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的故事 (BL)

獵人的故事


01.

獵人的輪廓影約從火光中浮現而出時，第一抹印入守衛眼簾地是一雙深邃的眼。和他年輕臉龐的不同，眼袋裡沉著穩重卻不顯突兀。
他握著一把腹部輪廓飽滿的小刀，將松枝的細枝消去外皮，松木冷鬱的清香與紮實的質地裸露出來，在火的烘烤下挺地筆直。
守衛望著火光將獵人的身軀烘烤成兩種基調的色塊，落雪似地松削在高溫中跳躍著，在光的輝映下朝他的膝上撒出浮動的灰斑。
獵人的動作簡單而大方，毫不拖泥帶水地用肌腱將箭頭與箭羽固定。守衛對他熟練地動作望地出神，彷彿他也被濕氣退去的肌腱一同緊縮，緊密地纏上獵人手中的松枝似地。
順著守衛凝神的視線，獵人微笑。
霎時守衛故作鎮定的心也牽動起來了。
他用交叉在肘上的指摸著身上的金屬甲冑，幻想著在城市前毫無保留地將它們全數褪落。那重沉入泥土的聲便成為他坦蕩走入森林的音。

02.

守衛記憶中的故鄉，是一扇說厚不厚，說薄不薄的木牆隔開的雙重世界。裡面，外面。
他每天的工作是，不讓外面的東西進來裡面，不隨便讓裡面的東西與外面混在一起。
外面的事物是：未知的、另人困擾的、不守規矩、不確定的危險因子。
裡面的事物是：已知的、可預測的、規範、需要保護的。
他將自己的工作範圍賦予定義，他們便如油水一般，層次分明。
獵人初次提著一捲毛皮走向城門前時，守衛從他老舊破損的行李讀出格格不如的氣息，他的分類是：外面>裡面。
獵人並沒有即刻走向市民絡繹不絕的城門，僅是站在人潮之外，專心地觀望著。川流的人群沒有激起他的興趣，結構穩實的城垛也不得他的激賞，那雙靜謐的眼彷彿能穿過裡面的姿態看見它的本質似地。
守衛握著值勤時的長槍，卻不能上前盤問獵人的意圖，他知覺對方的意圖是純粹的，是物質的長槍怎麼也無法從雙重世界中的模糊地帶鉤離地。
他以為猶豫是來自自身的恐懼，並不是獵人有著虎背熊腰的體格，或是尖銳的存在感，而是他手中長槍的金屬材質是多麼的脆弱，單薄地支撐著雙重世界唯一的分隔線。
獵人垂下頭，輕輕拍了拍膝間的塵土，纈草羽狀的乾葉從他的靴沿滾了出來，後野地滿山滿谷的香氣便浪潮般把木門沖的崩塌解體了。

03.

獵人走在草地上時是寂靜無聲的，守衛總覺得他與其說是步伐輕巧更像是飄在草原上。
到底如何才能渾然天成地化為風聲？每當他如此詢問時，獵人總是莞爾。
當你的心靈沒有界線時。他回答，聲音也柔軟地與湛藍的天空畫為一體。
守衛搔了搔頭，雙腳伸直坐在地面上。
雲層浮動著，以一種細微卻迅速地動作改變著形體，守衛闔上雙眼，它們轉換姿態的吐息便滑過他耳尖。
他感到自己在漂浮，七彩的光芒在眼皮下浮動，身體輕的彷彿沒有重量。
他以為自己的金屬甲冑就這麼如毛皮般脫了下來，沉入土中，一路沉入地心。
守衛不明白心靈的界線為何物，但那掙脫現實的景象令他心悸不已。
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時，獵人背著光的容貌落入視野中。
他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感到無比的溫柔，金色的陽光正從他身後流洩而出。

04.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獵人說。他坐在大石子上，即便沒有生火，明亮的滿月也將他的身軀照耀的一清二楚。
「我想離開這個城市，去別的地方。」
守衛不安地揉搓著交錯的手指，獵人的語氣是如此地堅定，沒有任何語言能改變。
但也許守衛並不想改變獵人，卻沒有勇氣說出口他心中真正的期望，另一方面是，他也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期望。
「你會去哪裡？」守衛吞吞吐吐，笨拙地問。
「我讓月亮決定。」獵人說。
守衛抬起頭，望向月亮，他不曾見過月亮的光芒如此耀眼，即使在夜色裡森林的細節也一清二楚地顯露出來。
「她對你說了什麼？」
「啊，我得到很有趣的答案，她要我順著她的光走。」獵人笑了起來，他繫在腰際的肉乾像風鈴般搖晃。
守衛聆聽著冰層與雪塊從河畔滑入溪流的細小聲音，他想很快地他會感傷起來。
「今晚你就要啟程嗎？」
「是的，順從她的願望。」
「你會再回來嗎？」
「恐怕不會。」獵人垂下頭，半闔的雙眼帶著一抹靜謐的愉悅。
那是旅行者啟程時共有的，脫離常態後平靜的喜悅，守衛不曾有過流浪的經驗。
「如果──」他想。要怎麼讓交織在土裡的根自由？
獵人凝視著他，深邃的眼像是夜裡的湖水。
他前傾，將手放在守衛手上，親吻他的前額。
「我可以跟你走嗎？」守衛問。
獵人莞爾，沒有回答。

05.

獵人用浣熊毛皮與尾巴做了一頂毛帽，守衛帶在頭上，便與他的馬尾成了兩條尾巴。
從此之後守衛不再被出自人手之物所吸引，那條尾巴彷彿變成了他真正的尾巴。

06.

他失去了名字。
正如同他往昔的身分雲煙般消失在記憶裡。
這遺忘伴並沒有伴隨著恐懼，也沒有令他迷失自己。
但曾經束縛自己的事物卻逐漸透明，於是生存對他而言便像走在光中。
他終於明白獵人不是獵人，守衛也不是守衛。
他們是赤裸的，流動的，訴說著各自的旋律卻不被定義。彷彿融化於萬物之間，即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卻不再與一切分離。每一束陽光與雨水都滋潤著身心，不再乾渴，靈魂沉靜地如無波之湖。
而後再也無人見過獵人與守衛，他們早已離去，從線性的世界中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