢，咳咳。不過沒問題，妳應該可以說話了才對。」
「提問一，你是誰？」
自動學習功能已經啟用，它開始想問問題了。對於不在認知資料庫中的事物，它會一再發問，直到確定自己能理解為止。
「嗯嗯，不錯，妳會問問題了。」
「提問二，你指的對象是誰？此外，請回答提問一。」
「嗯……提問一是什麼？」男人安靜了一會，彎起嘴角，搖搖頭。
「你是誰？」它又問了一次。
「妳可以叫我，咳咳、霍克。」
「提問三，我確定要用『霍克』稱呼你嗎？」
「嗯，妳就叫我霍克吧。」
「許可。請繼續回答提問二。」
「妳，就是妳。就是現在正在跟我說話的妳，這樣，能明白嗎？」男人用不同於一般人類的緩慢語速說，同時摸著從它額前垂下的髮絲。期間，他偶爾會咳幾聲，並立刻用手背擋住嘴。「這裡沒有其他能跟我對話的對象，所以我如果說『妳』，那麼我就是在說妳。」
「許可。你，霍克，所說的『妳』，就是在說我。」它說：「提問四，請提出以『妳』而非『你』稱呼我的理由。這是否代表你將我判定為女性？」
「嗯，因為妳看起來是個女孩子。這還滿明顯的。」
霍克抓抓短髮，離開房間。它等待著房門再次被打開的瞬間。不久，霍克回來了，拿著一面鏡子。
他把鏡子擺在它面前。
覆蓋著人工皮膚的臉上，沒有任何瑕疵或汙跡。電子眼一邊滴溜轉動，一邊發出嗶嗶聲。將頭頂覆蓋的則是顏色明亮的髮絲，但不曉得RGB值是多少。它初步判定，這個長相是約十七歲的人類少女。
她是女性外型的機械。
「存放原本那個認知資料庫的硬碟，因為泡水所以報銷了。我換了個通用版的，這樣我就不用一條一條、咳咳、幫妳輸入認知資料了。對了，我有先更新到最新版，就是政府機關用的那種。」
儘管她沒有做出任何回答，霍克仍舊自顧自說著，他是如何撿到倒在門口，只差一點點就會完全報廢的她，並且花了四天幫她檢修、更換零件。位於頭部的認知資料庫已經完全壞了，因此他幫她換了個新的，不過這種東西可替代性很高，換幾次都沒關係。但是，位於胸腔的指令驅動器是設計者的心血，也是每具機械最獨特的部份。可以的話，他想把這個修好。
「我得確定拆卸順序，找到一樣的零件替上去，再反著順序裝回去。一錯就可能出問題，所以才會花這麼久。不過，最外層的指令驅動器已經差不多了，所以我先幫妳裝回去。」霍克坐在椅子上，把眼鏡拿下來，又咳了好幾聲。「然後，最裡面的晶片有妳的自動影像紀錄，只要修好，我就能知道妳是從哪裡來的了，到時候再把妳送回去，嗯？」
她沒回答。
「啊，我想妳可能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說，妳總有個主人，對吧？」
主人，master。財物或權力的支配者。
「無法取得相關資訊。」
「一定有的。每個機械都有它的主人。」霍克瞇起眼睛，嘴角又彎了起來。「妳是個漂亮的女孩，妳的主人一定非常喜歡妳。」
「提問一，什麼是漂亮？」因為超過一陣子沒有再次提問，問題編號又從1重新開始。
「嗯，漂亮啊……咳咳、咳嗯，跟機械解釋所謂的美感還真困難。」霍克雙手抱胸，思索著的樣子。「對我來說，妳很漂亮。十幾歲的人類女孩子很少有，咳、不漂亮的。」
「許可。提問二，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她的電子眼往上吊，看著無法判定RGB值的瀏海。
「什麼顏色？我想是褐色吧。」
「拒絕。請回答RGB值。」她平板地回答。
「啊……還真麻煩。我來看看。」
霍克邊用力咳嗽邊走到櫃子前，抽出一本書，然後蹲在她面前對著書研究。除了自動學習功能外，感應時間的功能也已重新啟用，於是她能知道，霍克花了4分27秒，才終於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想應該是248、181、0吧。」最後霍克這樣說。
她點點頭。自己的髮色RGB值是248、181、0，褐色。「許可。我的髮色是褐色，RGB值248、181、0。提問三，對人類而言，我的髮色漂亮嗎？」
「嗯咳，可以那樣、說吧。」
霍克又回去修理她的身體，她也不發一語地看著他。他看上去並不像是認知資料庫中「年老人類男性」的模樣，但他佝僂著，總是在咳嗽，加上經常輕推滑落到鼻頭的眼鏡的動作，讓她無法判斷他的年紀。
「提問一，你幾歲了？」
「嗯？」
霍克轉過來。每次要說話的時候，他就一定會看著她。但認知資料庫顯示，人類並不非得要注視與他們談話的對象不可。但是，她很快就習慣了「霍克會在說話時看著對方」這件事，就像將同一串號碼重複輸入好幾次，機械會自動記憶下來一樣。
「我啊，我想想，三十八歲吧。哎，咳嗯，別連機器都欺負我啊。」
「許可。霍克今年三十八歲。提問二，什麼是欺負？」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認知資料庫太空，而自動學習功能又太敏銳，她不停問霍克問題，而他也不嫌煩地一條條回答。直到外面的光線比檯燈還亮的時候，他才推了一下眼鏡。
「哎呀，啊，天啊。都這個時間了。都是妳，我待會得把妳關掉才可以。」
「拒絕。請說明將我關閉的理由。」
「因為妳問太多問題了。看來妳的內部構造跟自動學習功能相容的情況很好……有點太好了。我原本以為，妳只會對著書跟機器說『這是書』、『這是辭典』之類的。失算啊，咳咳。」
霍克用手掩住臉，大動作地嘆息道，又咳了幾次。儘管如此，他看起來並沒有負面的情緒，因為將手拿開後，他又推了一下眼鏡，彎著嘴角。
「拒絕。若機械產生不可修復的錯誤，必須根據錯誤的種類，採取重新開機、更換零件、修改程式等對策。關閉也算在對策功能的其中一項，得證，你判定我產生了不可修復的錯誤。請說明判定理由。」
「好好，我錯了，是我錯了。妳沒有問題。在這裡等我一下吧，我去吃點東西，待會幫妳調整一下，再去睡覺。」
「提問三，什麼是等？」
「就是……呃，總之我過會、咳、就回來。」
「許可。」
她看著門。
她想問霍克，這扇門的顏色的RGB值。
如果現在可以啟用沙盒功能，她會想，霍克是否會不想再理會她。
但她現在不行。所以比起想這種事，她更傾向一再拿問題去問他。
為了得知他忍受程度的上限值，她必須如此。
「他是我的老師哦。」
主人的視線跟眉毛往下垂，嘴角卻往上彎。她用振幅很小的聲音說話，所以它不得不把音訊接收器的感度調高。
「我唸研究所的時候，主攻人工智慧研究。其實本來我要走機械設計，但是有一次，我經過他在上課的教室，聽見他講課，忍不住走進去旁聽。」
主人把它的發聲功能暫時關閉，所以它無法回應。有時候，主人會一邊說著「不要跟別人說哦，雖然我想妳不會」一邊把它的發聲功能關閉，像是不好意思聽到它回應自己。
「我很喜歡聽他說，機械也會有跟人一樣的感情這件事。我每次每次都去旁聽，然後決定要當他的學生，我想在他的指導之下，完成一個符合他理論的機械，送給他。然後跟他說，我很喜歡他。」
妳會不會覺得我太一廂情願了？
它無法回答，像是默認。主人彎起嘴角，瞇起灰眼睛。
「他都是這樣笑的，像這樣子，好像有點尷尬一樣。他只會在修機器的時候這樣笑，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哦。」
指令：詢問主人什麼是「笑」。
回應：許可。建議增加詢問「人類為什麼會笑」。
「提問一，你在做什麼？」
「我在幫妳把身體裝好，沒有辦法行動的話，妳會很無聊吧。」
「許可。提問二，什麼是無聊？」
「就是無事可作，或是無法做想做的事情。咳咳。」
「拒絕。我沒有想做的事情。得證，我不會無聊。」
「好，是我說錯了。我只是想讓妳能自由地走動，這樣可以嗎？」
「許可。」
聽見她平板的回答，跪在她膝蓋前，正在鎖螺絲的霍克抬起頭看她，嘆了口氣，但嘴角又彎起來。
「提問三，你如果彎起嘴角，是因為什麼？」
「彎嘴角？妳是說這樣嗎？」霍克大幅度地做了一次相同的動作。
她搖頭。「拒絕。請把幅度調低。」
「嗯……咳嗯，這樣？」
霍克推推眼鏡，露出她見過許多次的表情。她點頭。「許可。」
「這叫作微笑。」
「提問四，你為什麼要微笑？」
「原因很多，不過，通常是好的意思。人類如果會笑，通常是因為心情還不錯。」
「提問五，為什麼你心情不錯，並且微笑？」
「因為……」霍克把一字起子放在地上，起身用手掌蓋住她的頭頂，來回滑動了幾下。「因為有妳在吧。我自己住，坦白說、咳，有點乏味。」
「提問六、」
「好了好了，太多問題了。妳先聽我說，我把指令驅動器拆掉，所以妳的舊系統還是無法使用，我會儘快修好的。現在妳的身體裡什麼都沒有－－充電、咳咳咳，抱歉，咳，充電電池也壞了。所以妳就先插著電線吧，這條線有十五公尺長，我做成可收線式。咳咳，所以妳可以在一樓隨意走動。小心別讓電線掉了，突然斷電的話，資料會一下子消失喔。」
「許可。可以在一樓行動，不要前往超過十五公尺遠的地方。」
霍克在她的背部下方摸索著收線器的開口，一邊說：「其實這邊到門口大概才十公尺吧，我是怕妳拉得太緊，把咳、把電線扯掉了。」
「拒絕。我不會扯掉電線。」
「就當作是我想太多了吧，反正多留長度沒壞處，嗯？」
「許可。」
霍克離開她後，她低下頭。「提問一，為什麼要幫我著衣？機械不需要衣物。」
格紋連身裙還有一些汙漬，但能看得出來已經洗過曬乾。它摸了摸身體，從衣物的縫隙裡，能看見平板的胸口，以及左胸前方擋板的嶄新螺絲－－身上的新零件光目測就有超過30個，沒有污痕的金屬片也泛著光芒。反觀霍克自己，衣服有許多皺痕跟髒汙，頭髮也已經摻雜幾絲白色（她知道人類年老時頭髮會變白），又咳嗽咳個不停。
他如果是機械，肯定是快要報廢的那種。
「雖然不會把妳誤認為人類，但我認為女孩子還是該乖乖穿著衣服。」霍克站在離她有幾步遠的地方，緩慢地說：「那是妳來的時候穿的衣服，好像沾了點顏料之類的，所以我幫妳洗乾淨了。好了，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就去吧，我要繼續修理晶片了。」
「提問二，我要去哪裡？」
「呃……」
霍克帶她離開工作室。除了那個堆滿書、文件跟工具的地方，這幢建築還有許多不同的房間，大多堆著舊東西。霍克說，這裡是他的老家，因為某些原因，他離開自己原本任教的大學，回來這裡研究、寫書。
「提問一，你研究什麼？」
「我啊，嗯，很多，主要是人工智慧。像妳這種能發問、學習的機械，也在我研究的領域裡面。所以我會想把妳修好，也是出於私心，咳咳，嗯。雖然不曉得妳是誰的東西，又是怎麼來到我家門口的，還是先借我研究看看吧。」霍克把食指放在嘴唇前面，對她眨眨眼睛。「現在在做有自主行動能力的機械的人還不多，大部份都在白楊區，那裡還是比較適合研究。」
「提問二，那麼，你為什麼回來梧桐區居住？」
霍克停下腳步，眉毛下垂，卻露出一個微笑。「那個啊，嗯，因為我是個膽小鬼啦。」
「提問三，什麼是膽小鬼？是膽囊中的小鬼，或是膽小的鬼？」
露出牙齒、嘴巴大幅度張開，並且發出振幅很高的笑聲，邊笑邊咳嗽－－她無法明白霍克為什麼對這個問題發笑，又問了一次：「請回答提問三。」
「哈哈哈哈，咳、咳咳，跟機械講話真的很有意思，雖然知道你們不是在開玩笑，還是覺得很好笑。」霍克用手背抹抹眼睛，回答道：「膽小鬼是一種形容，用來嘲笑膽小的人。嘲笑就是取笑的意思。」
「許可。提問四，你是膽小鬼嗎？」
「是啊，我是個膽小鬼。所以我才會自己一個人住，不敢出門去。什麼都不敢做，妳可別像我一樣才好。」
「否定。機械不可能像人。」
霍克垂下眉毛跟嘴角。「是啊，如果像就好了。咳嗯。」
沒有微笑。
廚房並不像是經常使用的樣子，水槽的濕度幾乎是0。霍克泡咖啡的時候，她也在旁邊看著。之後，她有樣學樣地泡了一杯一樣的咖啡。機械能精準測定該加多少水跟糖，甚至不會多倒一滴牛奶，這讓霍克又笑了起來，說：「真好，原來我只是缺個機械女傭呢。」
「提問一，我是女傭嗎？」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如果有人能幫我泡咖啡、按洗衣機、晒衣服、掃地之類的，生活就輕鬆多了。」
「許可。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做家務，只要說明內容跟我可以使用的工具，我就能完成你交代的事項。」
「那樣多不好意思－－嗯，我是說，不用啦。咳嗯，我偶爾也得離開研究室休息，以前榭絲卡常常把我拉出去，說我就是因為悶在文件堆裡太久，肺病才會越來越嚴重的。」
「提問二，誰是榭絲卡？」
「喔，她是我以前的學生。」霍克的視線頭一次飄了開去。他說話的聲音像被雜訊干擾那樣，不太清楚。「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
霍克只提過榭絲卡兩次，這是第一次。
這是她在很久以後檢視自己的紀錄時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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