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頭鷹：浮游生物與牠的BANG (BL)

　　
　　他將螺絲釘從地上拾起，混著扎人的砂礫放回缺角的木桌上。細碎的綠粉飛了起來，像細小的雨珠飄散於茶灰色的光影之中。
　　錫安低著頭，裹在厚皮工作手套下的手忙碌著，扣著細小鑽鑷的指頭深入齒輪交錯的機械結構。格拉柯斯匍匐於他鼓棍似修長而富有節奏的工具之下，人造的金屬翅膀在綠色的雨珠下閃著溫潤的光澤。
　　錫安。他「說」。指頭在空中滑動，揮出橙色的波紋。
　　他的話語像螢蟲展翅，慵懶地滑翔至錫安臉前，打在他厚玻璃的護目鏡上。他只要伸手，便能用手指將牠們捏起，扔進口袋中的魔法石裡。吉諾的口袋裡喀啦啦塞滿了彈珠般渾圓的魔法石，像一間塞滿音樂家的玻璃公寓，將手貼在牆上便能看見他們扭曲著身體，古怪地的擠在狹小的玻璃窗裡。他們葉脈似的血液包裹在透明的礦物表層，在陽光下炫出各自特有的質地。
　　錫安。他再打了一次動作，橙色的波紋穿過錫安指下的綠色聲音，逐漸變得透明。
　　格拉柯斯的誕生即將進入終點，錫安伸手抓起蒸氣槍往牠體內灌入生命的吐息。他想像牠顫抖著金屬翅膀，同任何一件透過工藝神之手活躍起來的生命，褪去原先金屬外殼的冰冷，以獨立的意志從金屬平台抖擻而起，成為一隻金色瞳孔的貓頭鷹。
　　牠的眼會是錫安的眼，牠的吐息會是錫安的吐息，他的靈魂是錫安的靈魂，牠的世界也是錫安的世界。
　　你是怎麼知道蒸氣跟齒輪可以創造生命的？他問。
　　你又是怎麼知道集音師能夠囤積聲音的？錫安問。
　　我不知道。吉諾說。
　　我也不知道。錫安回答。
　　錫安聳肩。也許就像芋蟲抗毒的軀體，候鳥遷息的習性，人口腔中的犬齒，沒什麼理由。
　　是渾然天成？吉諾停頓了片刻，問。
　　我只是把齒輪放進去，生命就自然轉動起來了。錫安的嘴唇說。
　　他的視覺看不見錫安聲音的顏色，它們是透明，浮游的光點，帶著溫度卻沒有形體，一眨眼便消失蹤跡。因此，他也從來不曾捕捉過錫安的聲音。被集音師囤積的聲音色彩，最終會滾落他們的口袋與背包之中，如同蕈類的根，緊緊抓住他血肉與意識中的黑色深谷，成為集音師生命的一部份。但錫安的聲音滑溜地越過他結實的指間，雀躍地飛散在大氣之中，彷彿不曾明白過界線的定義。
　　吉諾開始習慣盯著錫安的唇，解析他唇形顯露的訊息，而不是音律的形象。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混合瀑布的深藍和風琴的白金，飄霧的蘭紫與青草搖擺的奶黃，全都扔進一只只玻璃試管中。偶爾罐子凝結出厚實的綠霜，偶爾罐子融化成錫蠟，偶爾碎裂成微塵。
　　硫磺與火藥，不應放在同處，世上最後的集音師都不願如此莽撞！
　　吉諾從集音師協會驅逐出境時，除了那收不住的頑劣心，職業裝束，譏諷的「最後」稱號，還有那集音師集體共享的聲音殘缺。他走在手撥不散的霧裡，便想到了錫安。於是他回到故鄉，敲了錫安的門，柏恩包姆蒸氣工程公司的少爺踩著與他的兒時玩伴同樣的影子，應了門。
　　錫安伸出油渣渣的黑手與他握手，一隻袋鼠在他的胃裡跳呀跳地榨出喜悅的汁液。從那時開始，他發現格拉柯斯金色羽毛的痕跡早已在錫安的肌膚裡生了根，也在他眼中燒出一片黃色的雲霧。
　　究竟是為什麼呢？如果，把相同大小與材質的齒輪放入相同的機械結構，生命轉動的速度和頻率會是一樣的嗎？
　　每個齒輪都是一樣，也是不同的。就像抓著滲出暗血的豬心，淌流在手心裡的血珠，每一顆都有著不同的血球密度。
　　我的袋子裡有很多聲音，它們同時在袋中時便沉寂了。明明陽光折射下各自的色彩如此斑斕，扔進口袋時卻變成發酵牽絲的豆類，全都沾在一起。我想敲碎它們，分類它們，看看它們是否能重新變得特別，變得……看不見。
　　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視覺又是什麼呢？我看見的東西被聲音的色彩渲的糢糊了。就像我自身一樣……好像沒有輪廓，也沒有顏色……
　　他喃喃自語。錫安狹長的身影開始與他拉開距離，像團水漬淹沒於汽笛蜘蛛機器人八足踐踏出來的紅色箭頭之中。
　　如果一切事物都有顏色，那看不見的不就等於不存在了？錫安笑了。也許，只是時間疾馳後留下的殘像？
　　你有抓過影子的尾巴嗎？
　　我只能抓住自己的影子。我想，格拉柯斯知道。
　　創造者知識之外的事，成品又怎麼會明白？
　　不，不，不──格拉柯斯不是用我的眼看世界。生命自己選擇寄宿在齒輪之上，人從來都不曾創造它們。牠的眼不會與你的視覺相同，也不同於我的視覺。你躺在湖底看見的事物，其他人見的到嗎？
　　吉諾沉默，將一顆灰色的魔法石掏了出來。它落在被分類遺忘的空間裡，常年沉睡在玻璃公寓的黑暗角落，用柔軟的眼睛從影子裡看著陽光下音樂家渾圓的軀殼。
　　因為記憶不記得了，所以它原本的身分是什麼，也消失了。
　　吉諾把石子丟進試管裡，它顫抖，長出灰色的細毛，震的手中的試管滑不溜丟。
　　是貓。錫安說。
　　原來是貓嗎？吉諾看著聲音的絨毛漲滿試管。一只理應普通的，僅是沉著石塊的試管。
　　把格拉柯斯做完，答案就會浮現了。
　　吉諾拍了拍肩，站起身來。他不知道自己拍掉的是聲音，還是囤積於倉庫的微塵，它們落了下來，吸附在陽光乳狀的皮上。
　　他望著髒玻璃外的天空，錫安不說話的時候空氣便凝住了。
　　他覺得自己走在手撥不散的霧裡，看著無數的聲音碎在腳邊。於是他往前走，把撿拾它們，塞入口袋裡，用重量當做時間流逝的刻度。但它們總是吃進袋底，從細縫中偷偷溜走，用殘存的餘暉欺騙他誤以為它們依然存在。
　　他想抓住錫安的聲音，放進胸口裡。這樣錫安聲音的陣陣溫度，便不會令他以為心臟早已跳出胸口，用影子瞞騙他的視覺。

　　格拉柯斯的羽翼沒有乘上風，反而像只破布袋朝天空摔了下來。
　　錫安在草地上拾起牠破碎的殘片，金色羽翼的暖金攀上他的指，滾入柔軟的臂膀之中。
　　沒關係的。他說，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
　　吉諾把甜草莖塞入嘴裡，在喉間咀嚼出晚春的澀味，他的視線落向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映著錫安紙一般單薄的笑容，他依稀感到那樣的蒼白似曾相似，卻無法篩出鬼影般竄出指縫的細節。
　　總覺得故障不會發生在格拉柯斯身上。
　　他搓了搓手，拙劣地嗅出飄散於大氣中的纖細感傷，他的靴子陷入河畔濕潤的泥土裡，青草的氣味掩蔽了錫安與格拉斯科之間秘密的聯繫，卻未曾從吉諾的眼膜中脫逃。沉入思緒的錫安專注地，使他誤以為能從體內擰出憂鬱的其實是他自身。
　　我會修好牠的。錫安小心翼翼地將格拉柯斯放進吉諾的帆布背包裡，說。牠渾圓的雙眼包著一層透明的膜，將錫安的倒影封在裡頭，吉諾扯出的鬼臉卻從斜角滑掉了。他搔了搔頭，試著把錫安的身影撈出來，它卻不斷下沉，徹底消失在格拉柯斯的眼裡。
　　或許他應該回去了。吉諾心想，他搭著隆隆作響的蒸氣火車回來，在狹窄的木造車廂裡疲倦地察覺，他的影子被來來回回的乘客在地面上踩的有氣無力，然後就這麼從木頭的隙縫裡流了出去。請你幫我踩住我的影子，這樣他就不會溜走。也許，他回來只是為了對錫安這麼說。
　　我想回去了。所以他說。
　　去哪裡？錫安問。
　　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那是哪裡？
　　我可以留下來的地方。
　　這裡不是嗎？錫安扯住帆布袋的下襬，格拉柯斯溜了進去。
　　錫安──他說。然後，它們突然全都滾出來了。一顆一顆地墜落，吃進濕黏的土裡，翻進草葉的森林裡，躍入透明的湖水裡。
　　他瞪大雙眼，錫安掩著耳朵的身影融化在一道熾熱的強光裡，一切都變得雪白虛無了，只有碎星似的火花緩慢地在眼前流動著，像是徜徉在深海的浮游生物。
　　他躺在白色的無重力光池裡，水草從地面上刺了出來，柔軟地搖擺著，一路延伸至肉眼無法識別的盡頭。他聽見水流動的聲音，往昔的，塵封已久的，在久遠的記憶滾動的聲音。錫安。他說的很輕，很慢，讓聲音有足夠的時間在膠狀的白色空間裡醞釀。很沉，帶著晚鐘餘韻，他幾十年不曾聽過的，自己的聲音。水泡從聲音的皺褶裡彈了出來，吸附在他的身體上。水草扭了一下，帶著細小的藍色光點擠出更多波狀的回音。它們變成魚群，在水草間流竄，在柱狀的光芒裡閃爍鱗狀的暖光。
　　錫安。他又呼喚了一次。但他的聲音不見了，變成橘色的細魚朝水面衝去。
　　吉諾。錫安的聲音穿透白光打散他一身的水泡時，他從逐漸溶解的雲霧中醒了。
　　吉諾躺在草地上，全身上下冒著乳狀的蒸氣。他整袋的魔法石散落在地，封住聲音的表殼裂出深谷。錫安跪在他身旁，背光使得他的輪廓附著著一層光暈，他的手貼在他額前，明亮的霧珠從順著他的髮絲滴了下來。
　　你還好嗎？錫安問。
　　他點了點頭。
　　一定是格拉柯斯把背包底部刺破了，我真高興你沒事。
　　吉諾悶哼了一聲，他的意識仍飄在空中，白色的殘像經脈般緩慢地爬出視野。　　
　　錫安錫安背光的身體傾斜，眼神如隻凝神的烏鴉，靜止地停格在一道時間軸上，只有微風掀起他豐羽似地深色短髮。他像落葉一樣掉了下去，想著：錫安到底是什麼呢。
　　然後他垂下頭，親吻了他，將他從墜落之中拾起，重新黏回樹枝上。
　　這裡不是嗎？錫安又問了一次，他的容顏蒼白，卻帶著微笑。
　　吉諾睜大雙眼，就這麼記起來那笑臉了。

　　他覺得冷，因為厚棉的外套遺忘在櫥櫃裡。
　　錫安遞給他紋路比纖維更像是冰紋的手帕遞給他時，他抹去鼻前幾乎凝結的的鼻水，背著冰鑽、水桶、小勺子與釣竿，吭啷啷朝河畔跑了過去。錫安笑了，馱著同樣的行囊追了上去。他笑的像隻早春的松鼠，明亮的笑聲在在冷鬱的厚冰層上彈來彈去。吉諾叉角羚似地蹬呀蹬的，滑進湖心，不等錫安跟上就抓起冰鑽就往湖上的冰層敲了進去。
　　磅。第一聲巨響震的他耳朵發癢。
　　磅。第二聲巨響震的他皮膚顫抖。
　　磅。第三聲巨響震的他的蛹殼碎了。
　　錫安的手帕掉落在湖上，死黏在在冰上，形成一塊深色的污漬。他望著污漬從腳下漫出深色的荊棘，由湖心朝四面八方爬去，銳刺扎的湖面劈啪作響。冰層被那刺扎軟了，像條巨蛇頻頻蠕動。
　　錫安對他大叫。但他只看見一道絢爛的白光。
　　他一條魚也沒釣著，卻被一條鑲著彩色鑽石的隧道吞了進去。它將沾著氣泡的絨毛戳進他的肺，細細撕碎他柔軟的內臟，輕巧地軋出靈魂。不大不小，像一顆巴掌大的青苔球。
　　它在水中唱，不斷地唱，直到綠色的碎削再也擠不出一點聲音。
　　然後，一切都變得如此沉靜了。
　　他滾在四五層毛毯裡，視野裡的傢俱全扭成螺旋擠在一塊。
　　父母的身軀像原始壁畫的碳粉輪廓，細長卻沒有重量，彷彿一口氣就會輕飄飄飛走，她毛呼呼的手扣著他發汗的手，雙唇遊了出去。他的父親用去皮的馬鈴薯抹著額頭，藍色的蝴蝶不斷從他嘴裡飛竄而出。他撐著鉛塊似的眼皮，努力用視線把四處亂飄的畫面扎好。多麼怪異啊。他像是正在觀看無聲的彩色默片，他的父母和整個空間荒誕地跳著狂放的烈舞，卻一點聲音也沒踩出來。然後錫安走了進來，稚氣未脫的身軀若影若現地浮在他父親的影子後面，他的腳踩進室內時狂放的景象即刻安份下來，櫥櫃把尾巴塞回牆角，窗簾換下班爛的舞衣，燭臺、掛鐘，壁爐，慢條斯理地貼回它們原有的位置。錫安的嘴角浮動，蒼白地笑了。他的嘴緩慢地張合，像條吐著氣泡的魚，蒸氣與細小的綠珠從飄了出來。
　　吉諾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於是張大耳朵用力的聽。等待著最後一聲尖銳的汽笛把他從夢境裡推出來。但他等，他等呀等，感覺到火車隆隆穿過窗邊的震動，卻等不著汽笛。
　　他覺得不大對勁，少了什麼，一定少了些什麼。所以他說：　　　。他說：　　　　。
　　吉諾猛然坐起身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掉了。

　　我的聲音掉了。他說。
　　錫安的鼻尖貼著他的，藍灰色瞳孔渲出橘色的光環。
　　我的聲音，我的影子，都脫逃到我無法觸及的地方去了。
　　那是神賜與你的天賦。錫安說，氣息噴濺在他的唇間。
　　「失去 一種感官，就睜開了一隻眼睛。」我小時候曾經每天都在床邊祈禱自己能夠與眾不同，現在我能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世界了。
　　你後悔了嗎？
　　世界全像假的。
　　你想要我告訴你什麼是真的嗎？
　　你是真的。他想，但沒說出口。
　　你在等那個「大爆炸」，不是嗎？我也一直都在等待那個「大爆炸」，但一切都沒發生，什麼都還沒發生，流星、火花、閃電，熱能擦過邊緣汗毛豎立，身體顫抖的感覺。
　　格拉柯斯。
　　牠會飛的，總有一天，甚至能夠從樹梢上滾下來。
　　但是會有很多墜落。
　　也會有很多悲傷。
　　也會有很多失敗。
　　也會有很多幻想。
　　吉諾握住錫安的手，冰冷的指間相互接觸的時刻，溫潤的暖意從肌膚表層開始擴散，一路爬過手掌，臂膀，流入體內。
　　很多事情看來都是假的，明明是彩色的，我卻覺得它們比黑白更為單調。有機跟無機好像沒有差別了。
　　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有差別？
　　那去哪裡不都是一樣？看見跟看不見也是一樣的？
　　給自己立下一個規則。
　　白色的是真的，黃色的是假的，紅色的是半真半假，黑色的是忘記的，裝在口袋裡，這樣就不會丟掉。透明的是──
　　透明的是什麼？
　　透明的，什麼也不是。
　　啊。所以我什麼也不是。我的聲音是透明的。
　　什麼都不是，但是你看來卻很高興。
　　什麼都不是，不就是什麼都是。
　　把彩虹放進口袋裡，「彩虹」就不見了；把天空放進口袋裡；「天空」就不見了。把海洋放進口袋裡；「海洋」就不見了。但「什麼都不是」還是在那裡。
　　嘿，別人有你沒有的東西。蒸氣男孩。
　　你也有別人沒有的東西。魔法男孩。
　　錫安。大爆炸。火車。旋律。魔法。彩色的黑白。
　　吉諾。齒輪。格拉柯斯。灰塵。工藝。夢。
　　你握著我的手。
　　因為你說你沒地方可去。
　　你踩著我的影子，我就溜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