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了家,石楠岩望向屋內。好安靜……
隨即想到:夏瑞這孩子還在夜自習吧,也難怪了!
換好居家服,在客廳沙發上坐定。隨興的翻著雜誌,楠岩並沒有感找到感到有趣的內容。「啊,算了算了,不看了!」隨即起身,思索了一下還能做什麼。「好像忽略了那被我們叫『倏忽』的傢伙說過的……啊!他塞了一張好像寫了什麼的給老子!」
翻遍了最近這幾天穿過的每一件外出服、每一個口袋,還有拿過的袋子,楠岩始終找不到那張字條。「雖然不是多大張的紙,但是……不是吧!難不成,已經下過洗衣機了?」
不想演變成放人鴿子,楠岩趕緊拿起手機,準備用通訊軟體。
此刻,一個平常不太用的號碼打來。是來自兒子就讀高中的老師辦公室!
想說會不會是要事,楠岩趕緊接起。
這一接起,得知的卻是夏瑞驚爆在學校霸凌同學!平常夏瑞的表現,老師們並不認為會有這樣的狀況,但是今天突然消息炸開,極為不尋常,可見另有事實需要確認。
一陣難以驅散的黑暗氣息湧上心境,楠岩希望能先平息自己的惱恨,卻又做不到。
換上外出服,並搭上公車到高中,整整一路上,一直擺脫不掉令人窒息的氣息下,光線幾乎打不進來的陰影。
他不願意去承認,但是也拒絕不掉自己的心魔纏繞,而不由得去相信,這孩子──這個他養到現在,不知道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居然以高中校園為場景,重現了記憶中那張臉所代表的意義。
夏瑞隨著年紀成長,尤其現在高校生之年,逐漸越發跟那個人一模一樣的臉,簡直難以分辨。如今得知這樣的行徑,似乎摧毀了楠岩長久以來,不斷替自己和兒子開脫的一切解釋。
這麼多年來,夏瑞從嬰兒到幼童時期,他總是催眠自己:反正小孩子嘛,長的可愛起來都是一個樣。
夏瑞從幼童長成少年,他又催眠自己:是頗眼熟的,但是還沒定型,難說呢。
夏瑞從少年蛻變為青少年,楠岩又在催眠自己:不過就是五官看起來一樣而已,重點是氣質和內在差很多的話,長相上的巧合就沒關係!
如今,因事件傳出,而看來顯得機率飆升,導致他再也催眠不下去:原來自己非常有可能,養大了那個人的兒子!
那張臉從來就天天折磨著自己,只是楠岩太會在心理上打麻藥。打太多了,耐受度(tolerance)的劑量撐大了,一夕間針筒斷裂,不堪承受。
那張臉,造就了記憶上的永久疤痕。
很久以前的某天,是高一開學日,也是這疤痕的起源。
當年還是高中生的石楠岩,踏入好不容易考進的校園。
在那升學主義比現在更嚴重年代,競爭更激烈的環境讓他覺得看似草木蒼翠的景物,隱藏著某種肅殺。
尋找自己教室的路上,遇到一位老師。楠岩掩不住吃驚:「啊…?老師你怎麼會在這?」
「哈哈~當然是跳槽啊~」以前念完全中學的時候,高中部老師緊急調來國中部代課並不罕見。
邊走邊聊當下,一旁路過的一名男生插嘴:「石楠岩?好特別的名字!」大概是從他們倆的交談中聽到名字吧…楠岩愣了一下才回話:「呃…是…嗎…」
這男生逕自繼續說:「我是李偲德,也是新生。你該不會也要去○班的教室吧?」
定睛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輪廓線條分明、刻劃著俐落的清新感,氣息散發著一種跨世紀的、既古典又現代的優雅,堪稱世間罕見的俊美容顏。
夏季制服的短袖下,露出一雙結實的古銅色手臂,顯示這個人體能頗不錯。
楠岩暗自覺得喉間湧出一股酸意。想到自己平凡的外貌、小時候開過刀的健康狀況,難免感到這類換算成現在講法,就是男神的物種,是多麼地刺眼卻又多麼地令人嚮往。
才剛跟老師分開,一知道自己和石楠岩被分到同一班,李偲德就硬拉人一道去,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態。
然而事實是,他不需要主動親近人,因為從來都接收仰望。而且,人並沒有像他的名字一樣才德兼備,反而恐怕是天下最沒品的校草!
有一個在新環境容易一下子交遊廣闊的,外表好、功課好、體育好的人氣王,引導自己融入校園生態,不代表可以加入小團體的幸運。
這世上有一種人,除了深受其害的人們,在多數眾人面前真面目絕不輕易被揭穿,堪稱當影帝的料。
楠岩也因為這種人,學到了詛咒般的震撼教育:被霸凌不是最可怕的,被影帝霸凌更可怕!
人,是一種群體生物。
一個充滿升學壓力、小孩和成年人之間成長期的心理調適壓力、未來生涯規劃壓力之封閉環境,令生存在其中的人們想要尋求一種,可以不斷告訴自己「我和大家/被歸類為正常的多數是一起的,我不是弱者」的集體氣氛。
尋求這種氣氛的集體心裡,又造就了把人分配到各個心理上的階級的分類法,和人際關係上的權力分配。
很容易就處處受歡迎的偲德,很快就站上食物鏈的頂端,他的小團體也跟著雞犬升天了。
在外人眼裡看來,這個權力中心集團好像沒有對楠岩特別壞,沒有動不動就兇人也沒有拳腳相向。
實情只有楠岩自己知道,只要偲德集團風向一帶,說他有錯,那麼幾乎所有人都會相信,最近要是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就是因為楠岩是掃把星。
相對的,容易被疏離的楠岩根本無從辯解,難以洗刷冤屈。簡而言之,這個偲德高興讓誰「活」誰就可以「活」,不爽誰誰就得「死」。
幸好,選社團的時候,還有一絲曙光。
在社團裡認識游夙敷,算是一個暫時性的避風港。
夙敷是個性情中人又不太對別人產生芥蒂。其他社員一聽到他和校草同班,只會想打聽八卦,夙敷卻專注於他被什麼樣的態度對待。「回你班上的時候我和我兄弟跟你一起走吧!不要讓人以為你形單影隻!」這句話解開了楠岩心上的魔咒。
不只一趟,就連上下學的路途,夙敷和他的朋友圈也都包辦了。
但是一個孤獨的欺凌目標開始交到朋友,並不會讓偲德感到受挫。該校還沒人鬥的過他!
某天放學後的夕陽西下之時,楠岩在學校圖書館拼命K書。
有個腳步聲慢慢靠近,他並不想理會──偲德這個天才兒童,不會是來用功的,恐怕是擾人耳根子!
偲德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一開口卻讓楠岩意想不到:「你的方程式這裡推錯了哟,這邊的跟那邊的都積分回去……你看,不符合動量守恆喔!」還一邊拿起筆就解題了起來。
楠岩愣住幾秒:「你…這…」
「我知道那個游夙敷有事不在。一旦沒人在你身邊,你就連怎麼說話都忘了?」
「有人肯教物理我該感謝,但是勞駕某位學校老大,我〝受寵若驚〞!」楠岩清楚的很,這種人不做慈善事業的。
偲德回敬了更不客氣的話:「不論是你,還是那坨人,課業都是一樣的平庸。模擬考不想丟人現眼的話,就好好讓我教完這本講義的範圍!」
楠岩不得不承認,不論背後的目的是什麼,他都只能接受對方的教學。跟拼了命才考上的自己不同,此人是能夠輕而易舉的去更強學校的,來這間只是離家近。
楠岩又一次的感到酸氣湧升喉間。多虧了該死的升學主義,他還是只能賭上自尊心,換取能夠競爭的成績。但是他並沒有因此方下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覺,而是把遇到狀況就盡力反擊的念頭懸在心上。
隔天,楠岩被老師們和主任叫去問話了。
最近,有好幾天,楠岩因公而被找去辦公室和老師相談甚久。說他不熟悉環境是騙人的。然而,被懷疑知道放考卷的保險箱在哪裡並不難的時候,他覺得莫名其妙。
更何況,最可能的失竊時段,他根本還在圖書館。
詭異的事發生了,找不到他進圖書館時簽名的紀錄!
楠岩背脊一陣發涼。在辦公室的時候一直感覺,有人鬼鬼祟祟的躲起來窺看自己,還有不是別人,偏偏就是偲德跑來圖書館,是有貫連的。
偲德身邊小嘍囉很多,讓一個人的進館時間紀錄〝不小心〞遺失了,可不是什麼高段技術。只有一件事老大親自做:目標讀哪科,就過去教哪科,將其拖住。這能力不是人人有。
明知道疑點在哪裡,卻很諷刺的必須找此人攤牌。
「哈哈~要擔保你的清白不難,『費用』收少一點好了…嗯…你〝只要〞出面幫我約夙敷出來就好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呢~」李偲德故作神秘地,說出已經想好的目的。這種人,在師長面前,也能表現良好,深得信任。所以此人一跳出來作證,不論說什麼都會被相信。
楠岩不可能聽不出來,這個沒品校草就是要逼他〝賣友求榮〞。「別以為碰巧選了同一類組,又好死不死同班了三年,你就洞悉要怎麼使我照你的劇本演!你休想我幫你動他,想都別想!」這番話,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說出來的。
「真講義氣!居然有人跟我說話敢這麼大聲…你會後悔的!」不單是恐嚇,也是認真的。
有些物種,並不滿足於無人能撼動自己的地位。
如果有人拒絕被迫加入遊戲,不會就此算了,而是拿出更強大的勝負心,針對到底。
事實上,對上老大這般權位,不想配合演出並不容易。許多人在人際關係的世界中掌權了,就會開始得意忘形,醜態畢現,這類物種卻一直都都兢兢業業,不犯此錯。光是不收來自女生的禮物和好處這一點,就讓他像維持身價一般,不受嫉妒又保有永不下凡的形象。
還有,此物種懂得等待。高一和高二,頭上還有學長姊,江湖規矩還是要顧。升上高三自己當大學長了,方能確立新的遊戲規則。
不過,這種人不是都不會遇到意外狀況。
再怎麼孤獨的欺凌目標,都有可能學會勇敢。
尤其是對朋友雖少,道義俱全的目標來說,為了得來不易的夥伴而勇敢。
沒品校草踢到的另一個大鐵板,是楠岩雖然〝如願〞被記了大過,夙敷還是獨排眾議的相信他無辜,所以他不曾後悔過。「倏忽…我真的…」感謝還沒說出口,被善意的打斷。
「你也會為我反抗李偲德,何須多言呢。現下我們反倒要擔心,那群人不會善罷干休。」
「我更怕我會連累你們……」
「連累?哪有這回事?」
相視而笑,無須有聲,無聲勝有聲。好不容易熬到畢業,總算那個人消聲匿跡的日子來臨。
如今,捲土重來的現實似乎嘲笑著石楠岩,那張臉機乎無法永久遺忘。
倏忽…我現在有些抱歉,有個孩子讓我煩惱,無法分神於你。我很想說那是我兒子,可是現在……我不知如何否認,同一張臉,重新演繹的校園舞台,不是那個人的兒子的話,要怎麼辦到……我多麼希望我正在酣眠,只是鬧鐘壞了,你也沒特地打手機過來,所以現在夢到快到站了,我還沒醒來……