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龍__『衣冠禽獸』.
01.
那時蟬聲喧囂,陽光從高大喬木的樹葉間隙灑下,投射在地面上形成破碎的光點。氣溫是令人不怎麼舒適的三十出頭,空氣中混著夏季特有的濕膩,夾雜熱氣,悶的人難受。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獨自一人來到這裡,身上穿著的是先前死在路邊的一名男性的衣服,普通的連帽外套、T恤、長褲與鞋子,但他穿的很不自在,行動也不怎麼方便。走在平坦的路面也可以重心不穩,幾步踉蹌引來他人冷眼。
分明是夏季,「這裡」卻沉悶的可以。不像夏季至少是活潑的悶,後者終年都是這種完全死寂的沉默。彷彿生命即將終結於此,接納死亡同時也迎接新生。
顧不得異常的天氣狀況,血味及一種難以名狀的腥味就將他引進一旁潮濕陰暗的小巷。
嫌棄穿著鞋子感受不到地面上細微的震動,他在走進巷子後很快就打消繼續穿著鞋子的念頭,心一橫,沒有留戀的將腳上礙事的東西脫了擱在一旁。才走沒幾步,腳下立即踩到一灘濕熱,帶有鐵鏽味的腥紅液體仍不停的向他這方向流過來,亟欲逃脫。
他蹲下身,掬起一把溫熱的鮮紅,湊近因接連幾天過分乾渴而乾燥的嘴唇旁,先是試探性的用舌尖淺嚐,爾後才放心的將那些鮮血喝了下去;他喝的很急,幾些血滴從嘴角溢出,順著仰起的下顎的曲線滑到脖頸,滲入衣襟渲染出紅斑。
大量的鐵銹味佔據了他的味蕾,引起一陣快意,那就像他五歲那年第一次徒手殺死一頭鹿的感覺是一樣的,殺戮與飢餓引起的那最直接也是最罪惡的快感;激起他內心最底層的某種欲望,某種叫做掠食的本能。
他順著血液流向的反方向走去,赤腳踩在血泊上發出像是水花的聲響,腳底板被溫熱濕潤的東西包覆的感覺很奇怪,前所未有,這些他都忍住了。
越來越濃重的腥味佔據他的鼻腔,剜刨似的將他的內心一層一層刮下,就像是逼迫人脫下衣服那般卸下外表上的偽裝,一片片的將他心上無謂的掙扎與堅持剝除,露出的是最赤裸的、沒有多加修飾,最純粹的本能抑或慾望。
那是個大概才剛成年的男人……也許它在幾分鐘前還是個男「人」,身上的衣服有被撕扯過而破損,背倚靠著牆癱坐在地上。脖頸被開了個不小的口子,用刀刃劃出的平整切口,整齊的縱向割開了頸動脈,鮮血不是用噴的而是像湧泉般流出,所以不是剛死。屍體上還保有不少熱度,雖然不是他喜歡的那種溫度,但以一具死屍來說已經算是高了。
他將屍身脖頸上的傷口看得很仔細,心想以後也許可以運用在鹿啊、羊啊、牛之類的大型四腳動物的身上,同時張開了口露出森白的尖牙,咬上屍體的頸項,吸吮著從裂口流入嘴裡的血液。
他的呼吸開始有點紊亂,思緒繁雜,口渴與飢餓阻斷他的思考迴路。他忍受不了飢餓卻也不想落得口渴,吮乾血液的同時將牙齒没入柔軟的皮下,用力咬住並壓住屍體的肩膀,頭用力往旁一偏,頸項上一大塊肉就被他撕扯下來,幾乎看見頸椎。
他不是很在意的用手抓住屍體的頭輕輕一扭,清脆的聲響響起,頸椎與殘餘的肉就斷裂使頭與身軀分家。他看了看那顆頭顱,最後判斷沒有經濟價值,對待淘汰的玩具似的隨手扔向一旁的暗處。
他從沒看過這麼面黃枯瘦的屍體(就連餓死的腐爛野狗屍體也比這有肉太多,缺點就是口感差了些),瘦削的臉頰凹陷,顴骨突出,儼然就是營養不良。
很快的他為這個現象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便沒再多想。
那具屍體被他以很快的速度啃食著,血肉糢糊;失去頭顱的軀體,手臂從關節處被肢解,斷面依稀可見濕軟的血肉被撕成破爛的模樣。此時在他眼前的這具殘破不堪的屍體只是食物。沒有罪惡,沒有道德廉恥。
突然有腳步聲靠過來,他猛然停下動作,丟下手中的屍塊,下意識的將嘴角邊殘餘的肉末舔去,只是那鐵鏽味與腥味仍留在嘴裡。他維持著蹲坐的姿勢,衣襬沾到血而呈現鮮紅,稍稍往後退了一些,確定這並不是一條死巷,多少放心了些。
巷子內陰暗潮濕,幾乎沒有陽光,對他而言勢必弊大於利。如果遇上的是普通人倒還好,趕快跑就好,可是……
他沒敢再想下去,垂在額前那帶有幾綹墨黑的金黃色髮尾遮擋住了部分視野,瞳孔慢慢收縮成錐狀,彷彿未經馴化的野獸;他只敢透過細碎間距看向踩著步伐的那個人。
他大略看了下,由於環境昏暗的問題,他幾乎看不出對方那頭短髮是什麼顏色,唯一看的清楚的只有一雙紅色的眼睛。
「——」對方嘴唇微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像是打量什麼般的直盯著他。那是什麼意思他沒有多想亦不願多想,只是確切的感受到了足以威脅生命的震懾。
曾經有段時間他非常害怕有著紅色眼眸的人。
02.
他再睜開眼時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景色,比如說茂密繁盛的樹林抑或橙紅色的天空之類的,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又冰冷的視線直盯著他,像一個又一個的楔子直插入他體內惹的他渾身發麻。
試探性地動了下身軀,他發現自己沒有受什麼傷,頂多就是些不足掛齒的皮肉傷。反倒是手已經無法自主行動,手腕被用某種鐵環銬住而動彈不得。而他看了看四周的環境。
是個舞台,像展示廳的地方。前方坐了許多人,容貌遮遮掩掩的難以看穿,清一色都操著物色財物的眼神;而他正是他們眼中的財物,被關在鐵籠裡如同牲畜。
他顫抖著發出嘶聲,雙眼不自覺的睜大,身體不知為何發著抖,無法握緊那些阻礙著你的鐵條。心智被某種名為恐懼及憤怒的感情所侵蝕,體膚泌出冰冷的汗水。
他很害怕,但除了發出嘶聲之外他再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從來沒有人教導他「害怕」時該怎麼做、「害怕」又是怎樣,流淚也好歇斯底里也罷,這些他都不懂。
某種生物的本能告訴他:這裡很危險,比什麼都還要危險,而你可能就會死在這。
突然他覺得眼前的景色熟悉。視野忽明忽暗,瞬時被透明的淡綠色籠罩而後又恢復原狀,眼前的人像與那些奇怪的穿著白袍的人們重疊。他眼花撩亂,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他沒有印象,對那些穿著白袍的人抑是,隱約能從間隙中瞧見一名女性;她站在白袍人們的身後,滿載擔憂的藍眸望著他。他不知道她眼中是什麼情感,同時他能看見女性的嘴唇正張合著,似乎是在訴說什麼——對那些白袍的人們哀求著什麼。
她不時轉過頭來看他,藍眸是迷濛的,水霧朦朧。她緊緊的瞅著他不放。
某種冰涼的東西灌入他體內,他心悸的厲害——他的心臟開始跳動,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大,在胸腔內擊出如雷鳴般的搏動,超越人體極限能承受的範圍。
是痛的,他從來不知道想活著會如此的痛,像飛蟲撞在燈泡上面。他開始掙扎,急切想擺脫在體內肆虐的疼痛,嘗試阻止不停加快的心搏。他發覺他出不了聲,口鼻被某種東西罩住,只有些許氣泡冒出。
忽然他能聽見女人在喊什麼了,她慌忙的跑到他面前,卻被某種東西分隔開,於是他只能看著她敲打著那東西,聲嘶力竭的喊著什麼,「赫斯」。她轉過頭,用最惡毒的話罵那些白袍的人們。
如果她哭著求他們,他們會罷手嗎?不,不會。
他們充耳不聞,全都看著他,眼神不加修飾,是赤裸的。那瞬間他彷彿被什麼東西侵蝕了,某種事物開始剝離,一點不剩的,他成了空有人的皮囊及器官的——
定過神來手腳已恢復知覺,是自由的,眼前的鐵門敞開,大量光線流瀉進狹窄的空間。他戰戰兢兢的探出身體去。外頭有許多人,他看不見他們大部分的眼睛,都用上東西罩著。
他是疑惑的,立刻抬起頭去看那些站在他身旁的人。他們穿著黑西裝,表情很死板,然後底下突然有人開了口,流瀉出口中的是他聽不懂的話語。
他們不知道說了什麼,其中一名穿著黑西裝的人尚未等他反應過來就一把捏住了他的臉,強迫他轉過頭。他猛然睜大雙眼,涼意滑過脖頸,帶來陣陣顫慄。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嗎?你把自己的脖子露出來了。
曾經有人這麼對他說過,在不久之前他差一些被鳥類攻擊時;那個人有著淡薑黃色的髮,眼底下有著兩條黑色花紋,頭上及身後是一對靈敏的赭紅色犬科動物耳朵跟尾巴。
某種情感開始吞噬他的理智,很快的壓過了那些恐懼,如瘟疫般迅速蔓延;他感覺不到惶恐,內心意外的很平靜,至少他感覺不到除了殺意以外的混亂。
如果不想死就得動手。他想,然後稍微抽動了下那雙不知何時已經伸出爪子的手。
他聞的到。這裡到處都是血味,濃厚的有些令他作嘔。視野所及之處遍地鮮紅,一些看來柔軟的臟器掉在屍體旁。
這裡已經沒有活人,除了他眼前的這女人,屍橫遍野。他的臉龐沒有表情,女人卻與他相反,臉上帶著嘲諷似的笑容。
他在對任何事物痛下殺手時沒有遲疑。
然而不知是何種原因,他在仔細對上女人的眼神時——那雙與他同樣是藍色的眼眸時,他的動作有瞬間是停滯的,但也只有那短短的一剎那。最後爪子還是深深地插進了她的身體裡,從她的左胸口。
有誰的身影與她重疊,那同樣有著藍色眼眸的身影。
「…、物…」女人從口中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但她氣焰不滅,張狂的很。
「……?」他彎腰想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聽不懂也好。
她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到他臉上,就罵道,「去死吧怪物。」
所以,他在她體內攪動了自己手上的利爪,感覺到手上似乎緊握住了正在規律跳動著的物體——心臟——然後用力往外扯。
03.
入夜的晚風是濕冷的,像條滑溜的蛇鑽進衣袖裡,血跡已經在衣著上乾涸留下大片褐色髒污。他是毫髮無傷,只是身上染血,但他不停發抖著,卻不全然只是因為寒冷。
他沒多想什麼就離開了那裡,漫無目的的閒晃著,路上行人對他的模樣只是多加看了幾眼便不再理會,他偶爾會稍微佇足,然後那些人們便從他身旁經過,沒有憐憫沒有留戀。
然後他定睛一看。
放眼望去是一條街道,路上有些坑洞、明顯就是使用過度,街燈忽明忽暗。這裡的空氣有股稀薄的、陳舊的氣味,死氣沉沉。他抬頭,灰色的天空映入眼簾。
他又走了不知幾百公尺,總之是走到了類似交界處的地方,卻依然見不著他朝思暮想的蒼翠樹林,哪怕只有一些也好。
在標示交界處的那條線上硬生生的立起一塊像是標示牌的東西,上面用歪斜的黑色大字寫著「灰色地帶」。
好久好久以前,大概是那些早被他拋諸腦後的時日——他如今也記不得了。曾經存在那麼些記憶,記得自己不再森林成長。而是在某種陰暗的可怕的場所,潮濕黏膩的味道混在一塊,周遭骯髒的令人作嘔。
他唯一有印象的畫面被淡綠色籠罩,模糊了一切有可能追溯的蛛絲馬跡。
每天晚上他都把自己丟進沒有盡頭的思緒裡,嘗試從思考中找尋一些什麼,然而最後卻都盡是無疾而終。
好幾次他在半夜驚醒,睜開眼時自己是睡在樹下的,但也只是偏僻路旁的一棵樹,不是樹林;周圍寂靜的有些落寞,即使他早已習慣,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不管是在這裡還是那裡也好。
他慢慢的、慢慢的發覺了,自己每過一個冬,就會忘記一些事情。小事也好大事也罷;不想回首的也好、想牢記的也罷,全都遺忘了,不留一點痕跡,連點渣滓都沒看見。
他不敢再闔眼,就怕自己又陷入那種蜿迴曲折的沒有終點的回憶迷宮中。
隨著時間過去,冬天在他的細數下最終來到了二十這個數字,他這下才清楚地感覺到,他「忘記」了。為了生存付出代價。
他越來越感到不安,每每在冬天的夜裡閉上眼就害怕,害怕自己是否醒來又會忘記一些事情。最後連「自己」都遺忘。
他究竟想做什麼?
之後,「赫斯」想他的生命,大概也就只值這點保留價值吧。
他把他對生命的熱忱、對世界的恐懼緊緊的揣在懷中,再也不願放下;那情緒濕稠黏膩,彷彿摸了會留在體膚上。他一捧著便是捧到了「人」的面前,而不是他的眼前。
他還是恨那時的那些人、還是懼怕著成為「人」,然而這份懼怕裡卻多了異樣的情緒,稱之為憧憬。
也許達爾文曾經提過:野獸多半缺乏思考能力與情緒,這點錯的可大了。
「赫斯」心中的自己或許真的不是個能稱之為人的存在、是個供人嘲笑諷刺的可悲實驗品,僥倖逃過一劫而勉強苟且偷生,誤打誤撞地成長茁壯,萬萬不會為了自己那早已死去多時的記憶而感傷。然而他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滴眼淚,卻是獻給人性而不是生命的。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些淚不帶有太明確的感情,淡漠的如同滴在水中的墨,自他的眼眶溢出而滑下。
大概他哭不僅僅只是為了自己,亦是獻給她的。
畢竟野獸怎麼可能會有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